短篇小说|被寻找困扰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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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忆里某个阳光明媚的遥远下午,身后蓦然传来一阵悠扬的铃铛声(像漫不经心的一朵浪花),从那以后,铃铛和阳光的记忆就化为了我心中一颗甜甜的方糖,一听到铃铛声,我就想起了陈梦莹。
我记得那时候还在上小学,时间应该是六月份(我总是身穿那件印着兔斯基T恤的夏天)。某次大课间,因为急着赶去厕所,不小心在走廊摔了一跤。这时有一个扎着双马尾的女生居高临下看着我笑,冲我扮鬼脸,一切都发生在须臾之间,一闪而逝,很快她便转身跑开了。我怀疑我摔的这一下是拜她的恶作剧所赐,但不知为何,当时我内心毫无恨意,只记得她天真美丽的脸和背后湛蓝湛蓝的许多年后还没有变旧的天空。
直到今天,很多有形的光景都渐渐模糊了。
她转身跑开时候,胸前左摇右摆的小铜铃发出清脆的音乐,我怔怔发呆的瞬息,整个天地都不见了,只有那铃铛的清脆声响绵延在夏日唯一的图景上,在我的日后深远地回荡。
多年以后,因为一场偶然,我同陈梦莹再次取得联系(我们上次见面是五年前)。那是在南京的街头,古老的树木婆娑的庞大影子覆满了1912街道。我们在一家而今已然记不清楚具体名字的小饭馆吃了顿饭。其间,我问起她遥远的往事,向她说起了那个大课间,还有那颗她挂在胸前摇摇晃晃的小铃铛。我说,不知道为什么,记忆隔得越久,越漫长,那铃铛的“叮叮”声就越发地清澈,有时感觉就在眼前,但是很朦胧(像和现实挨得很近的一个梦)。
陈梦莹听后没憋住一口正在咀嚼的饭,哑然失笑起来,似乎觉得我在故作正经,实质在拿她寻乐。但我却越发在意起来,严肃认真地对她讲,其实我早就想将内心的这个秘密向你当面说出来,我期盼能够得到某种来自当事人的确认。
陈梦莹看到我不像是在开玩笑,便收起了笑,断然否认,说,我完全不记得有这档子事,我当时也不记得有戴过那种小铜铃。
我矢口否认,说,绝不可能,我对此事的印象太深刻,根本不可能出错。
那天晚上,我记得南京凄凄沥沥下了一场很久的雨。
我们从酒馆走出,空气凉丝丝的,她顺理成章地去了我的住处。所有的夜都这么漫长,我们都没有多说什么话,窗外的风雨呼啦啦地打在窗玻璃上,所有的灯都没有打开,黑暗中,我双臂绕上陈梦莹的柔软脖子,渐渐将她抱紧。
电视上,电影频道在播映着一个画质很差的港台老电影——我需要一点声音,让寂静不完全是寂静。很久之后,陈梦莹睡着了,我开始断断续续做梦,乱七八糟,毫无逻辑(比抽象派的画更离奇)。有几个瞬间我醒了,感觉做了一个世纪的梦,但看了看表,只有凌晨一点多。后来,我们几乎是共同醒着的时间,我们开始聊天。我说,你是真的不记得了吗?她回答,难道你不觉得,越是深刻的记忆,越是不可信吗?语气像变了个人似的。
她沉默了一会儿,盯着天花板对我说:“我可以确认无疑地告诉你,没有铜铃,我也没有把你绊倒过,没有大课间的那档子事。还有,我们应该是初中认识的,小学根本不在一个学校。”
她的话让我愕然。
庆幸那夜下了一整晚绵绵的雨,情欲纷纷,暂时消解了我内心的苦闷。
我点了一根烟,深深吸了一口,凌晨三点,窗外仍湿漉漉地在下雨。
而今,她给我的感觉已同往昔截然不同。在我们沉默无言,相互爱抚着对方的时候,她充满情欲的身体让我着迷(像四月的南方小镇),她明亮温柔的眼神让我沉溺。我用力地抱紧她,渴望深层次的相融能够唤醒我身上沉睡的(或者说远去的)什么东西,整个过程我都持有这份期盼——但很可惜没有。那遥远记忆里明亮的铃铛声和温暖的阳光,粗糙而柔软的质地始终没有再次从我内心升盈。后来,这种强烈的落差感化为了我情不自禁的悲伤。在一片漆黑中,我抱着她,默默地流泪(后来化为一种单纯的宣泄)。她没有问我为什么哭,只是抱着我。这点让我感激,很多事情用语言解释起来是无法解释得清的,不言不语,就这样抱着我是对我最大的安慰——我因为一种再也无法重现的感觉在哭,因为一种失落的听觉在哭,这种感觉即使在当事人身上也找不到答案,所以,我预感,它最终会在我心中形成难以缝合的裂痕。
但我不想这样,我害怕这样下去,对明天的期待和对自己的热肠终将丧失殆尽。
在恰如永夜的某些时间,我做过一个流连忘返的梦,我将它绘声绘色讲给陈梦莹。在那个晚上(接近后半夜),我对她说,我梦见我们明天分别后(大概是黄昏时分),我一个人走在一条莫名其妙的大街。夕阳中传来风铃声,我回头寻找声音从何而来,看到一个金发碧眼的小女孩。应该是英国的女孩,十三四岁左右,在跳一支很美妙很灵巧的舞。街道上没有人驻足围观,这让我感觉很不解,后来才明白原来这条街的每个人都沉浸在自己独有的幸福里,包括小女孩。我还记得有一个马戏团的小丑在向一个哭泣的胖子递一朵摇曳的小花。我怔怔发呆的时候小丑似乎注意到了我,对我点头一笑。从这里开始我的意识便昏沉起来(我开始逐步意识到自己是在做梦)。只是那不知道从何处传来的风铃声一直在微风中若有若无地回荡。
直到我醒来,声音消失在一片阳光中。
后来,终于那份再也找寻不到的感觉开始让我苦恼(大于了整个我)。我因为这份再也难寻的声音而感觉万分沮丧,吃饭和走路都索然无味,工作也打不起精神。
其间,我经历了一两次并不如何刻骨铭心的恋爱,无疾而终后,也并没有在心中留下任何痕迹之类的东西。有时我会一下班就把自己关在屋子里,哪里也不去,一遍遍读《包法利夫人》,读完后读《红楼梦》,读完后读《奇鸟行状录》,读完后读《美洲纳粹文学》,实在没什么可读就读大量通俗小说和黄色小说。太阳从升起到落下,我能够在这缓慢的时间流动里感觉到它运行的轨迹。有时我也会写作,写在演草纸或者卫生纸上(写很多无用的含义不明的段落)。有时候感觉自己的语言被掏空了,实在没什么可写的时候,我就会分外煎熬。感到心似乎像一团皱巴巴的纸,没有一点水分和养分了。
太阳的冷热,微风中战栗的花朵,街道上好看的女性面孔,一望无际的麦田——这些原本让我着迷的事物好像纷纷化为了一种单调的心理包袱,所有东西都无精打采。
当我意识到自己不能再这样坠落下去的时候,主动向当时所在的公司递交了辞呈,简单收拾了一下行李,一个人踏上了寻找铃声的旅途。
旅途中,我尽量让自己多体验一些刺激性的活动。我先后去尝试高空蹦极和潜水,后来又去玩了一把跳伞,攀岩的时候脚还受了点伤,但我发现这一切看似刺激的东西都不能激发我内心的波澜,我能感受到的只有一身疲惫,这发现让我分外惊恐。
后来,我在布宜诺斯艾利斯的遇见了约瑟夫。
我遇见她的时候,她头戴一顶圆圆的礼帽,穿着一件老式的风衣,独自在酒吧的吧台抽烟,颇有法国黑白老电影里面的那种优雅女人派头。我向她借火,我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不知道为什么(或许是一种出于对陌生人的信任),我将我旅行的原因向她和盘托出(包括寻找那难以重现的记忆里的铃铛)。原本,我以为她至少会为我难以理解的行径而感到奇怪,但她并没有,相反,她竟然说出了一段与我相似的经历。
她说:“我也在苦苦寻找一种东西,和你要寻找到的东西一样,也是生命之中难以重现的那类事物。”
“是什么?”我问。
“一种气味。”
“气味?”
“一种香水的气味,一种来自某个男人身上的香水气味。我跟随着那气味,但气味忽然消失不见了。”
“说来听听。”我几乎是急不可耐地想听她讲完这整件事。
“是在我很小的时候发生的,和你当时的年龄差不多。当时我的表姐带着我在公园玩,当时姐姐去附近的超市买点卫生纸,让我在原地等她。应该就是她离开大概有一会儿的时候,那阵香水味若有若无地在人群中发散和弥漫。淡淡的,但会让我感到莫名其妙的伤感,就好像自己同那气味似曾相识,或者有一种深层的羁绊和联系那样。”
“总之就是很伤感。人群像被黄昏浸透了的一抹光晕,后来我才明白是我泪水盈眶,所以周围的风景都模糊了。我开始寻找那香水的味道,后来,我发觉那味道来自一个与我擦肩而过的男子。我回头的时候,距离他并不是太远,只有几步之遥。我想喊他,实际上我想我的确喊他了,我朝他的背影喊了一声长长的“喂”,我明显地感觉到那脚步停了停。他似乎是听到了,但不知为什么没有回头,而是径自走去,很快就消失在了人群之中。就在我想去追他的时候,一双手从背后拽住了我的帽子,让我动弹不得,我发觉是表姐回来了,我们又玩了一会儿便一起回家了。”
“这种感觉一开始并没有困扰我。那件事发生之后,我心中并没有太多想法,只是觉得那味道很特别,可以轻易挑起我的情绪。后来,我按部就班地成长,大概也没有感觉到这件事对我有什么特别的困扰,有一段时间,我几乎已经忘记了有这么一档子往事。”
“那后来又怎么想起来了呢?”我问。
“后来,大概是在我二十岁的时候吧。当时我交往了一个男友,一个对香水有特别偏爱的男友。他属于那种香水控,不仅对各个品牌的香水气味了如指掌,甚至通晓香水的制作和提炼方法。我们约会的时候,他也总爱喷上某种特定味道的香水。他当时对我说,人的嗅觉记忆往往比其他形式的记忆更为深刻,更为感性,日后回忆起来,你一定会想起来我们在一起时,我身上这香水的气味。”
“说起来,虽然后来我们分手后,我从未对他身上的那种香水味产生他描述的那种感觉,但他当时的那番话却偶然激发了早已沉睡在我记忆深处的那档子事。不知道为什么,从那时,那件事就算是被激活了。我非常渴望着能够再次闻到那时的那种味道。为此,我让自己成为了一个香水专家,寻找了很多品牌的香水,闻了不下上千种味道,但没有一种味道和那时那地相吻合,这让我一度陷入了某种不安当中。我开始像你一样踏上旅途,寻找一种气味的旅途。一开始,我认为可能是我寻找的范围太小,于是我将足迹扩大到世界范围内。一路上,我从不贪恋路上的风景,也没有兴致和热肠认识新的朋友,唯一的念想就是那昔日的香水。”
说到这里,她苦涩地一笑,对我说:“你能够想象那种情形吗?发现一家香水店或者化妆品店,就疯了一样冲进去,贪婪地闻着每一瓶香水的气味,最后少不得一次次地失望而归。可能你觉得不可思议,可是有一段时间我就是这个样子的。也就是在这样长久无功而返的找寻中,我内心的裂缝逐渐增大,渐渐对自己失去信心,对生活中的一切再也提不起兴趣。”
“找了那么久,都没有找到。”
“说是完全徒劳无功,也并非如此。其实找到过几种类似的气味,但却并不全然相同,或者说,不管怎样,都不能和那时闻到的香水味完全严丝合缝地重叠。”
我点了点头,忽然内心萌发出一种强烈的意愿,便几乎是脱口而出地对约瑟夫说道:“不如我们一起旅行吧,你寻找你的气味,我寻找我的铃声。”
“我觉得这个提议不错。”约瑟夫扬起了下巴,欣然允诺。
翌日我们便启程了,漫无目的,随心所欲。
我们一致认为,此前我们各自的旅途虽都抱着寻找的目的,但却总是无功而返,所以我们都从内心部分地放弃了寻找,只希望在沉闷而无聊的旅途上,相互之间有个陪伴,仅此而已。以后的几年时间里,我们一起去了很多地方,经过很多城市的日出日落,沉溺于当下的每分每秒的转动,我们渐渐淡忘了关于寻找的那些烦恼。虽说我觉得我们的彼此陪伴是对自身的矛盾采取的一种消极的躲避,但我想,其实后半生这样度过也不坏。
夜幕来临,华灯初上,她手心捧着一杯咖啡,站在窗边望着城市的夜景,眸子里闪动着窗外的万家灯火。
忽然间,她转身紧紧拥抱了我(这个拥抱让我想起了陈梦莹),柔声对我说:“我们结婚吧。”
“好。”我怔怔地点了点头,这点头完全是下意识的,不得不承认,在她向我说出这句话的时刻,我内心悄悄起了涟漪,我丝毫不怀疑这份心动,我已经很久没有这种感觉了。
为了这份心动,我可以毫不犹豫说服自己和她共赴爱河,做一生的伴侣。
同时,我渴望这场婚姻能够覆盖一直萦绕心间的、挥之不去的阴霾,我已然是个厌倦了找寻的人,她也同样。所以,总觉得,我们自始自终,总有点“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意思,好在彼此已经忘记了天涯。
“我们真的要结婚了啊。”我难以置信似地摇了摇头。
“可不是嘛,什么感觉?是不是觉得有些太突然?”约瑟夫笑盈盈地问我。
“说不出来,不太好表达,总之,肯定不是坏的感觉吧,甚至还有一点点幸福的感觉。”我垂下头,独自陷入了品味当中。
“我说,我们就不用领证了吧。”突然地,约瑟夫对我说。
“额,是吗......你觉得可以就行,我这边其实倒也无所谓。”虽然勉强嘴上这么说,但内心还是有些无法释怀的。虽说我对领取结婚证件之类的事情也当作婚前例行公事去理解,但至少那也可以充当两人结合为伴侣的证明。
她微笑着点了点头,似乎对我的回答颇为满意。
就这样,我们开始了一段幸福的时光。我们共同的愿望是把所有年轻的时光都浪费在旅途上,直到我们对这样的生活方式感到厌倦的时候,再找一个彼此都感到合适的地方安度余生。
“到时,我们可以要一个孩子。”天桥下,她像是忽然来了兴致,眉飞色舞地这么告诉我。
我点头,对她的提议表示认可。那天,她表示想去我的故乡看看,于是我们一起买了机票,决定事不宜迟,晚上就出发。在乘坐大巴去往机场的路上,我百无聊赖地读一本小说集(应该是一本林波的小说集或者一本旅行札记)。不知为什么,我的脑海中忽然冒出来一个念头(那个被我早已淡忘的念头)——我的余生是否就同那风铃声无关了呢?
想到这里,我忽然感觉前所未有地放松(伴着一点点称不上难过的伤感),我回头看了看身边的约瑟夫,她一脸安详地冲我明亮地笑。
我们下车了,双脚踏在大地上的感觉前所未有的踏实,好像刚刚那个念头,已经带走了我所有不幸的找寻,和被自己浪费的年华。
突然间,我的未婚妻——约瑟夫整个人忽然像是受到了什么强烈的刺激一般,惊愕于原地。
“怎么了?”我着实被她突如其来的变化吓了一跳。
她没回答我(或是根本没听到我的话),视线死死地瞪着来往的人流,然后似乎是无意识地朝马路中央走了一步,险些卷入来往的车流。
我吓得脸色惨白,赶忙将她往回拉,而她却像是对此置若罔闻似的,只是一味地看着前面,似乎发现了什么了不得的东西。
“怎么了约瑟夫......”我一脸担忧地望着她失魂落魄的模样。
“我闻到了...好像......”这时,她结结巴巴地说。
“闻到了什么?”
“那个香味。”
她转过身,目光拼命在人来人往的街道上搜寻着什么,然后失了魂儿似的,头也不回地向前方跑去。我赶忙跟上她,但迎面而来的一辆电车蹭到了我的口袋,人群忽然加快了流速,阻碍了我的视线和步伐。隐约中,我只能无奈地看着她的背影一闪而逝,那是我最后一次看到她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