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老汉
“女子你多大了?结婚了没有?我看你和我孙子年纪差不多……”我正躺在病床上思考人生的时候,隔壁床上的老大爷笑眯眯地对着我问道。这要在外国,这么直接地打探别人的年龄以及婚姻状况肯定是特别不礼貌的。他们将年龄、婚否、收入状况都视为隐私,不会轻易见面就谈的,除非是特别熟悉特别要好的朋友。但是入乡随俗,在我们这个地方还是经常会被人问起这些的,而且发问者是这么慈眉善目的一位老大爷。我打出生就没见过爷爷奶奶,所以见了老爷爷老奶奶就感觉格外亲切和稀罕。于是,我告诉他我属兔,已婚,并且有孩子了。“你跟我孙子确实同岁,看你多好啊!我孙子还没个对象呢……”在老人眼里,在适当的年龄成家立业,生儿育女就是最好的结果了,父母完成了他们的任务,孩子也有了自己的家庭,老人可以享受带孩子的天伦之乐了,皆大欢喜。
那是去年腊月二十几,快过年了,我因胃肠不舒服被医生诊断为慢性肠炎,打了一周吊瓶,后来在省城医院做了肠镜,证实没有任何异常。这些都是后话了,我那一个星期的吊瓶难道白打了?唉,就当杀杀身体里的其他炎症吧,姑且这么宽慰自己吧。而李老汉是因为脑梗住院打吊瓶的。这个也是老年人的通病,记得爸爸那次也因脑梗住了一周院。不过我那一周最大的收获就是听李老汉给我讲人生,他的人生。也许是孤苦一生苦水太多需要往出倒,也许是压抑太久无人倾诉,每天在我俩都吊好针以后,李老汉就开始了:
“我今年七十六了,我这一生经历过太多的生死离别。我三岁时就没了母亲。那年日本鬼子打进中原,有一天打到我们村了,村里的一些妇女去山上拾猪草,看到日本人的飞机从头上飞过,没有见过那种阵仗的农村妇女就一窝蜂地跑开了,鬼子一看到有人跑就开枪扫射。那群人就被乱枪射死了,其中就有我的母亲。这是后来村里人给我讲的。我和父亲相依为命,二十多岁经人介绍到咱这边一个小煤矿上下煤窑。后来结婚娶了第一个妻子,生下了我儿子。我儿子五岁的时候,突然有天家里来信说妻子病重了,我赶回家里时,她都快不行了,也不知道害的啥病,当时条件也落后,也没钱带她到大医院检查,她就那样走了,连一句话都没留下。紧接着我的老父亲也奔赴黄泉了。我带着五岁的儿子来到矿上,把他送到学校,我去矿上干活。时间长了,同事们都说这样不是个办法啊,又当爹又当娘的,赶紧给娃找个妈吧!别人介绍了一个离婚带孩子的,我们组合了一个家庭。可是时间不长,我有次回到家看到儿子哭成了泪人,我到现在还记得他哭得撕心裂肺的样子,他抱着我不撒手,不让我走,我让他坐下,他不坐,说屁股疼。我脱下他的裤子一看,那青一道紫一道的,我心疼地眼泪扑簌簌往下掉。我当时那个气啊,抓住那个毒婆娘就是一顿打,打完就休了她,送回娘家了。从那以后我就发誓不再结婚了,这后妈不敢找啊,我再苦再累也要把儿子带大,不让他受委屈。就那样,过了几年,儿子上初中了,又有人给我牵红线说小李啊,你才三十几岁啊,这一个人总不是个办法啊,我一想也是,光棍的日子确实难过,于是又成家了,第三次了。这一次我丑话说在前头,不许虐待我儿子。后来那个婆娘虽然不虐待,但是也不善待。她对我儿子视而不见,买东西做衣裳都是给她的孩子,从来不给我儿子。我给她的钱她也全花在她孩子身上。后来她给我生了个女儿,态度慢慢有所好转了,可是好景不长,她也得病死了。我在想我家风水是不是有问题(这让我想起《白鹿原》中白嘉轩娶了七个老婆,跟他相比,李老汉这简直是小巫见大巫了。)后来,孩子也长大了,也不需要妈了,所以就一直单身。现在有时候觉得挺孤单的,想找个老伴,可是娃们都反对,说老伴都是奔着钱来的,我也就没再提了……”
我听他讲完这些,突然觉得格外平静。看呐,经历了半个多世纪的老人,有着那么悲惨的人生,现在还不照样好好地笑谈过去,自己的那点小烦恼又算得了什么呢?
第二天,我还没有主动问,他又开始了:
“我现在每个月还有一千二百多的退休金哩,去年我儿子买房子,我一把给了十六万,我从来不问娃们要钱,他们也都过得比较拮据……”李老汉说这些的时候,我感觉到了他的那份不倚老卖老,不给儿女增添负担,独立自强的骄傲和自豪。我在心里盘算了一下,一个月一千二,一年不吃不喝净攒也就是一万四千四。十六万得攒十几年啊!我问他是怎么攒下的,他说自己种啥吃啥,从来不买衣服,一条裤子能穿好几年。我问他这样苦吗,他说不苦,习惯了。我心里酸酸的。勤俭节约的确是中华民族的传统美德,可是这样节俭的老人怎么给人只有心酸的感觉呢?是怎样的意念让他能过着如此清贫,十几年如一日的生活?是对儿子怎样的爱能让他心甘情愿给这么大一笔天文数字?他无私的让人惊叹!
第三天,他来得有些晚,不过,还是老规矩,他又开口了:
“快过年了,我那儿媳妇最近忙得不得了。她在单位食堂给人做饭,这不快过年了嘛,大家都说她蒸馍蒸的好,都找她蒸馍。她早上连饭都没吃就走了。我那孙子昨晚上打了一晚上电脑游戏,早晨我起来给他做好饭就是叫不起来,你说现在的年轻人怎么就那么爱上网打游戏呢?你身边有没有什么合适的女娃,给我孙子介绍个对象。唉,不过他连工作都没有,前段时间矿上招工也没招上,现在就知道天天在家打游戏,熬煎啊……我那个儿媳妇,整天忙得啊,人都瘦了一圈了,我看着都觉得心疼的……”老人絮絮叨叨地说着,我的脑海里出现了这样一副画面:一对中国父母从孩子出生开始,为孩子上学、考大学、找工作、结婚生子、带孙子等等操碎了心,操完儿子的心又开始操心孙子,直到变成年逾古稀甚至耋耄之年还在重复循环。可是就是这样的一位老人,独自在医院打吊针,而他所关心的每一个人,却未曾见来过一个。就连老人晚年时候追求一点幸福的权利都要给无情剥夺……中国式父母到底是做的太多了还是教育的太少了……
第四天,李老汉又给我讲他女儿离婚了,带着孩子在外面打工有多不容易,女人一定要找个好老公,男怕入错行,女怕嫁错郎,找不对人一辈子都痛苦。他问我老公好不好,我说我老汉对我非常好(陕西方言将“老公”称作“老汉”)。李老汉还跟我较真呢:“你们才多大啊,老公就老公嘛,叫啥老汉呢吗?像我这种七八十岁的才叫老汉。”他还挺幽默,不过要是不幽默不自己找乐子的话,这么悲剧的一生搁别人估计早就想不开寻短见了吧!
后来的几天,李老汉渐渐不聊他家里人了,我们聊了一些周围的人和事,我发现他还懂得挺多,一点也不糊涂。以前七十多岁人给我的印象是耳背眼花、走路颤颤巍巍、脑子不大灵活的,可是这个李老汉在经历了那么多变故之后依旧耳聪目明,能说会道。我本来用手机下载的几部电影准备用来打发无聊时光,却一个都没派上用场。跟这样一个过来人聊天,比看手机有趣多了。
最后出院的时候,我看到了他口中的孙子,其实还是蛮阳光的一个大男孩,他给爷爷办了出院手续,这让我心里感到欣慰。李老汉见到我老公还一个劲地夸赞好小伙,我的心里乐滋滋的。回到家里,看到公公婆婆在忙着给我家打扫卫生,擦窗户,清洗油烟机这种大活基本都干完了,年货也基本都置办齐了。我的心里充满了愧疚。我说:“你们歇着吧,剩下的活我们年轻人来干,收拾干净咱们好好过个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