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忘忧珠

01

大船被海浪彻底掀翻的时候，我心里反而松了一口气。死，一直不是最可怕的事。

心惊胆战地在船上遭受了一天一夜的风浪，周围被哭泣和恐惧环抱，担心着死亡的随时降临，这一天一夜才如身在阿鼻地狱。

我不会游泳，落进海水的那一刻，我知道自己必死无疑。没想到，面对死亡我会如此淡定，连无谓地挣扎都放弃了。

奇怪地是，我并没有死。我一直在不停地下沉。

一开始，我还能看到海面上船散乱的残骸和挣扎在死亡边缘的人影，渐渐地只能看到一些忽隐忽现的光亮，到最后变成了一片深邃的黑暗。

我的身体像是被束缚住了，不能随意动弹，仿佛春天里四处可见的柳絮一般，随波逐流地漂浮在一团不知名的黑暗空间里。

但是，我知道自己没有死。

我能感到一种莫名的慵懒传遍四肢，脑袋还是可以缓慢而迷迷糊糊地思考着一些问题。只要脑袋还能思考，我就肯定没有死，至少是还没死透。

另外，我也并没有感受到海水的冰凉和死亡的寒冷，我甚至能感知到四周的黑暗中有一丝幽灵般的绿色光芒包围着。

我知道，那是从我脖子上挂着的那颗珠子里透出来的。

珠子是出行前父亲郑重地交给我的，说是我们家的祖传物件，可保平安。

早不给晚不给，偏偏是这次上船前给了我，莫非父亲有预感我此次出行要遭遇劫难？

我胡思乱想着，对时间失去了概念，不知道船出事后过去了多久，也不知道现在离海面有多远，更不知道这种下沉的状态要持续到什么时候。

或许，我会一直这样下去，沉到海底，也不知道大海究竟有没有底。

我想得有些累了，不论再怎么想，也不会有人告诉我答案，也许到了该放弃思考的时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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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2

睁开眼，艳阳当空，暖风袭袭。我适应了好一会儿，才看清周围的环境。

这是一片沙滩，远处的海浪已经收起了它暴虐的脾气，变得和蔼温柔。除了海水冲刷沙滩，我并没有听见其他声音，更没有看见其他人。

我拿出脖子上的挂件，珠子还在，我把它对着阳光，眯起眼仔细看了看。

珠子里的那一点光亮，荡漾出一圈圈墨绿色的波纹，果然在海水里包围着我的就是这种光芒。

我把珠子收到衣服里，活动了一下四肢，看起来我真的没死。

不过这是什么地方？

也许我是被海水带到了一座小岛上。不管怎样，先到岛上找找看，还有没有其他幸存者吧。

其实，没走上多久，我便看到了一户人家。

像是一家长年生活在海边的，院子里晾晒着一张很大的渔网，一个女人在补脱线的地方，还有一个男人在锯木头，一双年纪不大的儿女在门口玩沙子。

原本我以为这里是座荒岛，这么快就遇到了住户，让我有些低落的情绪顿时振奋了起来。

可惜，很快我就傻眼了。

我能看到这家人，看到他们在说话、嬉戏，我却完全听不到有任何声音，如果不是附近有海浪声和风吹打树叶的声音，我肯定会觉得自己聋了。

而且这家人似乎也看不见我。他们不仅看不见我，不论我说什么、喊多大声，他们也都充耳不闻。

更恐怖的是，我所能看见的人、屋子、院子里的渔网和摆饰等等，我都摸不到，除了这家的男主人。他有实体，可当我一接触到他，整个人便会像触电似的被弹开。

看着他们一家人其乐融融却毫无声息地说着话、干活、玩闹，突然觉得眼前的画面十分诡异。

像个傻子似的观望了许久，我决定再去其他地方看看。

临走的一刹那，我发现那个男主人的身上似乎透出了一种熟悉的幽绿。

03

这个岛比我想象中还要大，居住的人也比我预计的要多得多。

我从醒来的海边一直往西走，不知道走了多久，反正我也不觉得渴、不觉得饿、不觉得累。

在这里，时间已经失去了作用，我在海滩上醒来时，看着估计是上午10点左右的样子，都走了这么久了，太阳还是安安静静地待在原来的位置，一点都没有移动过。

而且，这个地方的景象超出了我原有的认知，我必须得停下来好好捋一捋。

第一，这里的人不分地域，不同民族、不同国家、不同肤色，什么人都有。

第二，这里的人不分年代，这一点看穿着和房屋的式样就能分辨出。我见过明显是古代打扮的人，也见过西装革履的人；见过普通的茅草屋，也见过一幢很大的砖墙古堡。

第三，这里的人和我遇到的那家渔户一样，只有一个人我可以触摸到实体但会被弹开，那个人周围的人和景物都更像是虚幻。

第四，这里的人只活动在自己的特定区域中，从不和别的区域里的人有所交集。

第五，这里的人都很快乐。即便我听不见什么声音，单单观察他们的举动、神情，我就能感受到一种难以言喻的安宁与快乐。这种感觉，恰恰是我渴望了许久的。

第六，也是最终重要的一点，这里的一切，都和那颗绿色的珠子有关。

04

绿色的珠子，我只有一颗，但在这个岛上似乎随处可见，我的直觉告诉我，我醒来后看到的，都与这种绿色的珠子脱不开关系。

比如我现在坐着休息的位置能看见的那个老大爷。

他是我一路走来见过的生活最简单的人。一片树荫、一张石桌、两个石凳、一幅棋盘，还有两个下棋的人。

根据我的观察总结，坐在右边的那个身上透着幽幽绿光的老大爷是实体，和他对弈的那位肯定是虚幻。

难道是这位老大爷特别喜欢下棋，所以出来了虚幻的人和他下棋作伴？

那这些虚幻的人和景物是怎么出来的？靠自己想象？

可是我尝试过，无论我闭着眼睛想，睁着眼睛想，想吃的还是想用的，什么都不会出现。

我叹了口气，我可能已经疯了吧！

如果找不到答案，继续往前走也是徒劳。

咦？惊悚的一幕出现了，我使劲揉了揉眼睛，确信左边那位下棋的老大爷从我面前消失了。

然而，右边的那位老大爷却镇定自如。他从身侧解下一个悬挂的布袋，从里面掏出一粒东西，看了一眼，然后放到嘴里吞了下去。

紧接着，几乎是伴着他下咽动作的一瞬间，原来左边消失的老大爷又出现了，俩人若无其事，继续乐呵呵地下棋。

我恍然大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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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

我取下脖子上挂着的那颗珠子，放在手心里。要不我也吞一颗试试吧？这颗毕竟是我带来的，先吞这颗保险一些。

不过，我所渴望的生活是什么样的呢？

是找个人和我下棋，还是拥有一所漂亮的大宅子，又或者是男耕女织的简单生活？

我也不知道。但是即将到来的幸福，让我竟然激动得莫名兴奋。

如果想要的生活，吞下一颗珠子后都可以得到，那这里不就是传说中的世外桃源？

我可以有一个不那么霸道、能尊重别人的父亲，一个知书达礼、不唯唯诺诺的母亲，我还可以有一个志趣相投的爱人，两个听话懂事的孩子，想要什么，我都可以通过珠子得到，不用仰人鼻息，不用硬着头皮和不想理会的人打交道。

这样的生活，光是想想我都觉得幸福快要溢出来了。

不管怎样，我打算先吞了珠子试试，这么小一颗，就算得不到我想要的结果，也不至于会噎死吧？

我把珠子从挂件上取下，阳光透过珠子，变成了一种诱人的绿芒。

在我即将把珠子放进嘴里的一刻，耳朵旁突然传来一个人说话的声音，冷不丁吓得我打了个哆嗦。

“吃下这颗‘忘忧珠’，你将永远留在这个世界……”

这个声音就在我耳边，可我知道附近并没有其他人。

原来它叫“忘忧珠”？

忘记所有忧愁，在这里永远快乐地生活下去有什么不好呢？

可我犹豫了。

我不明白自己在犹豫什么，我呆呆地看着手心里的那颗珠子许久，最后还是重新将它挂在了脖子上。

06

我又开始了漫无目的的旅程。

看着岛上的人“幸福美满”的生活，我越发狂躁起来。

几次三番把“忘忧珠”放到嘴边，我都奇奇怪怪地退缩了，我根本不明白自己究竟想要什么。

后来，我索性回过头，又朝着来时的方向走了回去。

可能是我走岔了路，等再听到海浪声音的时候，我并没有看见那片熟悉的海滩，而是站在了一个海浪拍打的悬崖边上。

好吧，这下连路都没有了。

我取下脖子上的“忘忧珠”，举起它再次眯起眼，半空中那轮永恒不变的太阳也变成了一个绿色的光球。

移开珠子，太阳又恢复了原有的万丈金光。

就像绿色的阳光，“忘忧珠”的“忘忧”不过也是一片假象，一场虚妄。

幻象里的快乐和幸福，即使可以永远拥有又能怎样？假的，终究是假的。

我用力一挥手，我的那颗“忘忧珠”变成了一道漂亮的曲线，掉进了海中。

也许，我可以像半空中的太阳一样，在这里站到天荒地老。

可那样太没意思了。

我向前一个俯身，脚微微一蹬，用一个漂亮的姿势纵入海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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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7

海水打到脸上的那一刻，我惊醒过来。

我茫然地看着手上的“忘忧珠”，缓缓抬起头，是父亲充满威严的脸。

父亲眉间的川字纹越发深了，脸颊两侧的鬓角也添了许多白。我从未仔细看过父亲的脸，原来岁月已经在他脸上留下了沧桑的痕迹。

我想起了往日里恣意放纵的生活，追逐着渴望的自由，却忽略了身边最需要关心的人。

父亲一直霸道、蛮横、不讲理，对我处处约束，然而这一刻我在他的双眼里读懂了关怀与担忧。

“……收起来吧，你带在身边，可保平安。”我听见了父亲对我说的话。

我不禁握住了珠子，轻声笑了起来。

“儿啊，你没事吧？”母亲摸着我的脸关心道。

我把珠子塞回了父亲手中，轻松道：“爹，祖传宝物太贵重了，还是先放您那里吧。我不走了！”

我看到了父亲脸上的诧异和母亲脸上的欣喜。

“我想通了，去哪里学习都一样，漂洋过海太累了，跟在爹身边学经商还能省点力。再说，去了国外，就吃不到娘烧的东坡肉了。”

母亲悄悄擦去了眼角的泪。

父亲恢复了一脸严肃：“臭小子，你可想清楚了，别过两天又吵着要走……”

“好啦，”我一边一个，勾着父亲母亲往回走，“我再吵，您打断我的腿就是了！”

“你个臭小子……”

“别骂他了。回家娘给你烧东坡肉！”

……

此刻，我是幸福的。

不是完美的生活，也不是永恒的快乐，但却是我可以触摸到的真实。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