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八一(04)无力的扁平抛物线的板擦
在小班上课对我来说是简单而枯燥的。
在小班,别的孩子还在学习拼音和数字的时候,我已经开始研究加减法以及口算;在别的孩子开始学习画鸡蛋的时候,我已经画了一个像模像样的大鸭梨;在别的孩子还在床前明月光的时候,我已经学完了姐姐学习过的所有古诗。
这些得益于姥姥对我的教育启蒙。妈妈买了一些粉笔和一只板擦,在我粉笔都拿不稳的年纪,姥姥就会握着我的手,一边念叨一边在水泥墙上慢慢的写:“一点一横梁,梯子靠着墙,大狗张着嘴,小狗往里藏。”
姥姥这辈子只会写这一个字,是早已逝去的姥爷教她的,是姥姥的姓氏,也是姥爷的姓氏。这个字是异体的“髙”字。
姥姥教我写数字,家里的水泥墙上都是我歪歪扭扭的各种颜色粉笔的数字和简笔画。所以在幼儿园的时候,每次从一写到一百我都写的飞快。姥姥很骄傲,只是她不知道她把3教成了m,这让我每次写到和3有关的数字的时候,总需要把本子横过来写m,老师看我写的飞快,本子也不停的横过来竖过去,有时候会说我:“那个同学,好好写字,别玩本子!”
我很小的时候就对文字产生了浓厚的兴趣,我开始翻看姐姐的书本,学会了拼音和一些简单的诗句。姥姥总是总是带着自豪的微笑当着亲戚的面夸我:“这孩子可听话了,很好带。自己拿本书就能坐半天,我可省心哩。”
幼儿园的课堂里,每次我出现在助教老师的视野里和她对视的时候,她总是会不好意思的脸红,估计她也一直记得那场不合时宜的欢迎致辞。她总是没办法用头发掩饰脸红,因为她的头发整齐的扎在后脑勺,直愣愣的挺着,像一把稻草。
她总是一副害羞的样子,像个随时被人欺负的小姐姐,所以课堂秩序总是不好。园长好多次在客厅里放下手里的茶杯抄起教鞭过来训斥我们不够安静,但是从不说她,因为她那时候已经愧疚到脸红的发黑了,低垂着头。
直到有一次园长本来就不开心,顺便把她也训了:“你是个老师,该打就打,该骂就骂!有我呢你怕啥!这些孩子家长都是街坊,不怕!”
助教老师更加脸红的点了头,轻声说:“我知道了。”
随着园长前脚迈出教室门,教室里最后一排的几个孩子又开始讨论七个葫芦娃谁更厉害。甚至不惜让七个兄弟挨个打一架来断定谁说的对,蛇精和蝎子精听到了估计都得和他们拜个把子。
我坐在中间,回头看了一眼,心想助教老师真可怜。我身边瘦小的小豆芽背着手,坐的笔直,像一根永不融化的冰棍一样杵在那里,一脸的严肃和神圣,仿佛听的不是语文课,而是《天书奇谭》里蛋生学习的天书。
看着他,我也不由自主的挺直了腰。
慢慢又开始变得嘈杂的教室里,助教老师突然停止了讲课,红着脸说:“最后一排的同学,请别说话了。”
那几个孩子也瞬间停止了讨论,那一个安静的可以听见落叶的时刻,我们听到一个放飞自我的孩子大声说:“隐着身去喷火那就牛大发了!烧蝎子精和蛇精的屁股!”
助教老师忍无可忍,随手抄起讲桌上的板擦,用力向最后一排扔了过去。
板擦在空中抛出了一条无力的扁平的抛物线,粉笔屑在空中纷纷掉落。老师的臂力实在太弱了,板擦根本无力达到最后一排,大家的眼神都跟着板擦划过一条弧线,除了我身边的小豆芽,他仍然看着黑板,似乎和这个世界无关。
在我们心里都暗暗叹息这次失败的警告的时候,板擦不偏不倚的砸在了教室中间我旁边小豆芽的脑袋上,然后奇迹般的弹跳起来。借助这一记有如神助的弹跳,板擦在小豆芽的头上绽放了一团白色的烟雾,又继续腾空而起,直接拍到了最后一排两个葫芦兄弟两张还在争论的嘴中间,发出一声闷响。
葫芦兄弟显然被吓坏了,其中一个用力往后一仰差点背过气,另外一个比较汉子,情急之下大喊一声:“我X!谁他妈干的!”
整个教室乱套了。
助教老师迅速跑下去,来不及去骂葫芦兄弟,直接跑到小豆芽身边视察小豆芽的伤情如何。小豆芽在助教老师的抚摸下仍然坐姿挺拔,背着手,只是脸和助教老师一样红,眼睛里充满了泪水。
老师说:“你为啥不躲躲啊?没事吧?”
小豆芽坚强的摇了摇头,背后的双手握得更紧,憋着委屈的泪水,一直没有哭。
我目睹了整个过程,记住了小豆芽那弱不禁风的坚强,以及葫芦兄弟的那句我X。回家的路上,小伙伴对我说:“小豆芽哭了吗后来?平时碰他一下都会哭,这次忍住了?”
我说:“反正我没见哭,看来他还是很坚强!”
第二天,小豆芽的眼睛肿的像俩柿子。但是仍旧笔挺的坐着,像一根永不融化的冰棍。从那以后,课堂秩序突然好了很多,助教老师的脸也不会红的那么频繁了。秩序就是这样,它并不等同于道理。道理可以踏踏实实的讲明白,秩序有时候只要一个教训就会被遵守。有的老师的气质就是秩序,有的老师的气质就只能是道理。前者会教出更多的中规中矩的社会中层,后者会教出更多的社会的高层和底层。社会没有了阶级,清晰的阶层划分却是无处不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