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日与长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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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朔带着的一小支亲兵长箭般射入敌军军营中。常朔此时真正搏命,他丝毫不躲敌方的刀剑,玄铁铠甲被劈成几瓣,身上全是血。他迎着箭矢向前冲,敌军的剑插入他的肩膀,他的剑捅入敌人腹部。血溅了常朔满身,常朔被扑过来的段弋一把拉开。常朔本能活到二十三岁,自此破除短寿的命运。可他却计划在二十二岁的最后一日去送死。
段弋是神,自古蜀国开始辅佐还是淮亲王的小皇子,历经十八个朝代更迭,淮王十几次转世,他却没能一次救下淮王的命。
一
段弋在茅草屋四周游荡。他随意揪了几根硬梗草编了个蝈蝈笼子,四周都是矮草,没有蝈蝈,他便逮了几只萤火虫放进去。于是他手里便有了一盏小小的萤火虫灯。恰逢今夜无月,段弋提着一簇萤火等着,等了一会儿,路的尽头弥漫着的淡淡的雾间,出现了刚刚下学的修长瘦弱的青年人身影。
常朔这一世十分反常地没转世投胎到皇家。他这一世生在徽州边缘一户贫苦人家,徽州多山多地下暗流,尤在与洛京边缘处山多山杂,山间有土匪,徽州刺史不作为,土匪烧杀抢掠,山路错杂,难行水运,洛城的物资和皇恩都运不进来,徽州地广人稀穷得过分。
于是常朔求学得翻山越岭到徽州中部的书孰里。先生是徽州少见的识字先生,年少时经举荐入京做官,如今告老还乡回徽州教书,脾气大得吓人,动不动罢讲,学生哄好先生再背书,时常折腾到快天黑才下学。常朔住得远,总是天黑透才到家。这时段弋会去等他。
常朔在每一世里相貌是不怎么变化的,熟悉的清俊细长眉眼,只是这一世里因生活清贫而十分单薄瘦弱。段弋此时的身份是云游四方的道士,借在常朔家中暂住而与常朔相识。这一世段弋找常朔找了很久,因此两人才不过相遇三年,常朔便已经到了二十二岁。
段弋本是小神。几百年前的古蜀国有四方神镇守,段弋负责守古蜀国的河口和河运,庙宇设在联通京城和入海口的第一道河坝处,香火不断。古蜀国朝代更迭,旧皇驾崩,在皇族的权力斗争中皇族直系血脉全部被暗杀,因此要从旁系亲王中选人来继承。除过段弋同时驻守在河口处的还有一位年少的淮亲王,淮亲王是已故武王的独子,十六岁立下战功,十七岁有了封地,在河口州驻兵屯田,接替武王专管水利,聪慧过人,勤政爱民,有帝王之相。皇族自相残杀事发后淮王决定立即前往京城,然而才刚刚动身便被暗害,手法极其凶残,军营驻扎在河边,淮王被发现时双目双耳皆被泥水死死封住,颈部被割断,身上十余处刀伤,伤处都灌满了泥水,遗体上绑了巨石沉入河底。淮王之死彻底打乱了京中官员快速拥立新帝的意图,淮王派去先行准备接管京城的的军队也被冲散,因此京城再次群龙无首,亲王、权贵和起义军混战,烧杀抢掠,民不聊生,死伤无数。古蜀国也因此覆灭,这一年淮王刚好二十三岁。
淮王和段弋是至交好友,段弋受百姓香火供奉,同时辅佐淮王守护百姓。兵变发生时段弋本应动用四方神的神印一路护送淮王到京城,然而在淮王遇害的前一晚有人在供奉段弋的庙宇内生祭了一批百姓和幼童。浊血和冤魂封住了段弋,段弋陷入半昏迷,无法行动无法说话,眼睁睁地看着淮王被害。遗体被打捞出来,天气炎热,淮王面目全非,段弋却什么都做不了。河口州涌入无数逃难的百姓,又偏偏遇上雨季,淮王已死,段弋被锁,河坝被洪水冲塌,洪水几乎淹死了河口州内挤着的一大半百姓。尸横遍野,待到段弋自废功力冲破禁锢时一切都晚了。段弋因妄受供奉却无力保护百姓而受到了天谴。
段弋将作为神之身永生,要在人间几世轮回中救淮王的命,只有淮王活下来的一世里段弋才能死去,然而淮王注定短寿,每一世都无法活到二十三岁。古蜀国覆灭,天下大乱,段弋自此在乱世和无穷无尽的孤独中开始寻找小王爷。
常朔是皇家命格,第一世做淮王,之后的几世轮回中都是皇子身份,身份尊贵,性格却总是变化,最大的烦恼无非争夺帝位,脾气总乖戾暴躁,总在十八九岁时成为牺牲品。这一世段弋习惯性地再混入皇家却没见到转世的常朔,他在京城逗留了几年后在五湖四海苦苦寻找,偶然间在徽州乡间遇到了背着书箱穿着几乎磨破的草鞋,帮爹娘抓药的常朔。
常朔面貌俊美,穿一身段弋十分陌生的粗布麻衣。
上一世常朔是皇子,带兵出征时被冷箭暗杀,虽说段弋帮他挡了一下,但小皇子还是被箭上的毒挂到了。段弋不会死,他眼睁睁地看着小皇子在自己怀里咽气——一世又一世,无论小皇子身着绫罗绸缎还是冷硬盔甲段弋都没办法救他。
看到常朔后段弋心中一惊一喜又一酸。他化身道士走上前去问常朔化缘,常朔呆呆地看着他,随即脸颊连带着脖子泛起淡红。段弋早猜到,微微行礼后,岔开话顺势问是否方便在常朔家里留宿几晚。
常朔将将凑够给爹娘抓药的钱,家中也属实简陋,但他见段弋时有种说不出的熟悉和舒适感。他连忙说可以,只是家中贫穷怕慢待高人。段弋说无妨。并肩而行时常朔忽然想到了什么一样问高人贵姓,段弋微笑回答姓段。
常朔的爹娘身体都不好。爹在早年间被编入军队,腿上受了重伤自此留在徽州屯田,早年间遇到将帅私吞军饷的事,因此也没攒下什么财富,年过半百娶了有眼疾的娘。二人在穷山恶水的山里艰难度日,好在有了常朔。常朔孝顺、勤奋又头脑聪慧,十分会读书,当然还远远不到举孝廉的年纪。常朔想做官,想带爹娘迁往徽州中部,因此拼命求学读书。
常朔求学的日子对段弋来说总是很漫长。这一年徽州的老先生离世了,常朔和一众老先生的门生冒着暴雪去送他。雪下得很大,积雪过膝,天气骤冷,常朔执意要去送师傅,段弋陪着他,刚刚动身便遇到了雪崩。好在常朔和段弋没什么事,但大雪和石块横在了路中央,他们被拦在了回家的路上。
然而就在大雪封路的这一天,常朔家所在的小村子进了土匪。徽州刺史不作为,山中多土匪,按理说土匪不屑搜刮贫穷村子,然而偏偏这一队土匪是窝里斗落败的一方,偏偏在雪天被赶下匪山,偏偏遇到雪崩无法进中部打猎或抢劫。大雪把土匪和村子圈在了一起,四五个土匪拎着三把斧头几乎砍光了整个村子的老弱病残,抢光了整个村子。常朔爹娘曾省吃俭用攒了一笔供常朔进京求学求官的钱财,被土匪洗劫一空,常朔爹拼尽全力拎着自家的锄头软软地反抗了一下,土匪起了杀心,砍杀了常朔的爹娘。
此时常段二人还在临时落脚的山洞里瑟瑟发抖。好不容易挨到清路的官兵赶到,常朔却先一步听说了村子被屠的噩耗。
常朔不管不顾地赶路要回村子,日夜兼程,然而没能躲过下一场雪崩。段弋和常朔被埋在了雪下,段弋不会死,然而常朔被活活冻死了。今年下了好大的雪,常朔离世的这一年恰好二十二岁。
二
徽州多山,山上山下白茫茫一片。段弋回了京城,京城里冻死了很多人,然而新雪盖上去,依然天上地下白茫茫。这一年朝廷新帝登基,刚刚登基便遇上了雪灾,新帝焦头烂额,地方官员纷纷上书求救,外戚要命地煽风点火,新帝实在没有应对大灾的经验,病急乱投医竟错信了天象之说开始修缮各地的庙宇,庙重建起来,修建期间又不知遇到雪崩埋了多少人。庙勉勉强强修起来了,突然北州北县一队起义军揭竿而起。
起义军本不成气候,然而不知得了谁的指点,农民军居然有些用兵如神。先是拆了好不容易修起来的北县的龙王庙,随后一路招兵买马,神兵天降到了京城。
起义军闯过了禁卫军后新帝才想起来慌乱。然而外戚无可用的将领,新帝勉勉强强任用了一个书生,书生将领异想天开地命人做投石机只守不攻。自然失败了,赶出来的投石机歪歪扭扭,一块石头要几个人抬,只能投出去几米。起义军毫不客气地攻入皇宫,此时新帝已经决定迁都——落荒而逃。自洛京逃往北方的桐丘。
起义军攻入皇宫后烧杀抢掠,皇宫内带不走的珠宝一律由起义军吞下,起义军一支去继续追皇帝,另一支留在皇宫急不可耐地称帝建立新政权。为首的人叫张燕,刚刚称帝便急急忙忙地搜刮各地财宝,摆上皇帝的谱,皇位还没坐热,便在夜间遭了暗杀。
张燕被暗杀后追往桐丘的一支队伍立即起了异心。为首的是个异域人武将张合,张合不知怎么居然要对皇帝投降。消息散播出去,皇帝当然不敢接见他。皇帝连夜召集百官商量对策,百官一筹莫展,最后计划己方按兵不动,先让张合主持洛京百姓迁都。
张合带领的起义军浩浩荡荡地又返回了洛京,洛京经历过张燕一行人烧杀抢掠后十分萧瑟,百姓如惊弓之鸟。张合不会好言相劝,他直接命令部下强制百姓迁都,走得慢的杀,赖着不走的一把火烧了整间房。张合像赶鸭子一样将洛京的百姓赶往桐丘,一路上冻死饿死不知多少人。
段弋在这里遇到了下一世的常朔。
段弋很意外常朔再次生在了普通人家。常朔混在被迫迁都的百姓中。常朔转世的样貌是不会变的,只是因饥饿和惊惧看起来脸色苍白消瘦了一点。主持迁都的起义军凶狠暴戾,段弋才刚刚发现常朔,这一晚常朔被安排值夜,值夜时打了瞌睡,一同值夜的起义军不知起了什么歹心上手就扒常朔的粗布衣服,常朔惊醒,挣扎间给了那起义军一刀,起义军穿着铠甲没受伤却暴怒,他抢过了常朔手里的刀,毫不犹豫地向常朔的脖子刺了下去。
段弋离得太远,赶到的时候已经晚了。他眼睁睁地看着鲜血自常朔脖颈处喷涌而出,常朔绝望甚至带点解脱的眼睛直直地看着他。
这样的世道里死一个人像融化一粒雪一样简单且悄无声息。漫长的可怕的拖拖拉拉的迁都在三个月后结束,皇帝一行人在桐丘站住了脚。张合大大咧咧地上朝去讨要职位,要做大将军,拿四方虎符。皇帝一口答应,为他设宴,席间一直在劝酒。张合几乎连着喝了一整晚酒,回家当晚七窍流血而死,对外称暴病身亡。
皇帝起死回生,在桐丘换了年号,设桐丘为都,次年因病而驾崩。新帝继位时四十岁,膝下有三子。
三
段弋拜访了司命庙。司命星君是少有的只管凡人的神仙,掌管所有凡人的命簿。司命也说不清为什么皇家命格的人连续几世都投胎到普通人家。他说这可能预示着小皇子的命运有大乱。告别司命后段弋前往桐丘以北的雁门,在雁门遇见常朔。
常朔这一世是皇帝的第三子。但段弋是在敌方阵营中找到他的。
雁门几乎是中原版图中最靠北的城池,再向北就是茫茫大漠,沙漠中生活着胡支人,胡支人天生高大善战,一直虎视眈眈富庶的雁门乃至中原。边境摩擦不断,然而段弋不会想到居然能在胡人王子的军帐里、敌方阵营中见到常朔。
这一世的常朔却十分阴郁,沉默寡言面色沉重,段弋混进了王子的军帐,打听后才知道三皇子常朔是被俘后归降胡人的。胡人王子很喜欢常朔,封他为侧将军,允许他保留中原皇子的身份,甚至允许他回雁门小住。大概正是如此,三皇子叛变的消息才一直没传入桐丘。胡人王子近来靠着常朔打了胜仗,接连吞并了沙漠中的几个小国,在军营设宴,破天荒地允许常朔坐到自己身边。
胡人王子热情非凡,常朔却十分沉静。段弋占用了三皇子副将的身份,副将是没资格进宴的,段弋便在帐外等着他。段弋曾经管水,因此甚少与沙漠打交道。沙漠的黑夜和白天都十分纯粹,远远望去沙丘和天的尽头连成一片,偶有清晰的日出日落时,太阳便悬挂在一片模糊的黄褐色中。段弋跟在常朔身后回军帐,常朔喝了酒,他走着走着停了脚步,说要散一散酒气再回帐内。
段弋默默遣走了他身边的其他人。常朔看着远处,段弋忽然问殿下什么时候回去。
回雁门吗?常朔随口回答,明日去见王子,再过几日要去巡兵,估计要……
不,不是回雁门,段弋说,是回桐丘。
常朔盯着他好一会儿。虽说夜深了看不清常朔的眼神,段弋却分明感觉到他身上是带着敌意的。这是这么多世以来常朔第一次对他散发如此可怖的敌意。段弋后退了半步。
你什么意思?常朔轻轻地问。
但他并没有要段弋回答。问完后常朔自顾自地向军帐方向走,段弋跟上,常朔忽然停下来。
不准跟着我。常朔命令。
段弋直视他。
段弋更加确认了这一世的常朔的性格很不好。常朔暴躁易怒又猜忌心十分重,常用刑罚,他是带着一小支亲兵归降来的,亲兵都很怕他。据说常朔被俘时咬死牙关不肯屈服,被放出来后胡人王子几句话便收买了他。段弋在常朔的亲兵中打听常朔的脾气以及他为什么要投降,然而亲兵们都闭口不言,问急了有人咬牙切齿地警告他你不想死就别问。段弋打听了许久也没打听出什么来。常朔这一世孤独又冷漠,段弋也不知该如何保护他。
常朔用兵却是厉害的。他帮着胡人王子几乎统一了沙漠以西的所有小国,这些小国国力不足却很擅沙漠战,时常骚扰中原,闯进中原烧杀抢掠后再潜沙逃跑。吞并这些小国后胡支的版图向西扩了好大一块。胡人王子很喜欢常朔,常朔却不怎么与他亲近。常朔建议一鼓作气向南一点攻下与中原紧密接壤的乌兹国,王子很欣赏他,一番让酒过后王子宣布由常朔亲自带人去先占据攻打乌兹的制高点,随后王子带人出征,争取一次打下乌兹。王子忽然举杯面向常朔,说过几日便是三殿下的生辰,三殿下出征不在军营,他便要提前敬三殿下一杯。王子笑得很真诚,于是这一次常朔也举了杯。
常朔带兵日夜行进鬼魂一样穿梭在大大小小的沙丘和沙坑之间。占据了有利地形后派飞鹰给王子传书,军队暂时暗中驻扎在大沙丘背后。沙漠中偶有流沙,因此不能久待,计划王子得到传书后立率轻骑深入乌兹腹地,与常朔里应外合一举歼灭乌兹。沙漠近几日大风,夜间月亮是血色的。飞鹰迟迟未归,段弋心中总是不踏实。
常朔却十分自如。他近日脾气好了很多,不再动辄发怒,有时能与段弋谈笑风生。段弋曾陪伴过各种性格的常朔,除过第一世的淮王,常朔总来不及真正到战场上建功立业便离世了。段弋在这一世的常朔身上看到了些许淮王的影子,但此时常朔更加孤傲沉默,用兵也更加冒险。飞鹰回信几乎与王子的队伍一起到了,这很不正常,沙漠行军有难度,王子派的轻骑再快也要晚于飞鹰两到三天。除非这支队伍在常朔出发后不久便紧跟着出发了。
飞鹰受了伤,降落后便死去了。这一天刮起大风,风大得段弋甚至听不清对面的常朔讲话。于是常朔试了几次后便不再说话。段弋心中惴惴不安,只盼王子的队伍能快速接管战场,他登高看着远处行军扬起的滚滚黄烟,却没有松一口气的感觉。
晚上段弋偶然间抬头望月,月亮此时已成一枚完整的圆。
段弋心下一紧。
黑夜里忽然传来一声悠扬的呼哨,随即马蹄声和模糊的呼喊声猛地撕破了军营的宁静。军营内一片混乱,兵器相接的声音和马蹄声、惨叫混成一团。段弋慌忙去找常朔,常朔被一个全身黑色铠甲的人逼到了沙坑最深处,再往后一步就是致命的流沙。常朔舞剑的手明显无力,段弋冲过去握住他的手腕,沾了满手鲜血。
常朔盯着黑色铠甲的人:你不是乌兹人。
段弋心下一惊,他想仔细辨认,对方已经猛地出剑,角度刁钻,段弋几乎立即明白了这是胡人王子的人。胡人王子背叛了常朔。然而此时已经晚了,常朔和段弋被几个黑色铠甲围攻,常朔一脚踏进流沙里,他一激灵,下意识地反手推开段弋,段弋几乎被震飞,他死死抓住常朔的手,然而随即一道毒箭飞来。段弋飞扑上去,毒箭正中段弋胸口,但另一个方向的箭还是射入了常朔胸膛。
今天是十五,再过一天就是常朔的二十三岁生辰。常朔没能活过二十三岁。
他似乎很惊讶段弋帮他挡了毒箭却没有任何反应。段弋拼命想拉他出来,常朔示意他不要再动了。段弋全身颤抖,常朔忽然示意他凑近。
你姓什么?常朔贴着段弋的耳朵。
段弋呆呆地看着他。
常朔脸上久违地浮现起段弋熟悉的笑容,然而笑容十分短暂。常朔死死盯着段弋的眼睛。
哦,姓段。常朔说。
四
接下来的一世段弋找了许久。上一世的记忆太深刻,以至于段弋时常有种常朔真的彻底死去的真实感。这期间最安稳的是北方边境。段弋才知道上一世的常朔利用胡人王子的势力在雁门设置了边防军,几个小国被歼灭大大缓解了边境军的压力。常朔临终前选的沙坑是一道陷阱,胡人王子打了败仗,乌兹趁机吞了胡支一小块地,慢慢地乌兹开始有了与胡支相抗衡的条件,自此胡支和乌兹暗中开始对峙,雁门及边境暂时安定下来。
除过北方边境外,几乎整个中原再次大乱。皇帝执意要在桐丘和南方江陵之间修运河,运河劳民伤财,各地叫苦不堪,造反的大旗在暗中酝酿。皇帝在南巡的时候被地方军队挟持,驻守河东郡的亲王想囚禁皇帝,自己代皇帝主持朝政。然而亲王准备不足,优柔寡断,起事还未成便被桐丘附近赶来的禁军杀穿。禁军首领是土匪军出身,军纪散漫,见钱眼开,护送皇帝回桐丘这一路上打着皇帝的名号到处烧杀抢掠争夺财宝,甚至虐杀百姓。河东郡的造反的亲王自然被当场斩杀,但皇帝心软,留下了亲王唯一的小儿子准备带回桐丘。
然而段弋眼睁睁地看着回京路上小亲王被虐杀。小亲王年纪小,跟随皇帝住在行宫,夜间懵懵懂懂地走错了宫殿,意外闯到了皇帝的寝殿外,还没出声便被守夜的禁军一拥而上,以意图行刺皇帝的名义软禁起来。皇帝得知此事后选择默许。小亲王第二天被虐杀,身上的伤深可见骨,剩下一口气被丢在了行宫外。段弋救了小亲王,确认了是他要找的这一世的常朔。
小亲王只看了段弋一眼便咽了气,嘟囔了一句什么,但气若游丝,段弋慌忙伏下身子去听,小亲王地嘴唇动了动,很快没了气息,紧紧抓着他的手也慢慢松开。段弋尽全力救他却没能救下。行宫外都是禁军虐杀的仆从或百姓的遗体,段弋抱着惨不忍睹的小亲王在残阳下和尸体间站了许久,最后将他葬在了行宫外。当晚,段弋梦到小亲王最后跟他说的是“阿弋”,段弋惊醒,身上一身冷汗。
皇帝还未回到桐丘便遇刺。自朝代建立初期便遗留的外戚问题此时爆发,皇帝因强行修运河本就不得民心,又放任禁军四处抢夺财物,克扣官员的俸禄,为了运河几乎掏空官员的家底,更不提刑罚和威吓。失道者寡助,外戚一支由皇后一族梁氏率领异军突起,先是挟持了皇帝,将皇帝软禁在桐丘,接着强行接管桐丘左右的广固、宿豫二城,切断朝廷与各地驻军的联系。天下再次大乱,许多军队自立门户,皇帝在都城不久便暴病身亡,梁氏先是拥立了梁皇后的幼子,后废除幼皇帝,梁氏称帝。梁氏如今有两子,长子带兵南下,次子带兵攻打西部和西北部。西部和西北部靠近沙漠,只是气候更恶劣、地形更复杂。新朝代慢慢统一中原,根基未稳,二殿下立下军令状必定凯旋,计划先攻打西部阳平城,再向内与雁门里应外合收复西北。
此时有地方军在阳平城内称帝,城墙上设了一排投石器。段弋占用了二殿下军师的身份赶到阳平,正赶上再一次攻城失败,二殿下受了伤,段弋赶到的时候二殿下也就是常朔正在自己包扎。
段弋感觉心中一块石头落地。
常朔扶着一只胳膊跟各军师讨论攻城计划。军中补给在快速消耗,城内能坚持的时间总会比军队更长一点。近日前线来报有一大批骑兵正自西南向阳平城赶来,是阳平城内首领的援军。此时朝廷军腹背受敌,向前是防御坚固无法攻下的城池,后方是危机四伏的沙漠和骑兵,此时最好的选择就是撤军休整,但常朔担心让他们里应外合后会给都城带来威胁。新朝代根基未稳,常朔力排众议决定咬牙坚持,计划常朔亲自带轻骑出发迎击阻拦敌方援军,留下大部队继续与阳平打消耗战。
段弋赌对了。他本猜测常朔这一世是两位皇子中的一个,大殿下用兵凶狠果断,二殿下却温和得多,偶尔会沿路救济百姓,颇有当初淮王殿下的影子。段弋跟着常朔带了一小队轻骑日夜兼程赶到驻军点。这儿三面都是沙丘,近处有一处罕见的泉眼。水在沙漠中十分宝贵,因此常朔选择在此地守株待兔。
敌方援军很快赶到,看不清人数的骑兵被常朔拦在半路。常朔与援军对峙一个月,对方不断施压,常朔坚守不出。
段弋很意外常朔这一世的坚定。常朔这一次只带了段弋一个军师,常朔不像前几世在沙漠中时阴郁沉默,反而十分健谈。二人在没有战事时守着泉眼,段弋惊奇地发现常朔也是懂一点水利的。常朔和淮王仿佛在他眼中重合,段弋看着常朔,常朔笑着问他你在想什么呢?
段弋回过神来,低下头苦笑一声说只是想到了一个故人。
这一世常朔的眼神时常让段弋想起淮王。他曾经十分痛恨凡人会失去记忆这个无可奈何的事实,这让他总觉得每一世在保护的寻找的常朔像是陌生人。常朔此时的眼神温和生动,眼里仿佛深不见底。常朔没再追问,他低头在沙子上画了几下,忽然说他准备明天进攻。
对峙这么久双方都已疲惫不堪,对方的粮草或许消耗得更快一些,军心不稳,他计划带全部兵力直插入敌军,扰乱敌方阵脚后立即进攻。见段弋皱眉,常朔笑笑说这是九死一生的打法,但他已经决定了,想了想觉得没什么要提前交代的,只是这么久朝夕相处以来,得跟段弋告个别。
常朔的眼神极其温和。段弋感觉心脏开始怦怦跳。他想知道的某个答案似乎呼之欲出,但他不敢再前进一步。
常朔坐了一会儿后起身准备去点兵,段弋忽然伸手抓住他的手腕。
你以前见过我吗?段弋问。
是“见过”不是“认识”,他已经不敢奢望“认识”了。常朔没回答,只是任他握着。段弋感受到常朔的脉一下一下有力地跳动着,段弋又问今天是初几。
……十一。常朔说。
第二日一早,常朔果断起兵。
常朔做足了阵仗。他先是命人牵马遛马,借此降低敌人警惕,趁马身子热起来时直冲敌方阵营,马蹄扬起飞沙,带着滚滚沙尘仿佛千军万马。常朔立即带人深入敌军后方,先占领粮草库,随后在后方军营尽全力喊打喊杀。计划十分奏效,敌方本就因困在沙漠一个月而军心散乱,见常朔这么大阵仗更加慌乱。主帅说是主帅实则是一个没怎么指挥过打仗的小王,毫无章法地命人先去抢粮草库,一队人有去无回后才反应过来先向前。此时两队人马混在一起,队伍乱成一团,沙尘滚滚,常朔带着人几乎搏命。
留守阵地的段弋慢慢察觉到不对劲,他赶到前线的时候已经晚了。常朔此时真正九死一生,他丝毫不躲刀尖,铠甲被劈成几瓣,身上全是血。他迎着箭矢向前冲,被扑过来的段弋一把拉开。
段弋冲着他耳朵大吼你疯了。常朔甩开他,拼命向人多的地方冲。段弋急得发疯,这不是计谋,这完全是跟对方拼命。段弋感觉心脏不断下沉,他有点喘不过气来。常朔的身影在沙尘中沉浮,一时间他眼前出现了淮王惨烈的浑身伤的死状。
他再次把常朔扑到一边,咬着牙折断常朔身上的长箭。常朔痛得闷哼一声,段弋咬着牙掐住他的脖子。
你骗我,段弋全身都在颤抖,昨天不是十一,是十五,今天是你的二十三岁生辰。
活过今天,常朔就能破除短寿的诅咒,无论是否能打胜仗,他都能拥有一个完整的人生。
但他选择今天去战场上送死。
段弋拼命想把常朔拖出战场,常朔甩开他继续去拼命。此时基本已经分出胜负,常朔的队伍损失惨重,几乎每人都打到了最后一刻,但效果也是显著的,对方从没见过这样搏命的凶残且不怕死的朝廷军。常朔仅凭一队轻骑便拦住了援军。常朔本人身受重伤,身中十几刀,伤口几乎深可见骨,胸口处插一支毒箭,箭头上泛着可怕的绿光。常朔陷入昏迷又清醒,反反复复,军医说这毒量太大,殿下又失血过多身体虚弱至极,虽说毒常见但毒发很快。军医说殿下已经没有求生的欲望了。
常朔临终前将军中事务移交给了军中副将,大皇子很快遣人来接管西北。经此以少胜多一役朝廷军士气大振,雁门援军已经准备自北部包围阳平。军医端来了解毒的药,段弋接过来想喂常朔,常朔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轻轻别过了头。
虽说已是杯水车薪,但段弋执意要将药喂进去。常朔抬起手来无力地抓住他,伤口崩开渗出血来,段弋紧张地要替他换药。常朔哑着嗓子说不要这样了,段弋感到无力、痛苦、恐惧,这一世的常朔太像淮王了,他仿佛回到了古蜀国,他再一次失去了淮王。
“段弋。”常朔轻轻开口。
常朔的眼神却分明是平静的悲伤的,他看着段弋却又好像穿过段弋在与百年前的小神对视。段弋难以置信地看着他,常朔努力地一笑。
“……你什么时候全想起来的?”
“就在刚刚。”
四
一时间二人相顾无言。仿佛两个老者穿越时间在互相慰藉,却又分明是年轻人的清澈眼神。段弋感觉自己的心在某一时刻坠入谷底又停了一瞬,随即跳得越来越快,眼前的一切声色都越来越清晰,常朔的伤和痛苦如此刺眼,他难以抑制地失声痛哭,常朔始终看着他,眼神跟着他轻柔地动。常朔的伤口处很快漫起狰狞的一片红,段弋手忙脚乱地想替他包扎,被常朔按了下来。
“你不要死。”常朔看着段弋。
“……段弋,我已经找到了解除——我们都能活下去的办法,但没有时间了。”
段弋果然没有猜错。这一世的常朔是能够活到二十三岁以后的。段弋本应开始衰竭并快速衰老并死亡,他是神,不能入轮回,因此死了就是死了,魂魄破碎灰飞烟灭。段弋并不害怕,他已经活得够久了,他在漫长生命里孤独地寻找常朔,找到常朔后又痛苦地无力地看他一次次死掉。每一次仿佛都在提醒他曾经他的淮王还未真正获得自己的人生。一次次朝代更迭,一批又一批人在他面前死去,一次次战争扫过,他在世上结识的、见过的人都自然而然地死去。他麻木地独自站在空旷的天地间。
常朔的手抚上他的脊背,属于淮王的眼睛温和地看着他。
“你什么时候开始想起来的?”
“书生那一世。”
那一世常朔见到段弋时有种莫名的熟悉感。朝夕相处了许久后他们被大雪压在了一片黑暗中,段弋拼命想救常朔,然而常朔感觉到寒冷一点点深入四肢百骸。意识弥留间段弋同样冰冷的手似乎碰到了他,他像陷入梦境一般,仿佛降落在百年前的某个庙宇,鼻尖萦绕着香火气,面前出现一张青涩的狡黠的故人的脸。
“小殿下,光是知道修坝可做不成水利哦……”
梦的碎片也转瞬即逝。常朔再入轮回。他随着百姓被起义军赶来赶去,疲惫困乏虚弱至极的时候看到了段弋的脸。他此时还没法将头脑中的小水神与眼前的人联系在一起。他在夜间被杀,刀划向脖子,血液喷涌而出的一瞬间他看到了跪在自己遗体前呆呆的段弋。
彼时下着大雨,段弋脸上和手上的血被雨水一点一点冲刷干净。他看到曾经段弋拼命要为淮王报仇,孤身一人冲进军营不管不顾地又砍又杀。数不清的刀剑毫不留情地刺入段弋的身体,段弋也不想活了,他迎着冷冷的兵器毫不犹豫地向前,长剑没柄而入,只剩一口气的段弋被丢弃在荒地。
段弋闭着眼准备死去。然而死亡并没有来,大雨冲刷着他身上的血,他睁开眼,眼前是阴沉的天和无人的荒芜的开阔地。段弋站起来。自此他将迎接同样荒芜的永生。
下一世常朔带兵苦苦在雁门支撑,被俘后辗转收到了朝廷的密令。送信的人在他面前自杀,自此只有常朔一人知道这个计划。常朔在敌军阵营中站稳脚跟,此时段弋找到了他。
段弋冲动地问“殿下什么时候回桐丘”,仿佛曾经水道旁洪水中段弋拼命将扑在水中救人的常朔拉回来。年轻的常朔全身湿透,眼里布满血丝,他才刚刚来这里驻军便遇到了大洪水。洪水冲垮了百姓的房子,四处都是水中求救的百姓。常朔不管不顾地连着救了几天的人,最终段弋强行把他拉了出来。他还要冲出去,段弋对他大吼你到底什么时候回京求援。
彼时京城各势力复杂混乱,年轻的淮王殿下处处受挫,他愣愣地看着段弋,段弋拼命排兵布阵暂时顶住压力不让更多的人被卷进洪水。淮王拼命回京城求援,段弋在河口苦苦支撑。这一场洪水几乎害死了半城人。淮王的援兵终于到了,连续熬了近一个月的段弋伤痕累累疲惫得昏死。灾后有人来供奉段弋的水神庙,大家都衣衫褴褛,连带着淮王和段弋也穿得破破烂烂。段弋不忍,悄悄让淮王将贡品和钱财再以赏赐的名义还给百姓。
一世又一世。常朔仿佛看着自己和段弋过了漫长的一生。然而这一生并不漫长,年轻的淮王才刚上任就遇到大灾,朝廷降罪,百姓受苦,淮王苦苦支撑,案前灯火日夜不灭。小淮王一点一点跟着段弋学疏水放水,学造船,段弋亲自带着淮王绑船绳,淮王在船上笨手笨脚,段弋在他身后一点一点纠正。最后还是系松了,船只被水波推向远处,淮王惊慌失措,段弋狡黠地笑着说我有办法,但你要答应我一个条件。淮王怀疑段弋没安好心,段弋笑得像狐狸。
于是最后两人成功上岸,不久后淮王在军中请了假,亲自跑去西北给段弋背了一整只羊回来。段弋大发慈悲地允许小淮王一起烤羊肉,淮王说起他幼时跟兄长在大漠中陷入流沙的经历。淮王说着情绪低落下来,因为那时兄长为了救他,在流沙中受了重伤,留下了病根,自此变成了闲散王爷,并勒令淮王不准再去沙漠行军。淮王烤肉的动作慢了下来,段弋看着他,塞了一只羊腿到他手里。
没事,你现在在水边。段弋说。即使以后真要去大漠行军,你找我我也会想办法陪着你的。
淮王无奈一笑,你是水神,去大漠算什么。
段弋塞了满嘴羊肉哼了一声。
淮王决定回京接管大乱的京城前一晚在段弋的庙前看月亮。这一晚月亮并不圆,隐没在云和夜色里模模糊糊的看不真切。段弋披衣走出来坐在淮王身边,淮王此时二十二岁,依然是青年人的年纪却看起来十分沧桑。夜里微冷,段弋点起小小一簇火,淮王低头拨弄着柴禾,火苗一闪一闪的。段弋忽然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活着回来,淮王愣了一下,随即笑起来。
火焰的弱弱的光在两人手指间跳动,随着风一歪一歪。淮王叹了口气,视线穿过荒芜的浓黑的天,看向远方闪烁的城池。
“家国未定,怎敢死啊。”
五
天下因梁氏二殿下这一仗顺利统一,幸运的是梁氏皇帝颇为勤政爱民十分贤明,自梁帝末期进入盛世。段弋却一直没能找到这一世的常朔。
常朔上一世对他说:“你要等我。”
段弋找了司命星君要来了所有的命簿,他一点一点翻、一点一点找,一个个冬去春来,梁帝驾崩,大殿下继位,依旧是清平盛世,常朔却迟迟没有出现。他不敢想常朔有可能再次失去记忆再次短寿早逝,不敢想这样的轮回还要持续多久。他不敢多想。
最终常朔先找到了他。在徽州北部的一座小庙里,段弋意外发现这里供奉的是简陋的水神。他冲动地踏出小庙,此时正下着小雨,微凉的雨水落在脸上,他看到路的尽头有一个撑着伞的身材高大的人,举着火把,穿着素色衣衫。他看着眼前熟悉的脸,惊觉自己真的从没见过常朔长大的样子。
常朔依然用淮王的温和含笑的眼睛看着他,但眼神是失焦的。段弋想说什么,常朔笑着指了指自己的喉咙,摇了摇头。
常朔最终破除了古蜀国的诅咒和禁锢,尽管因此付出了失声和失明的代价。这一世他找到段弋时已经二十四岁。他依然保留着记忆,淮王和小水神在百年后重逢。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