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春随风飘
我的口袋里就剩下了十八块七毛二。我把这些钱数了又数。我知道就算我再勒紧裤腰带也撑不了几天。现在临近中午,马路热得发烫。我蹑手蹑脚在路边东张西望,我冒着炎炎烈日外出的目的就是为了买一顿早饭,当然也可以说是午饭。
我的后背淌满了汗,我在心中一万遍地祈祷,恳请太阳它老人家放我一马,因为我已经可怜到家了。想到这里,我的眼睛一酸,流出了泪水。我拐进一条小巷,跑到墙角下一个人大哭了起来。我蜷缩着身子,越哭越觉得委屈,越委屈就哭得越厉害。几个月以前,我还是一个力求上进的争取为社会主义事业添砖加瓦的大好学生,可是现在居然什么也不是,这种落差让我难以承受。哭了没多久,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一条狗在我的背后狂吠不止。这让我更加受不了,难道我现在连狗都不如?我摸了把眼泪,噌的站起身直面这条狗,一看这狗我气势顿涨,这是一条小叭儿狗,估摸着也就二三十厘米长十厘米高。我决心把这条狗海扁一顿,我想让这条狗知道,就算我再不是男人,我也能把你给灭了!我攥紧拳头挥舞了几下以此对狗示威,如果这条狗现在逃命,我还可以发发慈悲放它一马。不料,这条狗反而叫得更加欢畅。是可忍孰不可忍!我提着拳头走上前。
正在这时,一个女孩的声音响起:“黄黄,过来!”
我抬起头看到的是一个长头发的女孩,她头发披在肩头,身穿白绿相间的无袖连衣裙。她见我发愣般地看她,便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然后低下头对着那只狗招手:“黄黄,又不听话了,快过来!”
这条狗摇了摇尾巴,又瞅了瞅我,然后转身跑去了。
我也下意识地走了过去。
她蹲下身,拍了拍小狗的脑袋,很怜爱地抱起它。她充满歉意地对我说:“对不起啊,黄黄总是喜欢乱跑!”
我看清了她的笑脸,她笑起来脸上有两个小酒窝,清澈的眼眸,一闪一闪的睫毛,黑亮的眼珠,白皙的面孔。
“呀,”她一叫,大概是看到了我的眼泪,“真不好意思,黄黄没吓着你吧?”她黑黑的眼珠在询问着。
我一下子愣在了那里。如果说是,那太丢人了;如果说不是,那也显得太窝囊,哪有一个大男人成天哭鼻子的。我嘴里咕哝着说:“我……这些天太累了,眼睛累的……”
“噢,是这样啊。”她拍了拍胸脯如释重负。
我没想到原来这个女孩这么容易骗啊。
最后,我们不约而同的往巷口走去。走到巷口的时候,她指指右边说:“小孩,我要回家了。”
我望了她一眼,然后笑着点了点头,其实我很想对她说我不是小孩,但是我喉咙里好像有只小虫在爬奇痒无比。我转身向左边走去,走了没几步,我突然间想再看一下她的身影。我回过身在人群中努力搜寻,却怎么也没有找到。她已经消失不见了。
我怅然若失地回过身,想,眼下最要紧的,还是先找地儿买顿饭吧。
在炎炎烈日下,我拐了几条街,最后终于在一个十字路口的街头,看到一家扎着帐篷摆摊卖辣椒豆腐的。我匆匆跑过去,对着老板娘问:“还有豆腐不?”
“有啊,要多少有多少!”她的声腔抑扬顿挫,如果不看人,你很容易会错以为她还是一个娇滴滴的少女。
我又问:“怎么卖的?”
“小碗七毛,大碗一块。”
按老板娘的逻辑,我接下来应该问大碗有多大,小碗有多小;但是我没有落入俗套,我喜欢跳跃性思维,便接着问:“有没有馒头?”
老板娘发愣:“有……”
“怎么卖的?”
她抬起头看了我好半天,认定我不像是劫财劫色的才说:“五毛俩。”
我不忍心让老板娘失望,便补问道:“那大碗有多大,小碗有多小?”
老板娘一时间满脸茫然,很显然她被我跳跃性发问问懵了,过了好半天,她才说:“大碗……大碗有大碗那么大,小碗有小碗那么小。”
我一拍巴掌:“好,就这么定了。给我五块钱的豆腐,三块钱的馒头。”
老板娘乐开了花,满脸是牙。
我见她一边忙活着盛豆腐,一边汗如雨下。我生怕她丰盛的汗液掉入豆腐中,便忙补了句:“大娘,我带走!”
老板娘动作立马迟缓了下来,她板着脸说:“我最忌恨别人叫我大娘,谁要是叫了我会让他记住一辈子的。”
我心里咯噔一下,忙圆场道:“不是,不是,大娘,不,不,我没那意思,我只是随口说的,真的没……”
“行了,行了”老板娘一挥手,“废什么话,还要豆腐不?”
“要!”我口气坚定,“那多放点辣椒,多放点盐!”
“你自己放吧。”她说着转身去装馒头。
我提着豆腐,噌噌噌放了六勺辣椒,觉得不过瘾,又噌噌放了七勺。放盐的时候,我拿起盐瓶噌的一倒,娘的,半瓶没了。我心一跳,连忙把盐瓶放回原地。还好,老板娘没有见到。
我从左口袋中掏出那八块钱,接过馒头的时候,我把钱递上去说:“给,这是饭钱。”
我刚想走,老板娘喊了一句:“站住,这才八块呢!”
“不够吗?就是八块啊。”
“谁说是八块啦,总共九块!”
“我要了五块钱的豆腐,三块钱的馒头,五加三不等于八吗?”
“五加三是等于八,但再加上那声大娘呢?”
“什么?”我倒吸一口热气,“这也算啊。”
“年轻人,出来混是要讲规矩的,犯了哪条就怎么处置,这是规矩。”
“可是,我就只有这八块了,没有剩钱了。”
老板娘向后面大喊一声:“孩他爹,咱们家那把杀猪的刀子还有不?”
“有!”说着,一个彪形大汉晃晃悠悠地走过来,手里提着一把亮晃晃的杀猪刀。
我在心中惨叫:完了完了,买个饭总不能再搭上命吧。
“咋啦?谁要用!”
一看这架势我很乖地去掏钱,认命吧。我装作很窘的样子一毛一毛地去翻钱。当我把第七毛钱也放在桌子上的时候,他们居然还不满意。最后我心一横,想:豁出去了。我把手伸进裤裆,摸索了好半天,终于摸出了那两分钱。我把这最后的两分钱排在桌子上,带着哭腔说:“叔叔,俺就剩下这两分钱了。”说着,去摸眼睛。
大汉一挥手:“算了,算了,算你小子走运。”
我提着饭飞快地跑了几条小街,说实话,这时候我也不感觉热了,只是觉得能把命给保住就是万幸。最后待我看不见他们了,我仰天大叫:这他妈什么世道,乱了,乱了,全乱了。我提着饭悻悻地向那条小巷走去,走向那座破烂的小屋——我的容身之所。
我推开门一个跳步跳进去,大喊一声:热死我啦。
李冰翻个身子,嚷嚷着:讨厌,大清早的叫唤个屁,还让人家睡觉不。说完,李冰蒙上头巾接着睡。睡在李冰一旁的胖墩,七仰八叉地一副死猪样,雷打不动。
我摇了摇头走到桌子前,把豆腐均匀的倒在两个钢子里,顺便把馒头放在桌子上。我把袋子扔到垃圾桶里说:“你们睡你们的,那我可要吃啦!”
“什么?”胖墩噌的从床上爬起来,“饭,我要饭!”胖墩两眼发绿,像狼一样扑了过来。
“且慢!”李冰把头巾一扔,紧跟着胖墩跑了过来。
“啥呀?这么香!”胖墩俯下身往钢子里看,“我的娘嘞,是豆腐,辣椒豆腐……”话没说完,胖墩就迫不及待端起钢子,猛喝上一口。喝完胖墩立马愣在那里,一秒后,脸上青筋暴涨,眼眶红得发紫,眉头倒竖几近平行,紧接着“哇啦”一声,胖墩把钢子一扔,转身向外跑去。
所幸的是,那钢子被李冰抓了个正着,只溢出了一点。胖墩喊了一声:“我的亲娘。”随之而来的是水龙头哗哗啦啦的声音。
李冰很疑惑地看了我一眼。我坐在椅子上,很优雅地拿了一个馒头,很用力地咬上一口,然后拿起铁勺做一个漂亮的“贝式弧线”舀起豆腐。豆腐进入嘴里的那一刻,我的舌头“滋”的仿佛被烫了一下。我连忙咬了三四口馒头。我忍着痛苦,咽下馒头,回过头对着李冰嫣然一笑。
李冰一哆嗦,接着倒退一步:“我是不是见鬼了?”
胖墩湿漉漉地走进来,大叫:“叶飞,你太孙子了,你究竟放了多少辣椒?”
李冰一愣:“呀,叶飞,你怎么哭了?”
我再也抑制不住痛苦,把馒头一扔,转身就跑。一边跑,我一边嗷嗷嚎叫着:“辣啊,辣啊,辣死我啦!”跑出门,直奔水龙头。
身后是李冰胖墩嘻嘻哈哈的声音。不知是谁说了句,“老天爷我太爱你了,哈哈哈,来,来嘛,亲一个,啵。”听了这话,我把漱口的水猛地咽了下去。不过凭我个人猜,这话八九不离十是胖墩说的,这厮睚眦必报。
那天那顿饭,我们吃了三四个小时,吃得我们都禁不住泪如雨下。别人要是见了,肯定会以为我们吃完这顿饭,就会被拖出去枪毙。三年后的一个秋天,秋风萧瑟,落叶纷飞,我再次来到了这个小屋,一把冷若冰霜的铁锁把我拒之门外。一切都已经不再了,曾经的欢笑,曾经的迷惘,曾经的泪水,曾经的诺言,曾经彼此跌倒彼此爬起的日子,一切的一切……都被风吹得支离破碎。我想起了我们三人吃得那顿饭,这时我才深深地感觉到那是我们吃得最有意义最有价值最张扬最放肆最不可一世最眉飞色舞的一顿饭。那时的我们,都不懂得珍惜,都不懂得拥抱——拥抱身边的一切,只是当你失去永远不再拥有的时候,你才发现不管你多么用心的去回忆去追念去复原甚至是去悔恨,那些活生生的从你身边失去的也就那么永远……永远地……不可挽回了……
吃过饭后,我开始忧心忡忡地对他们说起我们目前的处境。因为我们只剩下十块钱了。十块钱,三个人根本撑不了两天,而且要命的是,又快到月底了,房租还得交八十。我越说心里越悲凉。最后,我来了句总结,我们得想办法弄钱去。
这个话题一直是我们避而不谈的,可是现在,已经没有别的选择了,生存迫在眉睫。我们离开学校才两个月,就已经落得这般田地。一说到学校,那是我们的伤疤。
我、李冰和胖墩是我们十三班公认的“铁三角”,其实也不止是在我们班,在我们整个年级中我们也是如雷贯耳。我们的成绩不管是在班中,还是在年级中始终都稳稳地包揽前三。当然,还得提一句,这个前三是把成绩单从下往上看。不管是大考小考期中的期末的,只要是考试,那三个名额始终被我们牢牢占着雷打不动。后来,连我们年级主任老刘也注意到了,他教了三四十年的书,还从来没遇到过像我们这么稳定的学生。
他把我们叫到办公室,守着全年级的老师,对我们大施淫威。从国家民族社会乃至全世界的高度上,对我们大谈学习的重要性。然后又做出一副语重心长的样子说,学生要有个学生样,你们要是老这样成何体统,大的不说为祖国为人民,起码你们也得为你们自己着想吧。我们班主任王二虎坐在不远处的办公桌上一个劲儿地唉声叹气,我知道他对我们三人很痛恨,恨不能除我们为后快。每次期中期末评比发奖金的时候,他的脾气尤坏,因为是我们终结了他的奖金梦。那几天,我们三人都很乖,不会惹什么乱子。要是被他逮到,他准会骂你个劈头盖脸。要是骂到激动处,他也准会把你爷爷奶奶大妈大姨随机问候一下。在高二下学期的时候,我就被他抓到一次,那次他居然骂了已离开我多年的奶奶,这让我不能忍受,我当时就和他对骂了起来。他扬起手打了我一巴掌,在我负气走出办公室的时候,我把门摔得震天响。从那之后,我们谁也没搭理过谁。就是碰了面,也是把头一扭,谁也不看对方。
再把视线拉回到老刘的那次训话上,老刘滔滔不绝的讲了半个小时,上到国家,下到学校,无所不用其极。但接下来的收场却很潦草,他总结说,这是“铁三角”现象,你们要努力学习,争取突破,好了回去吧。说着,老刘捂着肚子,奔向了厕所。再接下来的期中考试,我发扬刻苦奋斗的精神,终于跳出了倒数第一的大坑,以0.5分的巨大优势力压李冰。当然,胖墩还是纹丝不动。
我和胖墩是农村的,而李冰是县城的。我们三人分在同一个宿舍。胖墩空有厚实的肉体,胆子却小的可怜。有一次我们宿舍不知从哪里跑进来一只耗子,胖墩“哇”地一声跳上上铺,把全身的重量压在我的小腿上。我嗷嗷大叫,示意胖墩快点把屁股挪开。胖墩则无限温柔地望了我一眼,一下子倒在了我的怀里,“不要这样子嘛……温柔点行不……来啵一个……”我推开他,立马站起身说,我恳请你老人家认准人,再发春行不?!胖墩翻个身,继续说,是不是静妍经常这样?我回了他一句:去你妈的!待我和李冰弄清缘由了之后,我们就笑胖墩,这厮简直是男人中的女人,丢尽男人的脸面。胖墩还有一不得不提的嗜好——就是这东西不但改变了他的也改变了我和李冰的一生。
每天晚上下自习后,胖墩都会跑到校门口看有没有打架斗殴的。众所周知,这类事件在高中不胜枚举,所以每晚胖墩都会满载而归。回到宿舍后,胖墩对我们大讲特讲。比如说吧——胖墩经常会这样讲,这天晚上有俩伙人动刀动棍,其中一伙是拿刀的,八个;另一伙是拿棍的,五个。拿刀的团团围住拿棍的,在拿棍的人中间是一个神情惊恐的纯情女生。胖墩说到这就会停住,叫我们猜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我们就说,肯定是拿刀的把拿棍的人给干了,然后就对那个女的有所不轨。错,胖墩一拍巴掌,只答对一半,50分的智商,前半部分是对的,后半部完全错误。接着胖墩对我们款款讲起,拿刀的把拿棍的全部干掉后,正当他们的魔抓伸向那个天真的女生的时候,也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我——胖墩从50米开外的地方呼呼跑过来,一边跑一边端着手大喊:我是警察,警察,谁要是敢动,老子就崩了你。拿刀的拿棍的一看立马落荒而逃。胖墩跑到女生的身边,无限温柔的抱起她说,亲爱的,我来晚了,你没吓着吧。说到这,胖墩打住不讲了,他让我们自由发挥,想象接下来的会有怎样的柔情蜜意。起初,我和胖墩还傻里傻气地猜想各种各样的结局。但是经过长年累月的熏陶,我和李冰得出一致结论,这种事情只存在这样一个结局:当胖墩抱起那个女生后,那女生突然想起女子防身手册中的一招,她抬起膝盖用力顶向了胖墩的裤裆,并且掴了他一巴掌:光天化日的,你耍流氓啊你,啊?不撒泡尿照照你那副德行,死胖子,哼!说完,转身噼噼啪啪地迈着猫步走远了。
但是那晚上的情形却不是这个样子。那天晚上,当胖墩走出校门的时候,又有两伙人呛在了一起,一边5个,一边3个。听了好半天,胖墩算是听明白了,原来是那3个人中的某一个白天上厕所的时候,一不小心尿到了那5个人中的某一个身上,但那施事者没有道歉就跑了,受事者觉得很窝囊,决心要给他点颜色看看。废了好半天的话,那五个人终于围住了那三个人。胖墩捏了一把汗,心想,这才对嘛,要打就快打,婆婆妈妈的算什么。那些人终于动起手来了,他们手中既没有刀子也没有棍子,虽然是赤手空拳但是打起来也别有一番滋味。胖墩看得心惊肉跳,他一边入迷地看着,一边在心中指挥着:对,咬他啊……快,快,踹他的屁股……闪,闪,好样的,那孙子居然玩阴的……正在这时,突然有人“啊”地一声,接着倒在了地上。有人大叫:“杀人啦,杀人啦!”接着飞出一把刀子,那刀子直冲着胖墩的脑门飞了过来。说时迟那时快,胖墩伸手一抓,正好抓住了刀柄,刀刃上的鲜血清晰可见。胖墩惊魂甫定,正庆幸着,那些人一看居然来了个世外高人,全都一哄而散。倒在地上的那哥们,咿咿呀呀地呻吟着。胖墩提着刀子又惊又恐地凑上前说:嗨,哥们儿,他们全都跑了,你没事吧。那家伙一听,噌的站起身,仿佛没事似的四周瞅了一眼说,全跑了?
“嗯,跑了,你没事吧?”
“我就胳膊擦破了点皮,没什么大事,那你怎么不跑?”
“我不是他们一伙的,跑什么?”
“那你拿刀子干嘛?”那家伙瞪大了眼珠问。
“这刀子是飞出来的,我伸手接住的。”胖墩解释说。
“你开玩笑吧?肯定你贼喊捉贼!”
“真的,真是我接住的,我没骗你。”胖墩很认真。
“那我得试验试验。”
“怎么试验?”胖墩很惶惑。
“我再扔一遍刀子,看你接住了不?如果接住,我就相信你说的是真的。”
“什么?”胖墩大叫。
“怎么不敢了?”那家伙露出轻蔑而鬼魅的笑脸。
胖墩的怒火一下子着了上来:“放你娘的屁!我扔下刀子看看你接住了不?来,看刀!”说完,胖墩做出一副扔刀的架势。
那家伙一看,撒腿往学校里跑。那晚上,胖墩对我们讲得眉飞色舞,而我和李冰则听得一愣一愣的,不知是真是假。其实,到了现在我才明白那时胖墩所说的真假到如今已经不重要了。因为这就是胖墩青春的一种活法。每每想起它,我就觉得胖墩曾经真真切切存在过生活过。那一夜,是我们在学校的最后一个夜晚。
转过天,上午上第二节课的时候,课代表说地理老师病了,上自习。我们一阵欢呼。胖墩一拍桌子:病得好,病得大快人心!我对李冰使了一个眼色,李冰从桌洞里掏出纸牌。我拍了下坐在我前面的胖墩,说,还装什么,快打牌!胖墩立马转过身,笑脸哈哈地吐出一股浓重的口臭味说:玩什么?李冰说,老规矩。啊?胖墩有点泄气,还玩抽王八啊,没劲!我说,那我们玩点其他的。我和胖墩不约而同地瞅着李冰,李冰是县城的潮流青年,会很多新鲜玩意。我和胖墩第一次上网,就是他教的;第一次看黄片,也是他带的。玩什么呢?李冰翻着眼珠想,哎?有了,玩斗地主吧!那时候的斗地主还不像现在这么风靡,现在无论在网上还是在生活中,每次聚众玩斗地主的时候,我总会情不自禁地想起那时的时光那时的我们。我和胖墩一挥手说,我们不会啊。没事,李冰一眨眼,先摸牌,边摸边讲规矩。
我们摸到一半的时候,教室门“嘭”得一下子被踢开了,走进来的是班主任王二虎。他铁青着脸,样子很吓人。胖墩把纸牌往我手里一递,我接过连同自己的全都扔到桌洞里。胖墩翻起我桌子上的一本书说:“哎?叶飞,这个题怎么做啊?”
没辙了,我只能接着演下去。像这种把戏我们不知演了多少遍了。“哦,这个啊,先是这样,然后这样,再这样,最后就差不多了。”
“哦,我会了,谢谢啊。”胖墩拿着书慢腾腾地转过身。
在胖墩转身的时候,一看那书的封面我吓了一跳。那本书是那些年风靡大街小巷的一本禁书,《上海宝贝》,更确切的说,这也算是我们的启蒙书。每天晚上,我们都看得面红耳赤不能自拔。
班主任走到胖墩的桌前,敲了敲说:“你,来一下。”
班主任转身,胖墩慢腾腾地离开座位。
我和李冰交流了一下眼神,小声嘀咕着:“又犯什么事了?该不会是又因为成绩吧。”
班主任霍地转身,怒气冲冲地说:“你,还有你,都给我过来,不让你们提醒我还差点忘了,别低头了都装什么装,就是你们俩,来,来,都给我过来。”
我的心扑通一跳,不过转念心想:没评上奖金活该,遇上本大哥是你这辈子修来的福分!
到了办公室,我们三人都低着头站在办公桌的旁边。王二虎一拍桌子:“行了,行了,别装蒜了,都老实交代吧,这次祸惹大了。”
李冰主动说:“老师,这次考试我发挥失常,所以没考好!”
“失常?你怎么不说你尿裤子啊你,那你不失常的时候,不也是稳坐考倒数第一嘛?”
“不是的,”李冰很小心地说,“我不失常的时候,是倒数第二。”
胖墩噗嗤笑出声来。
“还有脸笑,你看看你们都什么德行,老实告诉你们,你们已经被开除了。你们没事找事,居然拿刀子捅人。干点什么不好啊,你知道你捅的是谁嘛,那是校长的侄子,学校这段日子正想找这么个典型,你们自动往枪口上撞……”
一听开除,我们三人当时都愣住了。
胖墩急了:“老师,我没有,我啥也没做……”
“行了,行了,文件都下来了,”接着把开除证明一晃,“说什么也没用,还狡辩啥,人家都认出你来了,你看看你们好事不干抹黑的事情都抢着干,撞枪口上能愿谁?”
胖墩哭了:“老师……我啥也没干……是我救了他……”
“好了,好了,”王二虎不耐烦地一挥手,“现在说什么也没用,晚了,还是都准备准备走人吧。”
王二虎站起身去收拾桌子上的材料。
我的心仿佛落了块石头,沉闷地无法呼吸。
“怎么还不走,”王二虎见我们都站着没动,“行了,行了,别整这些没用的,快走快走吧,这也算提前毕业了。”王二虎转身来推我们。
以前曾幻想过各种各样的方式毕业,可是唯独没想到居然以这种方式离开。曾经那个以为遥不可及的终点,现在居然已经成为了过去。
走到门口,李冰拉开门的时候,突然转身说:“老师,我还想对你和校长说句话。”
“嗯?”王二虎一愣,转过身,“哦,说吧!”
“我操你妈!”
王二虎气急败坏地冲过来,伸出手想扇李冰。
“你最好考虑清楚了,既然我敢拿刀子捅人,你就是不为自己,你也得考虑考虑你儿子。”
王二虎的手突然停住,转为指着李冰说:“你,你敢威胁我?”
“威胁你,怎样。”李冰漫不经心地扔下一句,转身走了。
我们三人都没回教室,直接向宿舍走去。一路上,胖墩抽抽嗒嗒,一个劲儿的后悔,后悔自己晚上不该出去,不该接那把刀子。李冰打趣道:“你如果不接那把刀子,倒下的人可是你。”我拍了拍胖墩的肩膀,安慰他说:“没事的。”
到了宿舍,我们默默收拾自己的东西,谁都没有开口说话。气氛一下子变得很压抑。窗户外面的声响突然都凝固了,然后又纷纷地掉落,漫山遍野,像四月间飘飞的柳絮。还有三四个月就要毕业了,可是我们都没有等到那一天,我们是这趟列车上被扔出的喝空了的矿泉水瓶子,除了碍事它已不存在任何价值。一想起我操劳的父母,我的眼泪啪嗒啪嗒的掉了下来。
“反正我不能回家!”李冰突然说。
“我没脸回去!”
“我……也是……”
我们都呜呜地哭了起来,把泪水洒在了404的心脏里。我不知道这个名字叫404的房子等我们离开后,会不会想起我们,会不会想起我们的张狂,我们的放肆,我们的无助与落寞。我不知道404感不感觉到住在它心脏里的三个人,在张扬跋扈的外表下,有着一颗脆弱的心,其实他们比谁都害怕一个人的孤单害怕一夜一夜的寂寞害怕抬头展望的明天……
清晨被窗外吧嗒吧嗒的雨声吵醒。我光着脚丫走到窗子边,推开窗户,一阵潮湿的冷风伴着雨水扑面而来,我禁不住打了一个寒颤。望着外面倾斜的雨线,我一个人发着呆。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这是进入这个夏天以来的第一场雨。雨水中的杨树旧貌换新颜,一扫多日的阴郁。我在窗边一站就是个把小时,雨线从密集渐渐变为稀疏。一见到雨,我就会自然而然的想到静妍。屈指一算,差不多有两个月没有见到她了。其实,也是我不敢去见她,我不敢想象当静妍听说我被开除的时候,她的心里会怎样想。我的心在此打了一个死结。
我如梦初醒地返回床边,穿上衣服蹬上鞋子。我从抽屉里拿了十多块钱,推了推睡得死去活来的李冰说:“哎,哎,李冰,我去找静妍了,吃饭的时候,你们别等我了。”李冰翻个身子没有回应。我本想一走了之的,可是一想又觉得不对,就又推李冰说:“你听见了没有,死活应一句。”“讨厌,”李冰把我的手打开,“就知道你会去找她,别做伤天害理的事儿就行。”我转身就走。“冷,冷,窗户,窗户!”胖墩迷迷糊糊地说。
我关严窗户,推开门走了出去。雨已经彻底停了,天空依旧灰沉沉的。地上坑坑洼洼满是积存的雨水。我轻手轻脚地避着泥水。一路上,我想起了我和静妍的点点滴滴。我和静妍的相遇,也是与一个雨天有关。
那还是在一年前,一个月末的放假。我们那高中的规定都是这样,每到月末的周六上午放假,转过天周日晚上正常上课。那天周六不巧的是下起了雨,上午最后的那节课我们都没上,这也是我们的习惯。李冰撑着伞慢悠悠的回家,我和胖墩则打着伞呼呼地往校门口跑,校门口已经挤满了开往县上各个小镇的汽车。我是李庄的,胖墩是联武的,我们在校门口各找各的车。还算幸运,我那班车离门口不到几米,非常醒目。我提着伞,几个箭步就冲了上去。上了车,我收起伞拍了拍身上的雨。我环顾四周,座位上稀稀拉拉的坐了几个,而且有几个还挺面熟的,一看就知道是经常逃课的主儿。我挑了一个靠门靠窗户的座位,坐了上去。
等人上车是件百无聊赖的事情。这个我也能谅解,司机为了挣钱会把车塞得满满的。如果我是司机,我也会这么做。因为拉1个是拉,拉100个也是拉,而且是同样的价钱何乐而不为呢。看着人一个一个的上来,我就觉得时间好漫长。我推开窗户,独自望着窗外那些像老鼠过街一样的身影。校门口的人越来越多了,花花绿绿的伞排了一大长溜。我知道这是下课了。车上的人吵吵嚷嚷的,已经有些挤了。不知是谁喊了一句:“师傅,人都满了,还不走?”
“快喽,这就快啦!”车轰轰隆隆的启动了起来。
就在售票员准备关门的时候,一个女生敲了一下门,她的意思是在问还有没有位置?站在门边的一个戴着厚眼镜的女生没好气的说:“都满了,已经没位置了。”但是售票员却笑眯眯的说:“有,还有,哎,后面的同学往后靠一下,再挤一挤,咱让最后一个同学上来。”后面传来一阵“挤死了,挤死了”的抱怨声。那个女生还是上来了。上来后,两边的人都噌的给她让了一条缝,因为她浑身湿漉漉的。车子颤动着,吐了一阵烟雾,终于走动了。我吐了一口气,悬着的心落了下去。
那个女生靠在我的身边,她抱着书包一个劲儿地颤抖着。她的披肩长发遮住了他的脸,丝丝缕缕的雨水从她的头发上滴了下来。接着“阿嚏”一声。我实在不忍心看下去,拉了拉她的衣襟说:“喂,你坐这吧。”我站起身。
“不,不,不,”你摇着头长长的头发左右摇摆,“你坐着吧,我没事的……”说着,又“阿嚏”一声。
我笑了,说:“我离这很近,一会儿就到,你坐吧。”
“那……”你用满是感激的语气说,谁成想又阿嚏一声。你乖乖地坐了下去。我能看出你心中满是忐忑和不安。你用手捂着嘴很快低下了头,我以为你又要打喷嚏,但你忍住了没有打。我扭头一看,原来那窗户还开着,我扶着座位的靠背去关窗。我费力地关上了,但我的胸口碰上了你正抬起来的小脑袋。你鼻翼里喷出来的热气像一股暖流迅速涌遍了我的全身。
我们两眼相对,尴尬一笑。这次我看清了你的整张脸,棱角分明。你很流利地扎起头发,你的眼睛滴溜溜的转。这时候,我觉得你真是个尤物,让我无法抗拒。
过了会儿,你突然问:“你看什么啊你?”
我忙把头扭向了窗玻璃,雨水已经把玻璃打湿了。我看着雨水像蛇一样一道一道地滑了下去。那一刻,我脸红了。
你吃吃地望着我笑,引得车厢里好多人好奇地看我。
你问:“喂,你是不是发烧了?脸那么红!”车厢里一阵大笑。
从小到大我从来没有受过这么大的羞辱,我不知道我的勇气和霸气都往哪里去了。我转过头去看你,你笑的样子真美。
你见我的样子很窘,又问:“你是文科啊,还是理科?”
“文的,你呢?”我终于恢复了常态。
“是不是学文的人都像你那么傻,啊!”车厢里又是一阵大笑。我当时就想把你揪出来扔到一边,想当初,我就不该发慈悲心。
“喂,怎么样?”相识一个月以后,我坐在操场里对静妍讲起我们的相遇。
“嗯,像那么回事,”她好像刚醒过来,“讲得还不坏,不过一开始你是称呼那个女生,怎么突然就改成你了?”
“我这是跳跃性思维嘛!指不定一年后,我就会从你变成我老婆怎么怎么样。”
“嘁,你想得美,你不瞅瞅你那副德行。”
我开始大讲我的道道:“这副德行怎么啦!虽说咱经常考倒数第一,但是考倒数第一也是一种能力的体现啊,再者说,只要有考试就会有一个倒数第一,我主动承担倒数第一的痛苦,应该大力表扬才对。”
“恶心,你怎么不去死,真不愧是学文的,厚颜无耻!”
“呀,”我开始反驳,“无耻怎么了,我是实话实说,不像有些人就知道去嘲笑人家。”
“哎哟,啧啧啧,还人家人家的,还真拿自己当宝贝啦!”
“喂,你说话留点面子行不?再怎么说,俺也算一号人物。”
“嘁,”静妍指着我,恶狠狠地说,“无耻者,无所耻!”说完,静妍大步走开了。
“喂,喂,”我忙追上去,“这是什么意思嘛,给我解释解释。什么叫无耻?什么叫无所耻?”
静妍是一班的,当我听到这个“一”的时候,我吓了一跳。因为一班可是我们全校出了名的尖子班。一开始静妍还想方设法的提高我的成绩,但结果都是不了了之,用她的话说“见过笨的没见过像你这么笨的,你丫趁早找条缝钻去吧”。
走到学校的时候,正赶上中午下课。在人群的河流中我逆流而上,像一条孤独而任性的鱼。我没有去教室,而是直接去了静妍的宿舍楼。在去的路上,我还遇上了我以前的一些同学。一看见他们,我赶紧把头扭向一边避而不见。看来我还是有那么一点羞耻心的。到了静妍的宿舍楼下,我站在离门口不远的地方。我左顾右看,发现我离开的这段日子学校还没怎么变。
静妍双臂抱着书半低着头孤孤单单地走了过来。
“静妍。”
“叶……飞……”当时我分不清静妍是什么样的心情。她站在那里,足足有几分钟之久。
我走过去,对她眨了一下眼皮说:“这段日子学习忙不?”
“你说呢?”静妍顽皮地一笑,可是她的眼中却盛满了泪水。
“去操场走走?”
“……”静妍点了一下头。
经过小卖铺的时候,我进去买了两块静妍喜欢吃的牛奶雪糕。出来后,我剥开皮静妍一块我一块。分离了那么多日子,我突然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静妍的头发好像比印象中的短了。她也有点瘦了,更加楚楚动人了。
走上操场的时候,我竟然有一种物是人非的感觉。我实在是说不清,在这一年的时间里,我们一起逛操场逛了多少遍。有时是在课间,有时是午间,有时又是在晚上。我感觉有许多梦在我心中慢慢升腾了起来。
我转过身,没想到居然和静妍说的是同一句话:“时间过得真快啊……”
“你说……”
“你先说……”
我们相视一笑。静妍的笑,还是那么舒心,让你看了一眼,你一辈子也不会再忘掉。凝视片刻,静妍哭了。我伸出手一点一点擦干她的眼泪。过了好久,静妍才说:“叶飞,你变瘦了,你现在还好吗?”
我做出个笑脸:“很好啊,我和他们住在外面,每天都很快乐。”
“你撒谎,你看你的眼圈都黑了。”
“没有啦,”我解释着,“可能是昨天没睡好,真的,我很好。”
静妍破涕为笑,说:“你始终都不会撒谎。”
“你学习累不?”
其实有件事我一直都没提,本以为要放过去的,但还是说了吧,不然憋在心里不大好受。上次王二虎之所以会骂我奶奶,那是因为我和静妍的事儿不知被谁给揭发了。那个办公室,一周之内我被唤去两遍。第一次是静妍的班主任,第二次就是王二虎。王二虎说的最伤我自尊的话是:你自己坏了就坏了,毁了就毁了,可别把人家给带坏了。为了这句话,我咒了他祖宗十八代。当然,这事儿我一直没跟静妍说起过,其实是我没好意思说,今天又突然想起了它,我嘴唇动了动但没有说出口。
“还行啊,快高考了嘛,对了,”静妍的语气大变,“我爸爸前几天来了,跟我谈得很多。”
我咬了一口雪糕,冷不丁地被乍了一下。
“其实,想想我爸说得也很对,毕竟嘛,人一辈子也就只有这么一次高考,如果错过了,那就错过了一辈子。还有我以前那么用功,要是最后泄了气,就会觉得很遗憾的。”
“静妍,你想说什么就直说吧。”我察觉了静妍神情的不对,她的眼睛里突然多了些我看不透的忧伤。这时候,我觉得她像一口井,让我一眼望不到底。
“叶飞,请你以后不要再来找我了,”静妍的声音压得很低,“这段日子我想了很多,我觉得我们之间不是爱情,只是因为好奇,你知道么,一开始的时候,我对你就是感觉很好奇。我好奇你为什么总是那么玩世不恭,什么都不放在心上,什么都无所谓。我想,我爸说的没错,什么事情只要经历过就行了,千万不要陷得太深。现在学习才是我的主业,况且时间已经不多了,我不想再荒废下去,因为我想离开这……”
最后,静妍的嘴唇碰了我的嘴唇一下,就转身跑开了。她的长头发在向我挥手告别。我不知道在静妍离开的时候,她有没有留下她的眼泪。我觉得有什么东西模糊了我的视线,我抬起头一看才发现——咦,原来下雨了。突然间,我觉得雨不那么讨厌了,我觉得它是我的朋友,在我最需要它的时候,它就毫不吝啬的出现了。我手上的雪糕流泪了,一大片一大片牛奶的白流进了我的手心里。望着不争气的雪糕,我一个劲儿地大骂它:
“喂,有点骨气好不好?哭什么哭,你看你那副德行。看你白白净净地,哪知你哭起来还真是一塌糊涂。”
“看什么看啊,你别指望我会同情你会为你流泪,我才不傻呢!我爹打我,我都不哭;我娘骂我,我也不哭。我怎么会为了一个不相干的女生而流泪呢!再说,我是男人,男儿有泪不轻弹,你明白不?”
“哎呀呀,我越说你,你哭得越不像话。拿出点男子汉的勇气行不!你就不会克制一下嘛,你看看大庭广众你就哭得这么放肆,我真是拿你没办法了。”
“你看看你都消瘦成什么样子了,别再哭了行不?人家老天哭泣那是天经地义,你别跟风行不?”最后我把雪糕扔出了好远,在密密的雨幕中,它消失了踪影。
那天的雨,在我印象中越下越大。这些年来,我仿佛从来都没有见过那么大那么密的雨。
回到住处,李冰胖墩挨个安慰我。我们一边打着牌,一边聊自己的理想,谈自己对明天的渴望对未来的憧憬。后来,他们一个个倒在床上睡着了。我坐在床上,一个人玩着纸牌。那一夜,我一夜无眠。在我的记忆中,那一夜格外得漫长,漫长得让我觉得我已经度过了一生一世。
李冰的梦想是抱个吉他做歌手,嗓子一开大把大把的钞票源源不断的砸进来。胖墩的梦想就是做个大老板,左手抱个妞,右手握着方向盘,想他妈去哪儿就去哪儿。而我呢?当轮到我说的时候,我一下子傻了,因为我也不知道我能干什么。在他们的热切注视下,我慢吞吞地说,我只想好好活着。靠,胖墩大叫,脑袋让驴给踢了。李冰则一个劲儿笑我窝囊。我则冲他们还击:窝囊之人,必有伟大之处!
那天下午当我把最后十块钱掏出来放在桌子上的时候,李冰和胖墩的脸色一下子变得惨白。过了许久,李冰才说,这事包在我身上,看来我还是要找我兄弟去了。李冰的事我一直没提,李冰在初中的时候曾经入过县里的黑帮。他的手臂上留下了一把“斧子”的记号。
还在学校的那会儿,李冰经常像讲悬疑故事似的对我们讲起黑帮的起源与内幕。我最感兴趣的就是,他讲帮派之间火拼的火爆场面:砍刀与砍刀飞舞,手指手臂掉了一地,血流的像条河。我曾问过李冰为什么加入黑帮,他对我了两个字:刺激。
那一晚,李冰一夜没有回来。转天清晨的时候,我被砸门声惊醒。一开门,李冰就醉醺醺地倒在了我的身上。我扶着他向床铺走去,李冰迷迷糊糊地说,叶飞,钱,我拿到钱了。他从口袋里掏出两百块钱。之后,他倒在床上睡了过去。
那一天,我和胖墩决定找点事情去做,走出门后,我们分头行动。其实那时我的心思并没有放在找事情上,我的心里很空,我只是想出去走走。每次一出门,我都是一耗一整天。去的最多的地方,就是护城河边。我躺在柳树的阴影下,望着来往的人一个一个地从我身边走过。河面上映现着天空,几幢破旧的楼房,偶尔还会有几只鸟。醒来的时候,太阳已经落山了。街道上霓虹灯闪烁。音响的声音车辆的穿梭声小贩的叫卖声情侣的打骂声人群的走动声都交织在一起,像一张疏而不漏的网,将你我一网打尽。在县城差不多有三个年头了,我突然间觉得它对我来说还是那么陌生。
我就这样接连过了几日。心里空空洞洞的,惶惑而落寞。我总感觉有什么东西从我心中溜走了再也没有回来过。一天傍晚,我在街头站了好长时间,最后我摇了摇头往回走去。
推开门的时候,一股菜香酒香肉香扑面而来。我问:“你们这是干什么?”
“庆祝啊。”李冰一笑。
我连忙跑过去,撕了根鸡腿:“庆祝什么?”
“我也是有工作的人啦!”胖墩嘴巴油脂麻花,一脸兴奋。
“什么工作?”我倒了一杯啤酒。
“在酒店做服务员,管吃,住不住随便,一个月800。”
“不错嘛。”我喝了口啤酒,接连打了几个嗝。
“叶飞,你找到了没?”胖墩问我。
我摇了一下头,“我压根就没找,我什么也不想干。”
“你还为了那点破事啊?”李冰端起酒杯拍了一下我的肩膀。
“我不知道。”我低下头,一阵阵热气从我肚子里翻涌上来。
“唉,没事,没事,过几天就会没事了。”李冰放下酒杯,双手拍着我的肩膀说,“叶飞,说真的,你经历的这种事还是少,也够为难你的。知道我为什么不把你们介绍给我那些兄弟们嘛?那是因为我不想把你们往火坑里推。没事的,慢慢你就会明白,女人,女人这东西是不可以当真的,玩玩还行,但是不要动真格的。嗨,认识你这几年来,我还真没见你这么操蛋过,你这个人太直接了,太真诚,从来都不会演戏。可是你要明白,该演戏的时候,你就得演戏而且要把它演好。像我该当孙子的时候就得老老实实的当个孙子,但是该当大哥的时候也当仁不让,懂不?”
我点了点头,我不知道李冰是不是因为喝醉了才说这些话的。我只是觉得这些年来我们从来都没有这样胸无城府过。我的眼睛酸酸的,几颗泪在回旋。我努力地眨着眼,不让它流下来。
“叶飞,你说都这么多天了,你还是这样,你要现实一点,抓紧找点事做,我们吃的喝的都要钱,水费电费房租也都要钱啊!”
胖墩的话突然让我觉得很刺耳,虽然都是大实话。我抬起头,望着他,胖墩端着酒杯满脸通红,意犹未尽。
“你说这些话什么意思?是不是嫌我白吃白喝?”
“我是实话实说嘛,本来这也花钱那也花钱,你自己又……”
我把杯子一扔,站起身说:“你想撵我就明说,还拐弯抹角干嘛?”
李冰站起来,把我拉住,“你们这是干什么?胖墩你说这些干嘛?”
“难道我说错了嘛?谁不想玩,谁想干那些鸡巴事,谁不想痛痛快快的……”
“行啦,你他妈闭嘴!”我指着胖墩,“现在跟我说这些……”
“你们都少说几句行不行?胖墩你怎么说这些,叶飞他心里不好受……”
“那我心里好受啦,我早就看出来了,你们两个人总是站在一起,把我撇开!”
我推了李冰一把,“这下你看清了,我不需要别人来搀我,不过,你也给我记住,”我大吼,“凭良心说,要不是因为你那档子事儿,我和李冰至于被开除嘛,就算我们被开除了,我们说过你胖墩什么闲话没有?”
“反正就你那成绩早晚被开除……”
“行,行,”我走了几步,转身竖了竖大拇指,“你有种!”说完,我跑了出去。
李冰追了出来,把我拉住:“叶飞,你这是干嘛?”
“没事,”我吐了一口气拍了下李冰的肩膀,笑了笑,“李冰,我没事的,我就是想出去透口气,你先回去吧,那家伙比我更需要你安慰。”
李冰站着没动。
我往回推他:“真的,我心里堵得慌,就想出去吹吹风,等过会儿我会回来的,放心好了。”
“那你早点回来。”
“知道,知道,你回吧。”
走在街上,心里乱糟糟的。夜凉如水。夜幕下,红灯与绿灯交接,男人与女人交织。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不夜城?我问着自己。一个打扮妖冶的女人,面无表情的从我身边经过,一阵脂粉香气拂过我的脸。
“妞,一夜多少钱?”
那女郎停住,转身打量我。“臭流氓!”她转身疾步走开了。
我抬起头望天,几颗星星懒散地打着哈欠。我想起了我老家的夏夜,那才真叫满天星星亮晶晶,幸运的时候,你还可以看到流星一闪而过。银河两边的牛郎织女,隔岸相望,信守爱情的忠贞,多么叫人欣羡!我望着那几颗散落的星星,在心中大喊:你们这些星星啊,你们到底为谁而亮?你们到底为谁而生,为谁而死?
拐了几条街走了几条巷,最后在一家喧嚣的门面前停住了。几个字在闪着光“零点巴士”,它们一闪一灭,仿佛在向我招手。我拉开门,走了进去。里面仿佛另外一个世界,或者是地狱,抑或是天堂。这里五彩闪烁,红男绿女明明灭灭,有些人在跳舞,有些人在畅谈,有些人扯着嗓子在嚎叫,台上几个穿着超短裙的女郎跳着艳舞,举止挑逗。这里欲望横飞,诱惑林立。
我掏出所有的钱在吧台上换了一瓶白酒,我喝了一口,真他妈烈。我晃晃悠悠走到舞动的人群间,一口一口喝着,随着节拍扭动着屁股。那句诗怎么说来着: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我大口大口喝着,感觉像在喝凉水,痛快!在我的眼中,所有的人都随着灯光在晃,晃得上下颠倒。
在角落里,一个染着黄毛的小子在打一个女人:“臭三八,还真拿自己当处女呢,在床上你不是很浪嘛!”
“放开啊你……”
“婊子。”“啪”得一巴掌,那个女人应声倒地。
“叶飞,叶飞。”
在暖暖的阳光中,我看清了一张脸,“静妍,静妍,真的是你吗?”
“嗯,”静妍的样子还是没有变,不,不,不对,她变了,她变得更加憔悴,她脸色煞白,让我心疼。
我捧着她的脸,泣不成声:“静妍,你知道我有多想你吗?”
“叶飞,”静妍喃喃的唤着,她伸出她温暖的小手来擦我的泪水,“叶飞,我也想你……”
“静妍,你答应过我一辈子不分开,一辈子,一生一世,天崩地裂,海枯石烂……”
一阵风从四面涌起,打着漩涡,飞沙走石。我眼睁睁地看着静妍被风吹了起来,我用力抓着她,抓着她,一股巨大的不可抗拒的力量把静妍拉了过去。静妍随风飞上天,像水翻了一个波浪,就恢复了史前的平静。阳光乍泄。
“静妍!”我猛地坐起身。
“咦,你终于醒了。”
我侧过脸,看到了一个陌生的女人,“你是……”我环顾四周,发现这里十分陌生。我抬起手臂去揉眼睛,一阵犀利的疼痛。我看到我的右手臂上红肿了一大片。“我在哪儿?”
“先喝口水吧。”她递过来一杯水。
我没有接那杯水,望着她说:“你是谁啊?”
“我们见过面啊,小孩,你已经把我忘了?”
“小孩?我?”
“对啊,那天我去找我的狗狗,不是正碰上你躲在墙角哭鼻子嘛?”
我恍然大悟,可是,眼前的她却始终和记忆中的她对不上号。我总感觉有什么不对劲。
“喂,你可真能啊,一睡就是一天多。”
“我?”我感到不可思议。
“还有别人嘛?嘻嘻,快点接杯子嘛,人家的手臂都端麻了。”
我笑了笑,把杯子接了过来,喝了几口。
“喂,”她凑到我的眼前,“静妍是谁啊,你喊了她那么多遍。”
“是……”这时我才意识到我一丝不挂,我哇地一声,连忙把毯子盖在身上,“我没做什么吧?”
“你真是坏极了。”她一脸坏笑,我想听她下文,她却不说了。她转身,“黄黄,过来。”一条小狗摇着尾巴跑了过来。大概是看到了我,它哇哇地叫了几声。她很怜爱地抱起它,直到这时,我才把她同印象中的她对上号。
“我家的黄黄,是不是很像你啊。”她抱着小狗,坐在了我的身边。
“是,”我拍了拍小狗的脑袋,“跟你正好是一对。”
“喂,你轻点轻点。”她把我的手打开了,“黄黄,咬他,咬他!”小狗哇哇地叫了几声。
“呀,不愧是狗腿子,叫干嘛干嘛。”
“去你的!”我一下子打到了我的胳膊。
我啊地叫了一声,
“啊,对不起,我差点忘了。”
“我这是怎么弄的,我怎么一点印象也没有。”
“你啊,”她陷入回忆,“还真是愣,拿着酒瓶就跟人家打,你知不知道他们那些人是干什么的,他们都是黑社会的,最后我拉着你就跑了出来。”
我突然有点印象了,把杯子放在桌边说:“我就是看不惯男人打女人,估计当时我也是喝醉了,要在平时我也不敢!”说完,我自己笑自己。
这个女孩叫云瑶,在酒吧当歌手。她说的时候,一脸的得意。我问她从哪儿来,她转了转她标志性的眼珠唱道:不要问我从哪里来,我的故乡在远方,为什么流浪,流浪远方。说实话,她唱的还不错。一时间我也说不上从哪来的冲动,一下子抱着她把她压在了床上。我这辈子都忘不了她身上的味道,一股甜甜的奶油味,像婴儿一般。她说,你干嘛啊你,都一天多了,还不说饿。我摸着她长长的头发,很矫情地说,吃你就够了。嘁,想得美。她推开我,向厨房走去。
是云瑶带给了我新的希望。我觉得她的出现就像我灰色生命中的一道亮丽而五彩的阳光,让我身不由己地去走向她融入她。云瑶上的是夜班,每当天蒙蒙亮的时候,她会拖着疲惫的身子走回来。每到这个点,我都会站在门前等她。这时候我才体会到牵挂一个人是什么滋味。每次见到我,云瑶的眼睛先是一亮,继而又黯淡下去,她说,小孩,你怎么又来了。我会说,我不是什么小孩,我已经赖上你了。我去扶她,然后开门,把她扶上床。我到厨房给她煮饭或者下汤,我不会做菜,唯一会做的除了煎个鸡蛋就是炒土豆丝。叫云瑶吃饭的时候,我会顺便喂下小狗。吃过饭后,我抱着云瑶睡觉,对,是抱着,但仅仅也只能是抱着。云瑶不允许我有其他的动作。其实那时的我也没想过其他的动作。我觉得能抱着她对我来说,已经是最大的奢侈。
也正是和云瑶在一起的那段日子,让我真真正正明白了一生一世是什么。一生一世是什么呢?一生一世是你全身心地抱着一个人的时候,你可以忘掉身边的所有的事情;哪怕是天塌下来,也是由两个人担着,而不是孤零零的一个人。一生一世其实是一生和一世两个人来共同面对明天的风风雨雨。
有一天傍晚,我醒来的时候,云瑶已经不再了。我起身环顾四周,桌上盖了几碗饭,饭的旁边留了一张纸。我跑过去,拿起了那张纸:
小孩,当你看到这些字的时候,我已经走了。请你不要找我,我决心要走,你肯定也找不到我,因为我已经离开了这里,永远的离开。
小孩,想想也是挺好笑的,一直到现在我都不知道你姓什么名什么。我也不知道你睡梦中的那个静妍究竟是谁,但是我知道她对你来说,一定很重要。其实,我一直都想对你说,不要让自己总是活在悲伤的记忆里,你还很年轻,你还有很美好的明天。
小孩,我早就决定要走了,只是一直狠不下心来。这次真的是要离开了,因为我不想让你越陷越深。我是一个不值得爱的人,我只是一个舞女,一个卑微的舞女……
感谢你这段时间对我的照顾,我能看出你是一个很用心的人。还有感谢你那天晚上救了我,你是一个好人。还有需要澄清的是,那天晚上你什么也没有做,我为了给你擦伤,才把你的衣服给脱光了,请你原谅我。门的钥匙在抽屉里,里面还有二百块钱,虽然少了点,希望你能收下。这座房子还有三个月到期,你可以一直住着。
还有桌上的饭不知凉了没,如果凉了,你自己要热一下再吃。你要学会自己照顾自己。最后请照顾好我的狗狗,它很乖,它什么都肯吃,从来不挑食。请原谅我的不辞而别,忘掉我。
云瑶
看完这封信的时候,我一下子哭出了声。小狗很温顺地趴在我的身边。我蹲下身抱起它,它的眼睛里盛满了悲伤。不知道小狗知不知道它的主人已经离开了,那天它格外的低落。我掀开碗吃了几口饭,便去喂它。它只呆呆地望着,什么也不吃,什么也不喝。我把它的饭盒盛满水盛满饭,轻轻放下它。走到抽屉前,我拿了钥匙拿了钱,走了出去。我忘记了当时我锁没锁门,或许锁了,或许没锁,但是我记忆中的那扇门却怎么也关不上,锁已不知去向。
我又去了那间酒吧,一呆就是几天,云瑶一直没有出现过。我心灰意冷。我想起了我胳膊上的伤疤,我撩开衣袖,身上的疤痕已不知不觉间痊愈了,居然看不出有任何的痕迹。可是有些人在心上留下了伤痕,那它什么时候才能愈合呢?我把我的伤心和疑惑留给了这间酒吧,最后我走了出去。在我推开那扇门的时候,我发誓我以后再也不会来到这里。
我一个人走在街上,心情抑郁,仿佛有一个世纪的忧伤盘根纠结在一起让我无法脱身。夏天结束了,秋天已来临,我在满天落叶的秋风中越走越远。太阳落山了,行人匆匆地回家,可是我的家在哪儿,路在我的脚下延伸,但我却不敢看向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