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酸酸泡】那些年，那个男孩/周建军
不经意间，一个陌生的微信号“孤独的狼”要求加为好友，我习惯性地点击接受并附言：请问您是哪位孩子的家长？然后，我随手拿起书桌上的课本给孩子们上课去了。
下午后两节我没课，便掏出手机击开扫了一眼，有一个“孤独的狼”发来的消息：“老师您好！我叫张毅天，是您六年前的学生，老师，您还记得吗？当初，幼稚的我给班里一个最漂亮的女生写过一封情书，被班长没收后交给了您，您看后并没有当着全班同学的面念出来，以致让我无地自容，更没有批评我，就好像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一样，而是……”
顿时，一副遥远而又熟悉的面庞油然地浮现在我的眼前，是那么可爱，那么单纯，那么清晰，那么无助，恍若昨日……
当时我还在南召县一个依山傍水的美丽山村小学教六年级语文。那里不光山清水秀，风光旖旎，民风也相当淳朴，班里的孩子们尤其惹人喜爱，对我这个从两百里开外跑到这个山村小学任教的胖子老师更是无比信任与亲近，每到山货收获的季节，孩子们便展现了他们善良大方的胸怀，有的给我送来了胖胖嫩嫩的香菇，有的拎来了裂开嘴笑的板栗，还有的揣来了满瓶浓郁的山蜂蜜……
当时的我，除了感激孩子们的一片真诚与善意外，更多的是尽心竭力地去批改每一本作业，兢兢业业地去上好每一节课，实心实意地对待每一位孩子。这一呆，就是八年。
其中有一位男孩，其貌不扬。个子矮矮的，有些偏瘦，还有些木讷，不善言辞，自尊心特强，有时说话还结结巴巴的。每次下课除了上厕所走出教室外，一直都是坐在自己的座位上，要么专心致志地埋头写作业，要么旁若无人地低声背书，再么就是双眼发直，凝视着窗外的那一片蓝天白云，发呆，一直到上课铃声响起。如此这般，周而复始，不曾改变。
对于这个男孩，自入学第一天我就发现了他的与众不同，不苟言笑，极不合群，后来我也观察不止一次了，心想，这其中一定有什么鲜为人知的故事吧！
终于逮到了一个机会。那是个星期五的下午，由于他家里人在外暂时回不来，便不让他坐校车回家了，而是让他在学校等着，晚些时候来接。由刚开始的缄口不言，到后来的欲言又止，一直到最后的敞开心扉，犹如竹筒倒豆子，一股脑地抖擞了出来。
原来，父母在他刚满两岁时就离婚了，自己被母亲狠心地甩给了身患残疾的父亲，是父亲艰难地一把屎一把尿地把他养至今天，着实不容易呀！自他懵懵懂事起，便在别人异样的目光中捕捉到了扎心的一些言论，在他幼小而伤痕累累的心灵深处更是撒下了一把盐，无助、缺乏母爱、歧视等一系列不公平待遇充斥着他的头脑，让他感到无比压抑、郁闷、自卑，整天艰于呼吸，郁郁寡欢……
一个不起眼的中午，由于学校临时开了个紧急会议，只好让班长代替管理班级纪律。等我开完会，三步并作两步地赶往教室时，教室里早已人声鼎沸，乱成了一锅粥，我不禁脱口而出：糟了！
心急如焚地刚进教室，班长便迎了上来，塞给我两张纸，密密麻麻地写满了字。
“咋回事儿？”我顾不上看上面的字儿，一边迫不及待地问班长，一边急匆匆地走向趴在课桌上号啕大哭的他。这时，有几个兴灾乐祸的同学围了上来，七嘴八舌地喳喳开了。据说是他给班里一致公认最漂亮的小女生写了封肉麻且直白的情书，正在文思泉涌般地奋笔疾书时被班长逮了个正着……
我看了一眼趴在课桌上仍旧抽噎不止的他，趁机也扫了一眼这封同学们眼中的“情书”，的确如此！顿时脸上冒出了一股冷汗，心里也犹如十五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的。这如何是好？咋个去办？万一处理不好，后果不堪设想……更何况又是心理异常敏感而脆弱的他，根本经不起任何的伤害与打击，哪怕一点点……唉！
我走上讲台，平静地挥了挥手，让同学们各坐各位，不许喧闹。等同学们安静下来后，我看着孩子们一双双天真可爱的眼睛，一张张幼稚纯洁的脸庞，心里五味杂陈，此时此刻，我知道同学们在想些什么，无非是想让我把他们眼中所谓的“情书”公布于众，以满足他们的猎奇心理。这，有错吗？
“念一下呗，老师！”，不知谁大声说了一句。顿时，“念”“念”“念”……喊声四起，和声不断，吵得我脑瓜子嗡嗡响。我环视着教室里一双双充满期待的目光，更有一些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吃瓜同学，竟然站起来拍起手来。
“真要念吗？同学们！”我绷着脸问。“那当然了！”“还用问吗？”“那必须的”……同学们的附和声此起彼伏，不绝于耳。
无奈之下，我只好拿出这封所谓的“情书”，声情并茂地“念”了起来：“亲爱的周老师您好！我是张毅天，今天我冒昧给您写信，跟您说说心里话，您不会见怪吧！由于家庭的变故，我从小养成了孤僻、自我封闭、不善与他人交往的性格。学习成绩一直不尽人意，书写也是龙飞凤舞的，从上一年级开始就不断地被老师批评，被同学们看不起，甚至被有的老师斥责为扶不上墙的烂泥巴，我刚开始努力过，抗争过，想尽一切办法改变自我，可收效甚微。于是，我放弃了，或者说，是习惯了老师们的定性，同学们的偏见……”
我刚“念”到这里，被同学们震耳欲聋声打断了，“老师，不是这，张毅天写的不是这。”“对，这不是张毅天写的。”……
我狠狠地瞪着那些同学，目光如炬，良久。我没有理他们，继续往下“念”：“后来，我烂罐子破摔，相比之前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写的字除了鬼认识，没有其他人能认识；作业也是想写就写，不想写就缺胳膊少腿地胡乱应付一通了事；上课时不是胡思乱想，就是昏昏欲睡……总之，我这个人，就这了，大不了混到初中毕业后就出去打工，饿不死我！让我幡然醒悟的是，到了六年级后，我很庆幸地遇到了您。您上课时的引经据典与诙谐幽默，下课时对我们苦口婆心的教诲，以及您对我们无微不至的关怀，深深地令我感动，折服……”
这时，教室里安静了许多。我环视了一眼，只见有几个同学在窃窃私语。我装模作样地盯着那封“情书”，理了理思路，继续“念”下去：
“我的书写端正程度不但有了突飞猛进的进步，学习成绩也令人刮目相看，更震撼我内心的是您经常挂在嘴边的那两句话：一是，梅花香自苦寒来，宝剑锋从磨砺出；二是，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我想好了，并立下了誓言——我将来不但要上高中，我还要上大学，上您经常跟我们唠叨的985大学……”此时，教室里悄然地鸦雀无声，连地上掉根针都能听得一清二楚，只见同学们全都敛气屏息，侧耳倾听。我不由得暗自窃喜，顿时豪气陡升，决定趁热打铁，一鼓作气，把“情书”念完：
“周老师，什么豪言壮语我就不多说了，那也是多余的，您就看我今后的表现吧！等我将来考上985大学的时候，我定会与您一起分享的！由于时间关系，今天就聊到这儿吧！祝您：身体健康！工作顺利！阖家欢乐！此致！您的学生：张毅天！2016年12月20日”
清楚地记得，当我流畅自如地“念”完，缓缓地折叠上这两张似千斤重的“情书”，小心翼翼地放入口袋。看着手指捏出来的，手心里涔涔渗出来的小汗珠，心里紧绷的弦终于放松了。这帮兔崽子们，幸亏为师反应敏捷，出口成章，要不然，哼哼……
想不到，六年过去了，这个小男孩终于兑现了自己当初的誓言，实现了自己的梦想：如愿地考上了全国赫赫有名的军工七子之首——哈尔滨工业大学。
想不到，我当初信口开河临场发挥的一封信，竟然改变了一个小男孩的命运。真的是始料未及啊！假如，我当初做个“诚实”的老师，把那封情书原封不动地念给同学们听，那这个小男孩的命运有可能会被改写：或者从此以后更加忧郁以致成疾，或者因羞愧而就此辍学外出打工，或者做出一些其他极端的举措……
不管怎样，我当初那样做，无愧于我的良心，无愧于“人类灵魂的工程师”这个光荣称号，更无愧于当初那个小男孩——张毅天。但愿他今后能大鹏展翅，愈飞愈高，傲视天下，报效祖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