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过的一生
我调整时差/于是我穿过我的一生
覆盖死亡的地图上/终点是一滴血/清醒的石头在我的脚下/被我遗忘
——北岛《在路上》
终止想象,浑浊世事里截取皴裂时间,我燃尽指间最后的黑色长烟。记忆是匹垂死老马,横卧于我来时的路。
小镇宁静。古旧阁楼突兀而立,褪色黑瓦叠缀层积,屋檐扬了丛丛枯草凋零。天空灰白填充万物间隙。电线杆斜倒于辽阔旷野,粘连的白色广告纸干裂飘起如蝶。
平静血脉流转如斯。
俯身于大地的干结泥块,黑色裂缝从掌间延伸致远,我从发隙看到被切割破碎的山脉起伏。红色赤裸山的内核,记录着庞大的山体滑落。
镇上的人都见证了这次惊骇的山神愤怒。
持续的暴雨浸湿泥土最深,人们靠在屋檐的竹椅胡乱谈论而声音模糊被雨冲刷。街头老狗缩在破烂草棚里研究将秃的尾巴,一撮撮年迈的黄棕毛粘湿在泥浆地面。泥水雕刻地面沟壑弯曲而入,负载着狗毛窜进镇子青色路面时浓成了红色。
水流分支而行,迂回扭折。
这些带着狗毛的红色支流途径镇子每间房屋,女人撩起衣角擦掉孩子嘴边的鼻涕,塑胶鞋底蹭改了红色泥水方
向。男人捏紧了纸烟,灰白烟末不断跌落到狗毛上面顺流而走。
没有人意识到这些红色泥流带来的任何征兆,于是它们穿越整个小镇,逶迤离去。
我弯腰拾起黄棕毛,上面黏着红色的泥和灰色烟灰,它被夹在两根漆黑塞满污垢的手指间艳丽混杂。大雨倾倒如鞭般抽走我手里的狗毛,水冲刷指甲缝隙泥垢亦汇成泥水向下蜿蜒到手臂。
我蹲在镇对面的山庙,追随红泥水来向。
它自小镇流出,越过镇尾水泥桥沿坡爬行,一路逆流致我脚下。视线跳跃定格到它的源头,我看见从赤红的山体渗漏而出,一路汇集。墨绿山脉被红色泥流所切割,山坳顶点一抹红向下分裂成血脉的纹路,似瘦骨嶙峋的爪子般紧扣。
泥流猩红灼刺眼睛,如氤氲水气里的月,傍晚之后矮斜于天际,我直视柔光里模糊的红月,随即被其灼疼了瞳孔。我总是被异常平和的色彩所刺,那些异常平和的色彩总能瞬间撑开瞳孔一线钻进心脏。
我突然想起之前的小镇,在那些泥流横行穿梭的时候,在暴雨袭击半月之久的那个下午。我突然怀念起下雨之前的镇子。
灰白石板铺满全镇,驮盐的骡子啪啦啪踩响路程节奏,草料顺着来路和粪便一起随意遗漏。两旁房屋顶上的瓦每日不断褪色而无人察觉,如同石板的磨损一样缓慢不知。但从我出生起,镇上就没有一片瓦纯黑没有一块石板棱角清晰。
谁都不知道镇的历史有多长,连同那些被时光刻满脸庞的老人。他们终日在巷子墙根低下晒太阳对着更年迈的老树和老屋,他们同样看不到年轮的积累和屋梁原木的缝隙渐裂,正如他们看不到自己曾光洁平滑的脸是如何被沟壑所侵占。
时间在这里爬行缓慢甚至追不上最衰老羸弱的骡子。人们终日唯一所做即为打发时间:打开店铺木板做生意,清扫街道燃起炊烟谈论是非;女人倚门而立,尖牙利嘴唾沫横飞;男人围聚指夹香烟吐掉口痰抓扑克,角票揉进地面尘土;老人连话都懒于再说,颤巍巍提着竹躺椅屁颠颠跟着太阳偏移角度找墙根,烟袋里掏出金黄绵软烟丝划着火柴点燃。
所有人望一望太阳继续等待天黑,天黑之后在梦里依旧指点是非挥洒扑克跟随阳光转移墙根。漫长黑夜之后太阳走完圆圈轨迹重新开始一切,一切都是重复却并非崭新。
这所小镇看不到开始亦无所谓结局,人们身处其中并注定成为一名延续者。纵然不免一些出现和更不可避免的灭亡,他们仍旧笃定坚信所有都是圆圈的轨迹,如同老者死亡而婴儿必然诞生。在对待某些事情上的宿命论让镇上的人或多或少地携带了点哲学气质。
街头的老狗终日以昂首阔步的姿态检验全镇,街头到尾稍顿半晌再重新到头。直到一日转身突然发现一条光秃丑陋的尾巴赫然在目,愣了很久以后才发现那尾巴竟然连在自己屁股上,然后老狗以一种极其怪异的姿势扭转了它的老脖子,于是它又看到了一条光秃丑陋的狗身子,并且带着一种厌恶的表情惊奇发现那狗身子是连在自己尾巴上的。那天黄昏里镇上很多人都听到了老狗的那声尖叫,炒菜的女人听见了一声绵长而凄惨的声音,同时看见灶台顶上瓦片凝结的烟灰絮絮下落进锅里面。老人抚住了胸口而男人丢掉纸烟来不及捻灭便冲到了街上,空荡的街只余留老狗脱落的黄棕毛还未及落定。孩子冲上去捡一撮便叫狼来了狼下山了。
从此再也没人见过老狗昂首阔步迈过镇子的身影,它终日蜷缩于自己残破窝内研究那条秃尾巴。小孩子拿竹竿挑开草棚看见它扭曲盘得像条蛇,嘴巴正对尾巴眼睛张老大。老狗抬起脑袋多迷惘对小孩说了句怎么就秃了哪?!昨天还多茂盛一下就掉了这么多……小孩听不懂丢了竹竿走掉。老狗垂下无力的脑袋继续无比迷惘地对峙自己的秃尾。
人们对一条活足十年的老狗消沉颓废丝毫不以为奇,反对于一条浑身杂毛脱落病弱的老狗整天晃悠表示了不满。因此将老狗当日绝望崩溃的尖叫解释为踩到了尾巴,而对于之后的颓废他们说是那一脚老狗把自己给踩清醒了,终于明白了自身作为一条处于古稀的狗已到生命微弱末端。这一点和他们的宿命论吻合,正如他们对阳光和暴雨的辨证思想,持续阳光之后必定有雨,持续暴雨之后也必是阳光。
所以暴雨来临了,人们在等候暴雨离去时亦如此坦然而笃定,雨线垂直密集砸向屋顶瓦片,人们在雨声纷乱里保持异常平静并且计划着暴雨结束阳光再临。
只是猜中了开始却未猜中结局,这群睿智的哲人猜中了暴雨却没猜中灾难。灾难是暴雨的结局,而镇人看来,任何事都是无所谓结局的。
泥流从研究秃尾巴的老狗身边一直流到我的脚下。
我穿越层层雨帘视线不止一次被割断,我看见血色泥流的瘦爪将山脉紧攫,那分裂无数支流的一抹红在渐渐张裂,以着难以察觉的缓慢。正如同屋梁的裂缝和老人脸上的皱纹,我不清楚它是如何增大到这令人惊骇的地步,直到那一方山坍塌的时候,泥流已不再是一线或是一抹。树和植被一起似皮肤般从山上剥落下坠,混合泥流轰然直袭小镇。
山体赤裸部分疯狂膨胀,赤红的山赤红的天空,雨从我发尖滴到地上溅成赤红色。那一股赤红的巨大泥流席卷无数红色的树和红色石块瞬间吞没小镇,女人大张的嘴和眼睛刹那灌满红色的泥,孩子还来不及尖叫便被泥流噬没,纸烟最后的白色烟雾从红泥上仓促腾起,老人的竹躺椅被覆盖无踪。老树下沉老屋歪斜不见,年轮终止而裂缝亦停顿。
暴雨仍不停息,砸向大地掷地有声。混乱的乐章奏响在一片小镇轮廓的红泥上面,黄棕色狗毛灰色烟灰浮在泥流表层清晰。
我俯首于大地的泥泞,闭目颤栗。我俯首于这场巨变的结局之中,泥浆沿手掌上攀成红色。我知道小镇被吞没掩盖,山体残缺不全,天空变成了赤红色。再漫长的缓慢都能瞬间颠覆,一切仓促,而我已不必再看。
脊梁却渐渐回暖,鞭笞般暴雨抽打也似消停。暗自睁眼,于是我看见干结泥块,黑色裂缝从掌间延伸致远,我从发隙间看到被切割破碎的山脉起伏。山上完好如初,墨绿蔓延。小镇安详依山傍水,古旧阁楼突兀而立,褪色黑瓦叠缀层积,屋檐扬了丛丛枯草凋零。天空灰白填充万物间隙。电线杆斜倒于辽阔旷野,粘连的白色广告纸干裂飘起如蝶。
女人依旧撩起衣角擦去孩子脸上的鼻涕,男人围着地面摔打扑克,老人在墙根底下的阳光里浑浊了双目。只我的视线追寻不到那条秃尾巴的狗。
平静血脉流转如斯。
我再次闭上双眼,有行者吟唱:我调整了时差/于是我穿过我的一生……终点是一滴血。
我听见有雨滴砸进我身旁的土地。
2007/6/9 云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