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月 | 颠倒·蜜蜂之泪
2136年,秋
在候机大厅,水笙接到一通电话。
“申,我们不可能在一起的。”
“水笙,我想你误会了。我要和你说的是另一件事。”
“什么事?”
“阿利死了。”
1.
2136年,初夏
水笙的发丝,在闪烁的灯光下,像一截一截的钢筋在跳舞。阿利看了,总有种强迫症,想要让妻子的头发变得温顺,就像她平时在舞台上跳芭蕾舞那样,头发盘起来,悬于高处,只有他这个一米九二的男人才能欣赏和俯视。
他们之间,产生了信任危机。
申和水笙老家在同一处,他们说着阿利听不懂的家乡话,更巧合的是,他们都是芭蕾舞演员,见了面相谈甚欢,甚至忘了阿利的存在,两个人交头接耳,笑得前俯后仰。
“申,谢谢你送我这么好看的礼物,你真是太有眼光了。”水笙抿起她那娇艳欲滴的红唇,丝巾配她,有一种高级感
“你还缺一顶礼帽,”申笑道,“将你的这双红鞋,换成五厘米的黑高跟,气质绝佳。”
水笙坐在靠墙的位置,申将手伸过来,想为她调试丝巾系歪掉的蝴蝶结,水笙没有想到申会朝着她的脖子伸手,慌忙躲开,不小心撞到了酒杯,酒向左边洒去的时候,她沾了酒水的手,不小心触到旁边的插孔,吓得她急忙收回了手。
还好,没有被电到啊……
“原来你还在这儿啊,”阿利走过来忿忿道,“你们聊完了吗,该跟我回家了吧,水笙。”
“我和水笙妹妹相见恨晚,用家乡话多聊了几句,穷小子别见怪哈。”
申一开口,便是冒犯的语气。
这条丝巾,阿利过后看着觉得刺眼,不是那种纯纯不动的浅蓝,而是带着反光质地,一种让人极其不适的流动的蓝。
水笙是个恐高的人。
她恐高到难以复加的地步。连坐个电梯,水笙都会手扶着电梯内的金属,一层一层地数着数字。
有一次,电梯出故障晃荡了一下,水笙抱头尖叫,把电梯内的人吓了一跳,她像只壁虎一样紧紧依附在冰冷的金属旁,在阿利的搀扶下才能缓缓走出电梯。
阿利开着他的越野车,将水笙带到了山上。
在山顶,水笙的手机响了。
阿利帮水笙按下免提,电话那头,传来申的笑声:“水笙啊,今天晚上有没有空?等你老公睡着,我们还去老地方好不好?”
水笙连忙挂了,却看见阿利冷笑着向她凑近。“阿利,”水笙强壮镇定,“我有点儿冷,我们回去好不好?”
“冷?你怎么不去找你的申抱团取暖。”
底下就是万丈深渊,水笙被阿利逼到最后一块岩石处。他想起水笙以前,不涂红唇的时候,她看着他,眼角的笑意更浓,而现在,两个人只有嫌隙。
阿利不想亲手推她下去,但也不想放她走。
水笙忽然伸出她涂着红指甲的手,紧紧抓住阿利的衬衫衣领:“阿利,让我走。否则,我们俩同归于尽。”
阿利想推开她。脚下的岩石忽然松动,水笙从悬崖边坠了下去,阿利紧扣着石缝,手指被磨破,但他的身体留在了悬崖上。只听见水笙的惊叫声,回荡于深渊。
阿利猛地坐起身。
发现刚刚只是做了场噩梦。
而水笙,正在他旁边沉静安然睡着。
2.
早上,水笙平静地吃早餐。阿利受那个梦的影响,有些心神不宁。
约好的出去逛街。
阿利是个根本不爱运动的人,看见店里的沙发,陷在里面,更加走不动了。他玩起了手机,任由水笙在店内试穿。
“亲爱的,送我这个好吗?”
阿利抬头,又看到那条湖蓝色丝巾,水笙站在镜子边,那条丝巾像一条柔软的蛇一样,附着在水笙的手里。
“不买它。”阿利说。
水笙将丝巾放回原处,一路上都不开心。
阿利开始想怎么哄她。听说,接吻可以让人忘掉一大半痛苦。这里人多,阿利有些害羞,心想着要陪她走到某个没人的角落,将她按在那里狂吻。可水笙就想往人多的地方钻,阿利只好作罢。
阿利的手机响了。
是阿珍打来的。
阿利看了妻子一眼,直接开了免提。
“阿利呀,最近过得怎么样?前几天你老婆在店里和别的男人亲亲我我,那人送给她一条蓝丝巾。这事我跟你讲过,你还记得不?有没有让你老婆将外面的东西扔掉啊?”
水笙听见这话,连忙凑过去,想要解释:“阿珍姐,我没……”
电话那头,传来阿珍的啧啧声,打断了水笙。阿珍没好气地说:“水笙,我当时本想去你们店里,看看你和阿利吧,谁碰上这事谁倒霉。阿利,你原谅她吧,别和她吵架。”
阿珍连再见都没说,直接挂掉了电话。
水笙转头,泪眼汪汪地望着阿利:“老公,你信阿珍还是信我?”
“她是我表姐,是亲人。你说她会骗我吗?”阿利直勾勾地盯着水笙。
“不,不要信她。”水笙不住地摇头。
阿利皱眉,嫌弃地看了一眼自己的手机:“这个手机脏了,我不要它。”说完,阿利将手机抛入广场中央的喷泉池中。池边坐着的人们,眼光怪异地打量了一番阿利。阿利不看他们,轻轻拉过水笙的手,说:“水笙,我们走。”
“去哪儿?”
“去将那条蓝色丝巾买了。”
“老公,我和申之间……”
“别说了。以后不要戴别人给的丝巾。”
3.
无论水笙怎样解释,阿利都只相信阿珍。因为阿珍亲眼看到了。阿珍说,盯紧你的妻子,不能让煮熟的鸭子飞了。阿利听了表姐的建议,他跟踪过水笙。
他亲眼见到水笙跟申私下里见过很多次面——申会去水笙的剧院,申带水笙去咖啡厅,水笙陪着申逛街采买,他和她不知疲惫地在时装店,看各式各样的衣服。水笙还来求申,带她去申常去的那间酒吧。
看见了这一切,阿利不再相信人心的稳定性。
还有爱情。爱情一点也不永恒。稍不留神,就会让别人成为自己的梦魇。
阿利为此痛恨申。申会抽出任何一张幸运卡牌,轻而易举地,从他的手中夺走一切。在申面前,水笙可以笑得是那样自然,而自己,就像塔罗牌中的倒吊人,悬在他们中间,做个不甘不愿的牺牲者。
在阿利倍感煎熬的时候,阿珍邀他去家里吃饭。
阿利很感动:“还好有你,阿珍。”
阿珍请阿利吃火星进口的马铃薯,味道和地球上种的无差,只是价钱贵了五十多倍。
“表姐,你的白发是怎么来的,是你自己染的?”阿利问。
“哈哈,弟弟你疯了。我长这么多白发,还不是为你操碎了心,”阿珍站起身,走到窗前将窗帘拉开,推开窗,朝他笑道,“别管那么多,过来晒晒太阳吧。”
窗外,有大把大把的阳光照射进来,明媚刺眼,阿利却发现,阿珍看向那美妙春光的时候,眼神冰冷而麻木。
她仿佛站在枯树的影子底下,周身都丧失了暖意。阿利有些担心:“姐姐,有什么事困扰着你吗?”
阿珍没有回话。
她的两眼都眯成了一条缝,眉毛明明在控制不住地扭曲着,看起来很痛苦,嘴角却越发的上扬。阿利记得,从他的这位表姐二十岁开始,无论阿珍把眼睛闭得有多紧,眉毛所表现的是痛苦、愤怒还是狂喜。这个笑容是多年来不变的。她的牙齿出奇的白,像是明晃晃的膏体。
阿珍站在那里,这样的表情只维持了一会儿,她理了理凌乱的发丝,没事人一样坐过来,对阿利笑道:“阿利,你还年轻。姐教你:控制一个女人最好的手段,就是要将她逼疯。”
“姐,你疯了?”
“试试吧。不试试怎么知道。小心她卷着你的钱跑了。你们连儿子都没有,婚姻根本绑不住她。”
“那要怎么办?”
“你不让她绝望,她怎么臣服于你?”
“我不要她臣服于我,我只要她爱我。”阿利抗议道。
“傻弟弟,”阿珍对弟弟的话,充满鄙夷的笑,“只要她臣服了,爱与不爱都一样,”
“姐,你是不是替我感到悲哀?你恨她么,恨她对我的背叛?”
“不是恨,”阿珍说,“我看到弟弟你,有些有洁癖,申一听见音乐,就止不住地摇摆。那个水笙啊,她……她恐高的,总是自己吓自己……”
“你们都被自己给困住了,才会这么痛苦。”
4.
阿利回到家。
耳边,回荡着阿珍洗脑般的“教导”。
“阿利,不让她乱花钱。
“让她对你给她的每一样东西,都感恩戴德。”
“阿利,对她施暴,逼她绝食。”
“阿利,她不是恐高么,带她去高处,她害怕了,自然会往你怀里钻。”
“阿利……”
“她绝望,你才能成为她的救命稻草。她受了伤,你才是她的唯一。难道你不想成为她一辈子的依靠了吗?”
吃过早饭,阿利把阿笙堵在门口,不让她上班。阿笙都快急哭了:“我迟到一次,要扣两天工资的。而且,我今天还要去见我的客户。”
“芭蕾舞演员也有自己的客户吗?”
“当然有。他找我有事,是关于演出的,那自然是我的客户。”
“是去见那个申吗?”
“你怎么知道?”
“阿珍告诉我,她说你还会去找申。我不会放你走的。”
“我和申……我们都清清白白。”
“那你为什么还见他?”
“我说过,因为他是我的客户啊。和客户吃顿饭,相互送礼,这笔交易谈成了,我们就没联系了。”
在阿利看来——这不是一场斗智斗勇的猫鼠游戏,这就是水笙对自己单方面的挑衅和背叛。
他带水笙来到浴室。
浴缸里,早早便被放满了水,他抓着水笙的头,将她往水里按。
大约过了二三十秒。
阿利想起水笙不会游泳,看到水,她该是多么的害怕。
他觉得自己对妻子太过于残忍,又把水笙抓出水面,看水笙万分恐惧的瞳孔,她捂着脸大声尖叫的样子,他的心仿佛是在滴血。
水笙痛哭出声:“阿珍早告诉我,说你疯了,我那么爱你,我跟申清清白白,我怎么就嫁给你这样一个疯子。”
就在这时,门铃响了。
一声接着一声,非常急促的门铃声。
阿利一阵心慌。
水笙跑过去开门,将门外的阿珍迎了进来,阿珍看了一眼水笙,眼泪就落了下来,两个女人在一起抱头痛哭。
水笙的哭声,并没有将一切淹没。只听阿珍道:弟妹,求求你,放过他吧。姐求你。”
“我要离开这里,”水笙仿佛一下子清醒过来,“阿珍姐,快帮我报警,这个疯子太危险。”
5.
“3671号,”章翻看病人的名册,“我看看……叫阿利是吧。”
新来的实习医生章,已经对阿利观察几天了。
但他还是只认编号,记不住阿利的名字。
这位叫阿利的病人,患有精神分裂症,企图在浴室谋杀自己的妻子。水笙受不了他的长期家暴,已经跟他离婚了。而且,据当天的目击证人阿珍称,3671号,事后不承认自己有杀妻之心,是个非常危险的病人。
目前,电疗疗法对他有效,只是负荷太重,3671昨天在电椅上,小便失禁了。
病人的姐姐阿珍,来看过他几次,听说他在这里行动不太方便,还特地带来了尿不湿。
阿珍给了阿利一叠空白的本子,和一支笔:“阿利,你就在这儿记录日常吧,我每天都会要章发给我看,你究竟写些什么。”
“姐,水笙怎么样?”
“听说她怀孕了。”
“你可以帮我照顾她吗?”
“做什么梦,一个离了婚的女人,你想看她把孩子生下来?”
阿利闭上眼,不再说话。
阿珍在阿利面前蹲下,用温柔的语气劝道:“阿利,我才是这个世界上最最关心你的人。你还记不记得,我们之前一起乞讨,被流浪狗追,被同龄的孩子欺负,你把每一口粥都留给我喝,从来不与我争抢。我带你去面包店,我们一起偷甜甜圈,快要被面包店老板追上的时候,你抢过所有的面包,叫我快跑……”
“我不记得了。”阿利打断道。
“这全都怪那个水笙,”阿珍忿忿道,“有了她你就忘了所有的痛苦,忘记了你还有一个姐姐了。”
“既然痛苦,为什么要记它?”阿利不解地笑了。
“你从小是我的跟班,你只可以爱我一人。等你什么时候忘了水笙,你什么时候再回来给我按摩洗脚。”
阿珍走后,章看着阿利,心想他会不会寻死,晚上要不要再给他加几粒安神的药。只听阿利平静地望向他,仿佛洞察他的内心一般:“章医生,别费那心。死不是解脱,没有人想成为那团肉泥。”
“但愿你看得开。”章说。
阿利又说:“可是,我也不太能看得开。水笙对我失望透顶。阿珍并不尊重我,我就像没人关心的一台提款机。我是真的病了。”
“是你自己想得太多。”章笑道。
章转过身走了几步,隐约听见门口的院长,正在和谁打电话:“她又来了,那个疯子。你赶紧把钱退给那个叫珍的疯女人,叫她滚蛋。”
6.
2136年,秋
实验室里,水笙躺在“感应椅”上,眼皮跳动得厉害。旁边的仪器,线路剧烈起伏着,模拟的是她难安的心跳声。博士在躺椅旁,敲了三下三角铃,水笙接收到讯息暗示,睁开双眼,回到了现实的世界。
连接“通感”技术,体验这一切的人,是水笙。
那追溯的,是阿利记忆中的过往。
目前的技术,只能做到这一步。
起死回生是不可能的。
博士站在她的身边,递给她一支装着蓝色液体的试管:“渴了吧,喝点水。”
水笙支撑起身子,接过那支试管,蓝色的液体没有气味,但有些泛苦,入口冰凉,并没有解渴的功效。她问博士:“阿利呢?”
“不是说了么,阿利死了,”博士说,“他患有精神病,在疯人院,失明、失聪、身体发青,很快就病逝了。”
水笙呆呆的,不说话。
博士继续道:“我听说,阿利的双眼是被其他病人生生剜去的。失明后的阿利,一直相信自己有眼,”博士用手指调出画面,“这些,就是阿利创造出来的人影。”
“你看他脑海中这些影子:守护芭蕾舞女孩的蓝色阿利,穿着盔甲看妻子煮饭的金色阿利,靠近电梯就会生出翅膀的白色阿利,抱着救生圈手持呼吸面罩的绿色阿利,力大无穷的肌肉男红色阿利……阿利去世前,嘴里一直念着的那串数字,是你的电话号码。”
从1号到n号,阿利的心,永远在守护水笙。
水笙终于明白,阿利最后的愿望,是希望这些被创造出来的影子,可以在他死后,留在这个世上继续守护她。他却忘了,这些影子,都会随着他的生命,一同消散。
水笙闭上眼,泪水肆意流淌。
待她的指甲深深掐进了掌心,她拂去泪,恶狠狠道:“阿珍,她害死了我丈夫,我不会放过她。”
7.
博士像看异型人般,一直盯着水笙:“姑娘,你真的爱上了一个人类吗?”
“你什么意思?”
“是谁带你来的?”博士却问。
“申。”
“申爱水笙,”博士道,“他说,水笙是最美的芭蕾舞演员。他对她一见钟情,不顾她是个已婚女子……只是,他们才相识一日,水笙就从悬崖上坠落,粉身碎骨。”
“不会吧。”
水笙迷惑了,自己不是活得好好的吗,他怎么说自己已经坠崖摔死了呢?
“你凭什么说不会。你又不是水笙,”博士撇了她一眼,“你只是拥有她全部的记忆。”
申已经换好了白色防护服从容走进实验室,他看了一眼两人,又看了眼之前装蓝色液体的试管。
水笙依旧望着博士,她还是好多事都想不明白的一脸茫然:“我还是不懂,你说我不是水笙,水笙坠崖死了……那我是谁?”
“是不明白,还是不愿接受,”申笑着问,“丫头,哦不,我应该叫你315号,请跟我来。”
水笙跟着申来到另一间实验室。阿珍竟然在这间实验室里,她和申一样,穿着白色防护服。
“阿珍,是你害死了你弟弟。”
水笙一见到阿珍,像疯狗一样,立刻就要扑过去和她撕打。
那些机械触手像有思维意识般,全都朝水笙袭来,将她牢牢地栓住。
水笙的手臂被锋利的圆盘快速切割开,她还没来得及发出尖叫,却震惊地发现,自己的皮肤下,竟不是血管和流淌着的血液,那里藏着一闪一闪幽蓝的光、芯片,还有金属丝。
她觉得自己都快要窒息了。
触手又撕扯着她的后颈,水笙震惊地看到,她的脊背处,被吸出一个金属圆盘,圆盘被递到了申的面前。
申抬起手将它接过放在了实验台上。
紧接着,触手又引过来一根长而粗的黑色导管,插入了她的颈部。
水笙不知道那是什么。但她的脑海中冒出一个词:充电。
电流涌向她的时候,没有舒服的感觉,也没有痛感,只是像被阳光照射般,麻麻的,有些发热。
阿珍的手,离开了控制台。朝她徐徐而来。阿珍托起水笙的下巴,望着她似笑非笑:“315号,你还不能被销毁。你和我弟弟还有一项实验没有完成。
水笙艰难地转头。实验台上,一动不动地躺在那的身影——那个面色苍白,身上插满了管子的人,正是阿利。
“阿利。”水笙唤了他一声。阿利没有睁眼。但他的胸腔正在有序地起伏。
他还活着。
(网图致谢侵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