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光中为《牛津高阶英汉双解词典》作的序

2017-11-02  本文已影响0人  风中琪云
余光中为《牛津高阶英汉双解词典》作的序

余光中 序

人类语言的分歧,据说是因为天谴。《圣经》曾云,洪水之后,诺亚(挪亚)的子孙想造一座通天高塔,引起耶和华不悦,乃使人类语言不通,分散到世界各地。足见人类若要彼此了解,必须先有一种共同的语言,才能促进世界和平,进而窥探神秘天机。在今日的世界,英语已经成为这种共同的语言,因此不论先天以它为母语或是后天用它做第一外语,我们都必须善加学习。

英语虽然已成世界语,但和源远流长的某些语言相比,却年轻得多,只算后起之秀。英语的古文期晚到七世纪初才开始,中古期更始於十一世纪,至於所谓“现代英语”,出现时已经是十六世纪初了。今日我们读莎士比亚的台词,已是古色斑烂,而读更早的乔叟作品,就更难懂了。但我们读中国的《诗经》:“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虽是两千多年前的歌词,却透明无碍。

翻开今日的英语词典,例如第七版的这本OALD,里面的十几万字当然都是英文,但若究其身世,则“外来语”远多於“土语”,不过因为“归化”已久,初学的人已难分辨。例如“心理学”(psychology)一词,便是由psycho与logy二源合成,psycho意为“心理”,却来自希腊神话的美女Psyche,亦即心灵之化身。又如“天文学”(astronomy)一词,原由astro加上nomen而来,希腊文意为“星之名”。再如Diaspora一词,原为希腊文,意即今日英文的dispersion;此字当初乃指犹太人亡国之后流浪天涯海角,今日则已泛指一般的去国怀乡。Odyssey一词,本为荷马第二部史诗,杨宪益先生译为《奥德修纪》,指希腊英雄奥德修在特洛邑(特洛伊)城破后领兵返国,海上历险十年故事,今日改成小写,亦可泛指远征久旅。以上数例,并非冷僻字眼,均已收入OALD,英文字汇源出希腊文化者不少,可见一斑。最好的例证恐怕要推「字母」(alphabet)一词了:alpha+beta,正是希腊文的前两个字母。

英文的星期二到星期五,分别来自北欧神话的Tiu(战神)、Woden(大神)、Thor(雷公)、Frigga(神后)。但在源出拉丁的法文里,这周日的名称却来自南欧的罗马文化:例如jeudi(大神)、vendredi(爱神),用以称呼星期四与星期五,都是取自罗马神话。有趣的是,英文的月份名称却取自南欧文化:例如四月是取希腊爱神Aphrodite的前两个音节,一月则来自罗马的门神Janus,七、八两个月分别用两位大帝Julius Caesar与Augustus来命名。

英文日常用语,尤其是单音节的,例如do, come, go, take, some, right等,大半是古英文;邱吉尔就说,只要善用八百字的单音节古英语,演讲就能简洁有力。反之,音节越多的字,越加斯文深奥,就越得乞援於拉丁文字。例如地中海(Mediterranean Sea)之名,就是medi(中间)加上terra(陆地);又如血亲(consanguinity),也是con(汇合)加上sanguine(血液)组成。又如一封信,英文只说letter,拉丁语化的结果却成了communication。一本英文大词典里,拉丁语根的长字恐怕占了大半。但是有时候,单音节的字眼也从拉丁文透过法文传来,例如beef, mutton,pork等,就是从法文boeuf, mouton, porc借用。那是因为一零六六年诺曼地(诺曼底)公爵威廉征服英国之后,牛、羊、猪之名在牧人口中维持古英语不变,但做成菜后,端上桌来供征服者享用,却改用了征服者的语言。

英文从七世纪初发展到十七世纪初,一千年来从日尔曼的民族与先进的希腊、拉丁文化吸收了许多养份。但从移民新大陆以来,又从北美的生态与印地安(印第安)的文化汲取了更多的语汇,同时对於祖国母语的文法也逐渐加以简化,尤其是在拼音方面。美国国势日强,等到大英帝国式微,所谓美式英语就演变成强藩夺主,开始影响全世界,更进而成为全球化的利器。

美式英语为英语扩大了字汇,植物方面例如eggplant, squash, sweet potato,动物方面例如bullfrog, groundhog, turkey都是新生事物。Indian summer指十月小阳春,Indian file则指单行纵队。装佯卖区叫做play possum,言归於好叫做bury the hatchet,都不是英国生活所见。

等到约翰牛的子孙更进一步,移民去加拿大、澳洲、新西兰、南非,英语的世界就更为扩大,字汇与成语也更多彩多姿。单是澳洲就添加了诸如kangaroo, koala, boomerang等生动的字眼。

美式英语为正宗的“不列颠腔”增加了活力,其好奇的弹性不断吸收各种语言的成份。美国素称民族的熔炉,美语也可称外来语的炼丹炉,食量惊人。翻开OALD第七版的K字部,盈目尽是日语:karaoke, karate, kanji,katakana接踵而来,那是因为日本的西化早於中国,西化程度也深得多,何况二战之后还有一段美管时期。相对而言,中文进入英文的比例似乎少得多:西方认为日本可以代表东方文化,恐怕也是一大原因。近日我接到洛杉矶亨廷顿图书馆新建中国花园「流芳园」落成典礼的请柬,可以感受到因为中国崛起,西方对中国文化的重视正在加深。相信未来英文字典收入中文的份量必会加重:可收的中文字何止Kung fu与feng shui呢?

英语使用之广,已经跨越了政治、经济、文化,尤其是科学与教育各领域,即使在其他所谓“先进国家”也强势难挡。就连对“美帝”最具戒心的欧盟,也不免以英语为第一“使用语言”(working language):法文只有屈居下风,后来更迫使另一主要“使用语言”的德文靠边站。公元两千年才开始,在校学习英文的欧洲学童已高达四分之三。联合国的会员国里,以美式英语为第一外语的,更多逾一百八十国。

二零零二年出版的畅销书《英语的故事》(The Story of English: by Robert McCrum, Robert MacNeil, William Cran)就说,估计到了二十一世纪中叶,世界人口一半会使用美式英语。

全球化的浪潮挟美式英语而俱来,其势可惊。英语好的人当然可以沾沾自喜,作其弄潮的骄子,但是深爱自己民族文化的有心人,却不免担心会遭淹没。如何西学为用而不废中体,该是华夏子孙要迎战的考题。至少李白与韩愈没有这种困境。啊不,李白也要听胡语的,韩愈不也要面对佛骨吗?

其实英语也并非一路势如破竹。英语传到世界各地,也不免受到本地化的压力,例如在新加坡就成了Singlish,连发音也走了音。所谓pidgin English,到处都有。美式英语也受到美式「政治正确」的操弄。例如某些技艺,以前只有标出man,现在不可以了,必须兼顾女性,却又改得不够彻底。以前的craftsman,现在一分为三,另加craftswoman与craftsperson,但是craftsmanship却又纹风不动,并未三分天下。又如marksman一分为二,加上markswoman,但是swordsman项下却未加swordswoman。女侠该如何称呼呢?《卧虎藏龙》里那些咄咄逼人的女侠怎麽办呢?

一部英文大词典,收集的其实远不止ABCD。学习英语,其实等於认识西方的过去与世界的现况。据说,钱锺书最喜欢读词典,很有道理。词典是可以读的,学问越好,读得越有趣味。这部第七版的OALD正是如此。

余光中 二零零八年一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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