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公举陛下(三)味道
故事二 味道
一个下雨的傍晚,阿洛推门进来。
她应该是在外面犹豫了好久。因为外面的雨虽然细密,雨点却不大,她的伞上却有大颗雨滴的痕迹,要么她愚蠢到打雷时在树下晃荡,要么就是她已经在屋檐下占站了很久。
我仰头看她,手里没有停下动作。四号格子里有两个味道散了,修复是个很大的问题。需要从庞大的时空里一丝一丝地剥离出来。我有些头疼。
这些年久失修的味道,没什么人要价,菩叔也懒得管理,久而久之味道混在一起,实在不怎么令人舒心。
“是莜雅介绍我过来的,”她有些局促,“她曾经在你这里买过她母亲的味道,她母亲未出嫁之前的。她说你们的店,”她犹豫了一下,接着说,“很神奇。”
我停下手中的活,端详着这个该有三十五岁的女人。
她年轻时候应该是个美人。还应该是个混血,鼻子很挺,眼睛深邃,眼角有细密尾纹,但皮肤还是很白皙。
然后我吸了吸鼻子。
童年糖果味道,清甜,无忧岁月的成长,果香,很好,然后是,
铺天盖地蔷薇花的馥郁浓烈香气。
如此浓烈, 我不由晃了晃。
“你是要买什么味道?”我面无表情地问道。
“我的前男友,”她的声音很小,“十三年前他去世了。”
“什么时期的味道?”
“他去世时候的。”她想了一下,接着说,“不,所有的。”
“他是怎么死的?”
我看到她颤抖睫毛下眼睛里的水汽,她沉默不语,一瞬间我以为她不会再开口。
“车祸。”她抬起头来直视我的眼睛,“他结婚那天,我们出了车祸,他死了,我活了下来。”她顿了顿,又说,“他要结婚,新娘不是我,我执意要他来我的住处接我去参加,他答应了。”
“车祸的地点在哪?”
“云城路。”
“那个地方的味道没有派人采集过,”我翻查一下最近的记录,说,“我需要去现场收集。希望你能和我一起,这样有助于味道的分辨。”
她显而易见迟疑了一下,之后她说, “好。”
菩叔回来的时候,我跟他说起这单生意,他听得兴趣寡淡。
我说这钱会挣得很容易。我们属于三年不开张,开张吃三年的类型,最喜欢的就是这种生意,难度小回报高。
菩叔看了我一眼,对我说,穆穆,你十六岁了对吧。
我说是。
他顿了一下,说,我把你捡回来的时候,不知道怎么养孩子,直到现在我都不知道怎么样是对你好。有一些我能教你,还有一些我教不了你。
我停了一下,抬头盯着他。
十三年光阴,我未在他身上看到任何变化。
他经常胡子拉碴,趿拉拖鞋,像中年老大叔一样邋遢。
每隔一段时间他会出去,把胡子挂掉,打理头发,穿起箱底压着的一套板正有型的老式西装,整个人风度翩翩,帅气好看,对着镜子理了又理,且从不告诉我为什么出去。
“为什么问起这个?”
他笑笑,没有说话。
过了一会,他对我说,你可不可以不要接那个女人的生意。
他问我可不可以。
他从来都是告诉我能不能。
你要挂了吗?我的语气很冲。我从来是这样,对于他隐瞒我的任何事情耿耿于怀。
他笑了一下,小东西,就这么盼你叔死啊。你大了,自己去判断和经历。就是这次,我怕你应付不过。
我嗤笑,一脸不屑给他看,心里却如同巨石落地。
“小心一点,那个女人。”他迟疑良久,还是开口,“她身上有什么东西,我看不出来的,味道很奇怪。”
“我现在想起来,那个时候,我们怎么可能分开。”阿洛在副驾驶上,对我讲以前的事情,声音很低,并不在意我的回应。她似乎只想倾诉而已。
“认识他以后,再没有过不快乐的日子。他为我做很多,把我照顾好,殷殷叮嘱,好像我一直是个小孩。我们在一起有说不完的话,不停地说,听,我觉得我说什么他都会懂,我和他说话比对我自己说话都舒服,从来没有怀疑。”
“我们抱在一起,坐在一起,一整天不说话,不尴尬也不无聊。我觉得他就是我的所有,是我的。”
“大学毕业,他告诉我,他要和我分手,和另一个女人在一起。我知道那个女人家里有权势,很大。我一直知道他的野心,我就是没想到,我什么都不是。 ”
车祸地点是一个转弯处,大转弯,狭窄山路。昨天查了查,那地方现在已经成为网上流传的车祸魔鬼地。三年来有十六起车祸发生。阿洛的那场车祸还能找到报道,对当事人报道不多,照片上不成形状的轿车和前头撞碎的蓝色大卡车特写惨烈非常。
下车,空气的味道里,死亡的气息不重。
除此之外,没有任何味道。
哪怕是人停留的情绪味道和声音味道,哪怕是山的生物味道和事故味道,全都没有。
不,味道还是有的。
只有一个人的。
因为习惯了从庞大的味道群中分解味道,我反而没有快速反应出这种单一的味道。
那味道像阿洛的,但又不像。
味道不可复制,也不能减少,世界上没有相同的味道,只能辨别相似的气息。
我疑惑的抬头看了阿洛一眼,开始收集部分味道。
“南,你是真的要结婚,对吧,和另一个女人过一辈子。”
“没有什么能改变你的决定吗?”
“阿南,我不明白。”
那是声音味道,是浓烈的情绪味道,悲伤压抑,如同心脏丢失,刻骨锥心的痛。
“阿南,你是我的啊,你自己说过的。”
那是什么。
一瓶水的味道。
不不不,那是仇恨狠厉的味道。那味道让我遍体生寒,恐惧天崩地裂。
“你怎么了。”阿洛问我,她的声音温柔,“你还好吗?”
我往后退了一步,对她说,
他真的是死于车祸吗?
你觉得他背叛了你,所以你恨他对吗?
那你递给他的那瓶水里
又加了什么东西呢?
是车祸混淆了你的记忆,还是在你的心里,你从来不想杀死他?
“你说什么?”她的脸色陡然变得苍白。“我想要,杀了他?”
她突然抱着头嘶哑地痛呼,我把她扶进车里,给她倒一杯水,吃下车里备用的止痛药。
她缓和过来的时候,我对她说,我得晚上再过来一趟。
白天被阻碍的味道,太阳消失后,会灵敏起来。
味道是活物,惧怕流动散失和混淆,会在安静下来时显现。
她点点头,魂不守舍,问“我要过来吗?”
“不要。”我说。我心中打定主意,晚上和菩叔一起过来。这种情况太奇怪,我从来没有遇见过。
菩叔不在,留了纸条要出远门,字迹潦草慌张,却隐有激动之意。
鬼使神差地,我打开了菩叔的衣柜。
那件旧西装不见了。
我楞楞看了一会儿,披上衣服,拿起菩叔的车钥匙,去开车。
晚上的云城路,有车,车速慢。味道开始上来,弥漫,另一种气息的味道开始强烈,混合着各种来来往往喧嚣的各种味道。
“南,你要离开我吗?”
“永远不会。”
“你要和另一个女人结婚。”
“是的。”
“没有什么能说服你取消这场婚礼是吗?”
“有。”男人的味道隐有疲惫倦怠,“死亡。”
一瓶水递出的味道。
男人没有来得及接,他的手停在半空中。
突然刺耳的刹车划破耳膜,有人疯狂地打方向盘,凄嚎的尖叫和呼唤,我几乎以为自己的耳朵要炸开,徒劳地捂着自己的耳朵,忘记这些是通过味道得到的,根本不是真实声音。
声音突然一下子消失,所有的味道消失不见。
我惊魂未定,喘了口气,发现感知到的味道都已经没有踪迹。
有人轻轻拍了拍我的肩膀,我条件反射般回头,看见一个年轻男人的脸。
他对我笑,牙齿洁白,酒窝若隐若现,是眉眼清明的男人。
“这么晚了,小妹你为什么一个人在这里?”
“我找点东西。”我心不在焉。我不惧怕什么人,菩叔总说他教我的东西太少,但他教给我的,足够我应对任何人。
“这里不允许停车的,小妹你要快点离开。”他很和善地说,突然,他又加了一句,“是你拿我的东西吗?”
我莫名其妙地看着他。
“你不要再动我的东西了。”他说,语气没有强烈的敌意,像个委屈的大男孩。
“你再动我的东西,我的洛洛就没有了。”
我的脑袋“砰”的一声炸开。
我听见自己不听使唤的声音,问“你是,林南?”
“你认识我?”他有些惊讶地笑了笑,“还是你认识洛洛?”
“你,不是。。”
“什么呢?”他对我笑了笑,“不要说出口呀。”
我头皮发麻,用最后一点勇气说,“我得回了。”
“小妹你要当心。”他眯起眼睛对我笑,“一个人开车小心点。”
真的是,很没有恶意。
回到家,我再一次打开了之前找到的资料。
我的手不知为何有些发抖。
十六起车祸,无论每次车祸几人死亡,副驾驶上都是一个女人,开车的都是一个男人。
报道出奇的少,车祸原因含糊不清。那段路返修过好几次,大肆施工,施工的时候全密封。
我看了一会,决定不再接这单生意。
阿洛的电话在第三天打过来。
“我结束了和你的生意,请另寻他处。”
“我想起来我为什么活了下来。”她自顾自说着,“前面有辆大卡车要撞上我们,他护着我,拼命向右打方向盘,跟我吼抱住头。”
“警察说人的反应都是左打方向盘的,所以副驾驶危险,但是林南,他像是本能一样护着我。”
“我除了不怀疑他爱我,我怀疑他的一切。他爱我可以放弃我,但是我比他的命重要。”
“小穆穆,父亲的天性就是护着孩子。”
“我哪有你这么丑的爹。”我撇撇嘴,“物种都不一样。”
“小兔崽子,本以为白捡了便宜,居然是捡了个小混蛋。”
我微微闭上眼睛。
“你开始说什么,我没有听清楚。”阿洛的声音传来。
“没什么。”我听见自己的声音。
我再一次去了云城路。
傍晚的云城路,车极少。空气中的味道强烈,我开始收集。
到尾声的时候,我看见了林南,又在对我笑。
“你看,来了。”他对我说。
我顺着他的眼光,看见一辆白色的轿车速度很快地开过来,将要开到拐角处,一辆蓝色的大卡车突然出现!
根本无法制止,车里的人拼命打方向盘试图躲开,我尖叫着,在它们要撞上的时候闭上了眼睛,耳朵里轰鸣的声音像要将耳膜震破。
我睁开眼,看见让我毛骨悚然的一幕
林南打开了车头几乎完全损坏的轿车的前车门。
“要向右打方向盘。”他微微笑着,抚摸副驾驶那女人血肉模糊的脸,长发像浸了血的海藻。
“你看,不向右打方向盘,你爱的女孩就会死的。”
我手脚冰凉地看着,头皮炸开,要逃走却僵硬住。
他转过头,看着我,还在笑,但已经不是那个笑得干净的大男孩,他一步步走过来,对我说,“我来接你,上车吧。”
我看着自己挪动脚步,坐上了那辆破碎不堪的轿车后座。
我看着他将驾驶座的男人拖出来,男人伤势不可怕,但是已经死亡。
他将车往后开了几百米,开始高速行驶。
“洛洛,你猜这一次,我怎么选择。”
我看着拐角处那辆蓝色的大卡车再次出现,我们的速度很快,他紧紧盯着那辆卡车,喃喃“洛洛,你猜这一次,我怎么选择。”
两车距离越近,我能看见卡车上已经腐朽的司机。
我闭上眼睛哭叫。
醒来的时候,在家里。
我站起来,在家里走了一圈。
我终于知道菩叔没有闻出来的是什么了。
那是执念的味道。强大到混淆我们鼻子的执念。
那是一个内心冷厉、毅力强大、用情至深却又凉薄至此的男人的执念。
是那个笑容温暖眼神清亮的大男孩,是那个为权势力量抛弃爱情的狠心权谋家,是那个在生死关头拼死保护至爱的痴情男人。
那执念有深入骨髓的爱,揉入胸腔的爱,那执念有凉薄残忍的弃,强大的自我欺骗,那执念有阴冷潮湿的不甘与怨念,一念干净如佛,一念酷烈如魔。
这执念使他获得力量,实质化的力量,这执念也让他分裂分割,让他一面沾满阳光,一面满手血淋。
我终于知道为什么阿洛的味道是强烈的蔷薇花香。
那是,血和死亡的味道,加上,甜蜜的爱和思念。
那也是,林南的味道。
我知道为什么我会活下来,但是我不知道菩叔为什么离开我。
他对我说。小穆穆,我走了。本来是要养你到十八岁的,但是我得离开了。
我一直在等一个人,等到自己时间也不多了,终于找到了那个人。
这是菩叔最后能帮你的,以后你自己一个人,要小心。
我楞楞在店里呆了一会,坐下若有所亡,出则不知所如往。
我给阿洛打了个电话,问,“你为什么会突然想知道遗忘了的那些事情。”
“我不知道。”她的声音很远很低,“车祸后,一些东西就忘了,忘了也没想到记起来,我认识了另外的人,不是多好,也没有多坏,没有爱到惊天动地,也不是不爱。我有了孩子,过起柴米油盐的日子 ,不再有过于激烈的情绪。可是那一天突然就想起来,想起来的时候就觉得心里很疼,也没有疼到深处,却无法忍受了。我总以为是我真的忘记了什么重要的东西,”
“我收到了你给我的味道。”她停了停,“有时候忘记的那些,比你的存在要重要。”
纵君生我未生,我生君未老,犹不得与君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