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影
那个地方曾经是我最喜欢常去的地方。
过去,每当我们徒步在这个高坝上时,总喜欢俯视着大自然赋予的那些自然景观,看着浩瀚宇宙自然天成的心形湖畔,还有那经历千百年洗礼,仍巍然不动的松山。
不知为什么,总也不厌地怅望着那一片可以表达一切的心雨湖心,仿佛可以一眼望穿未来,也许那只是我们美好的想象。而我们,何曾真正走进湖心,去探索我们想要的奥秘。我们也不愿去追问,所有的故事都需要有几分神秘,几分禅参不透,才会让我更加喜欢。不在意那些过去的故事,既然这是被我发现,且又诞生这么一个美丽的名字,以后,我将是这的主人,关于这里的一切传奇故事都由我书写,由我歌颂。林语堂先生曾说过:人生不过如此,且行且珍惜,自己永远是自己的主角,不要在别人的戏剧里充当着配角。
当时并不明白,我为什么不去追寻古老的传说,不久之后,这竟是我们留下一段故事的地方了。
是的,是是非非的凡尘,梦一般碎落,风一样无痕。
清晨的心雨湖,鸟声如洗,有风吹过,带来了树叶的清香。不远的山坡下,仿佛看见好友们逐一走来,还有他。还有看得见不远处的村庄,宁静祥和的存在着。
坐在大坝上最高处,总是痴痴地一直到黄昏,坐到幽暗的夜慢慢地给四周带来黑暗。
也总是那个同样的好友,手里拿着一个保温壶,默默走过来,眼中隐藏着一丝担忧的阴郁,走上来低低地劝慰着:“天不早了,回去吧!”
我向他微笑,默默地跟着他走下一个又一个台阶。最后,看他帮我关上那扇分隔生死的希望、失望之门,这才往万家灯火的村落驶去。
回到那个被称作“家”的地方,我直接上楼,每次只要上两三个台阶,背后总能传来一声嘶哑的问候:“你什么时候回来了,吃饭了没有,我再给你做点?”我止住脚步,回过头,面对的,是憔悴不堪等待了我一整天的阿姨。
照例喊一声:“阿姨,不用管我!”然后转身上楼,回到卧室,梳洗一下,躺下来,望着房顶上的琉璃吊灯,等待着黎明的再来,清晨六点,天完全大亮,又可以往心雨湖去了。
阿姨马上跟进了卧室,手里捧着一碗汤,察言观色,又近乎哀求地轻声说:“喝一口也好,我不勉强你不再做什么,只求你好好善待自己,这么多天来你什么也不吃怎么撑得住。”
也不是想故意和谁作对,可是我实在不饿吃不下任何东西,无论多好吃的食物,吃到胃里都波涛汹涌般翻滚,非吐出来不可。摇摇头不肯再看阿姨一眼,转过身背对着她。阿姨站了好一会儿,那碗汤又被端出去了。
客厅里,一片死寂,阿姨好像也不再做家务了。
不知得到那个噩耗第几天了,刚发芽的葡萄树竟然死了。我想是因为长久没浇水的缘故,提桶水在根部浇下去。看着即将苏醒的玫瑰花,又给它们一点点湿润。那个梦那么美,那么美,那首歌那么悦耳动听,除了他,还有谁能够做得到?当然,谁也做不到。所以,我要好好守护这里的一草一木,一枝一叶,这些,是他为我编织的彩虹般的梦!
花还没有开,阳光下露出来的是一片尘土与枯干。我仿佛看到这里已经花团锦簇,微风里,艳红的玫瑰在轻轻地摆动,却总也带不来生命的信息。
那日的下午,我从街上回来,站在大门口望着来来往往的车辆和行人发呆。
远远地我看到有车驶来,我慌忙转身走进家里,我不要见他们,不要见任何人。他们那种无可奈何怜悯的眼神,总可以让我轻易发疯,这时候,我不能发疯,也不愿为谁发疯。只能躲起来。
走进客厅,阿姨又是那种千般痛心万般无奈的表情,我看都不要看,冷着脸上楼去了。
原来是保险公司的人来了,阿姨让我下楼看看,我不语,跟着她下去。原来是他投的一份意外保险,我是受益人。我看着他们例行公事的拿着纸和笔放在我面前,亲切又秉公地说:“你只要签字就可以了。”
我看着他们,又看看手中的笔和桌子上的白纸黑字,一种深切地剧痛袭击而来。我恨不得拿起来把那些纸张撕个粉碎,这是什么,这是他的命啊!我怎么那么恨,那么恨!我已经痛不欲生了,为什么你们还要拿这种毫无感情的东西给我看?
我强忍住那些粉碎一切的冲动,把笔摔出一米多远。不顾及阿姨那悲痛欲绝的哀求,起身离开。你们这些魔鬼,他明明还在这儿,你们就想瓜分这一切,我恨你们,为什么死的不是你们?不,不能这样说,这样就等于承认那个“谣言”。在他还没有亲自过来和我说明一切之前,绝不承认他们口中所说的那些事是真实的,因为我相信,我一直相信,一个愿意付诸一切,也要给心爱的人一份安宁的善良人,会舍得带给她如此巨大的痛苦,他知道她最怕疼,更何况是生死离别!我知道,阿姨他们这么做,就是一个圈套,他们想用这种方式让我承认这一切都是事实,就算全世界所有的人都相信,我也不相信,我宁死也不信!
次日早晨,我默默地盘算着要先去开始做哪一件事,又想起婚房的花该浇了,卫生也该打扫了,好久没有去过了。
天好像一下热起来了,我穿上去年秋天他送我的那件纯白色连衣裙出门,不管遇到什么困难,女人,都不应该让自己放弃一些属于美的事物。我觉得我必须要打扮的漂亮点,以防他来个突然袭击,让他看到这张因过分思念而憔悴的脸,他还不得笑话我。
阿姨用奇怪的眼神看我,我只对她笑。
“你要出去吗?穿这么薄小心着凉。”阿姨总是不厌其烦的唠叨着,她自己都不觉得,已经很惹人烦了。
“我要去婚房,把那打扫一下。”我端着半碗米粥,默默地吃着。
吃完后,站起来转个圈:“阿姨,这条裙子漂亮吗?还是去年买的一直没穿,今天忽然就想穿了。
“好看是好看,就是....”
“我走了,阿姨拜拜。”不想听她一遍遍重复,我走出了家门。
暮春的早晨,霏霏的毛雨默然洒在我脸上,引起润泽,轻松的感觉。新鲜的微风吹动我的衣袂,像爱人的鼻息吹着我的手一样。我走在漫无边际的甬道上,经了那细雨,正如涂了一层薄薄的乳油,踏着只觉越发细腻可爱。
这是我们梦想中的伊甸园。群花都还在做她们的清梦。那微雨偷偷洗去她们的尘垢,在那被洗去的浮艳下,我能看到她们在有日光时所深藏着的恬静的红,冷落的紫,和苦笑的白与绿。以前锦绣般在我眼前的,现在都带了暗淡的颜色。——是愁着芳春的销歇么?是别离太久了么?
这座婚房他取名叫“馨园”。我也同意。没有比馨园更让人觉得合适的名字了。其实,我也从未反驳过什么,他做出的每个决定我都赞同。
离开馨园的时候,已经月上枝梢。独自走在街上,只有足印在单单调调回响着。燕子去了,有再来的时候;杨柳枯了,有再青的时候;桃花谢了,有再开的时候。但是,聪明的你,告诉我,我们别离的日子,何时是结束的时候?是有人将你困住了:是谁?又将你藏在何处呢?是你自己躲起来了罢:现在又到哪里呢?
我不知道要等多久,还有多少日子,但我的手确乎渐渐空虚了。在默默里算着,无数个日子从我手中溜走,像针尖上一滴水滴在大海里,我的日子滴在时间的水流里,没有声音,也没有影子。我不禁头涔涔而潸潸了。
去的尽管去了,来的尽管来着,来去的中间,又怎样地匆匆呢?太阳他有脚啊,轻轻悄悄地挪移了,我也茫茫然跟着旋转。日出日落,从我的指缝间飞去了。在逃去如飞的日子里,在千门万户的世界里我能做些什么呢?只有徘徊,只有等待。在这些日子里,除等待外,又剩下些什么呢?过去的日子如轻烟,被微风吹散了,如薄雾,被初阳蒸融了。我留着些什么痕迹呢?我何曾留着像游丝样的痕迹呢?我赤裸裸来到这世界,转眼间也要回去了,但不能平的,为什么偏偏又要与你相遇?又要给我留下一个悲伤的结局?
你聪明,告诉我,我们分别的日子,何时能够结束?
不知道是我的脚步声惊动了阿姨,还是她本来就一直在客厅里等着我。我没有打开灯,径直上楼。没有走两步,阿姨的声音又传来了。
“你回来了?”
我回头,看她手里拿着一束玫瑰花。
“嗯!你拿这些花做什么?”我淡然地问。
“我看这些花开得正好,就剪下来,打算帮你插在花瓶里,正好你回来了,自己去插好吧。一会儿我去检查你的成果。”
“不用了。”我仍然没有什么反应。
“听话乖,你不是最喜欢玫瑰花了吗?你看这些花开得多好!”
现在回想起来,当时的我简直混账到家了,不知阿姨花费了多少心思在千百朵花中选出仅仅几朵最漂亮的花朵,而我却视而不见。
“阿姨,早点休息吧,我今天很累,先回房间了。”我毫无表情的接过花,离开了。连一句谢谢都不曾说!
我不知道阿姨看着我那种表情,心里是什么滋味?我只知道我的世界坍塌了,没有他,生命对我而言毫无意义。我的世界里,只有爱情,只有他。你们都只是我生命中的配角,他不辞而别,全是你们一手促成。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你们应该承受的,你们欠我,世界欠我!
花被我无情地扔在书桌下的垃圾桶里。阿姨一定看到那束被我无情相待的鲜花,要不,我怎么又看到她,耀眼的阳光下,哀伤,那么明显地压在她的双肩上,那么沉重地拖住她的步伐。那时,我的眼睛只看见阿姨渐渐远去的背影,那份肉体上实实在在的焦渴的感觉又使人眩晕起来。
一直站在那里想了又想,不知为什么自己在这种情景里,不明白为什么他就突然不见了,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我的阿姨竟然和他一样,分分秒秒都在呵护着我,千山万水与我们相聚,而这个梦是在一条通向死亡的路上遽然结束。
我眼睛干干的,没有一滴泪水,只是在那儿想痴了过去。
当我黄昏又去心雨湖时,看见阿姨,云齐也在。原来这里不是我一个人的希望,是大家的希望。我发疯,我颓废,阿姨几乎也被弄得疯狂,云齐又何尝不是?
“知道你要来,天快黑了,我怕你一个人不安全,让云齐陪我过来看看。”用她那柔弱无骨纤细的手指,重重地握着我的双肩,她的眼里有泪光在闪烁。
“谢谢。”我哽咽着,只是哭不出来。
那些日子,夜间就我和阿姨在家里度过,不断有朋友过去,我也不和他们说话。
窗外的风景,白日里艳红翠绿,在夜间一轮明月悬挂窗前,将这没有他的尘世间装扮的更是温柔。
阿姨和我,在我稚气未退的青春里,便是这样度过了。
那天他父母都回来了。阿姨陪他们坐在客厅,我走进屋子,他们的谈话声就戈然而止,我知道他们在讨论他的事情。那些不想让我知道关于他的一些事情。
我不在乎,我要封闭一切与我无关的事情,我的世界里,除了等待,就是恶作剧,我要让他们每个人都知道我很痛苦,我痛苦的根源,源于他离开。我要让他最亲最爱的人,和我同样承担这一份痛苦。
我故意装出不肯接受的神情,满脸期待的看着他们,问他们关于他的行踪,他什么时候回来?我故意在阿姨面前,装扮得体,一遍遍告诉她,我要找他,我去馨园等他,说不定他已经回来了。我故意告诉阿姨,我去了心雨湖,因为他最欢去那儿,那是我们筑梦的地方。我要让你们都知道,我的内心无比痛苦,我不能接受他猝然离开的消息,我甚至不能接受这个世界,以后将与他无关。我失忆,并非我真的失忆,我记得很清楚,每到深更我被剧烈的疼痛吞噬着,所以,我要你们也承受着这份难以忍受的痛苦。我怕你们忘了他,我只有装作不肯接受一切,以企图他占据你们整个生命,那样你们才能体会到我的痛苦与悲伤。
“他什么时候回来?”我问他母亲。
她饱含泪水,讷讷不能成言。我又一脸期待看他父亲。他一脸重创,语气中带有血泪:“别再问了,好吗?”
我仍是一脸期待,无视他们。“他是不是已经回来了,是不是直接去公司了,或者在回来的路上?”
他母亲起身离开。他父亲深深叹息,默然不语。我满脸失望,心里却在冷笑,这就是个悲哀! 他们要走,送他们出门,我看见了在风里,水雾里,他父母那消瘦薄弱的背影。
那时人行道除了他们之外空无人迹,天气不好。她的头发在大风里翻飞着,可是她的手臂好像很沉重,几乎没有一点法子拂去她脸上的乱发。
眼前孤零零的在走着的老人还是他的父母吗?会是那对高贵优雅,玉树临风的老夫妻吗?是那对同样的夫妻,为什么他们变了,为什么?这明明是他们却又实在不是他们了?
这憔悴而沉默的身体,不必说一句话,便河也似的奔流出来了他们的灵魂,在他们的里面,多么深的悲伤,委屈,顺命和眼泪像一本书,一本摊开的故事书,向我诉说了个明明白白。
自从他们带来了那个噩耗之后,我完完全全丧失了理智,自私的哀伤将我弄得死去活来,竟不知亲人还在身边,竟忘了他们也痛,竟没有想到,他们的世界因为我的存在在一直苦苦支撑着,当然,他们的喜怒更不在我心里了。
是不是这段时间阿姨也没有吃过什么?为什么我没有想到?
只记得他父母告诉我之后,我每天都靠着打镇静剂躺在床上,药性并没有达到它应有的效果,仍然可以哭闹,绝食,服药自杀,阿姨当时也快崩溃了,却还要拼命去保护不争气的我。怕我再伤害自己,怕我过不去这个坎。
以后呢?以后的日子,表面上我们相依为命,实际上我一直在用某种残酷的方式折磨她,折磨我自己!我希望她能感受我的痛苦,也希望她不要那么快就忘掉他的一切!却不曾注意,阿姨一天天消瘦,一阵风袭来,就可以吹飞。
我去超市买了一包菜,阿姨看到后忙迎过去,伸出她瘦骨嶙峋的手臂。
“我来,以后你别去买菜,这些事让我来做。”
“阿姨,对不起,是我不好,这段时间没有好好照顾你。你教我做饭好不好,以后我替他好好孝敬你。”
阿姨眼睛湿透了。“好了,你去坐那儿歇会儿,我做饭。再说了,我现在也不用你照顾,只要你好好的,我就心满意足了。”像似想逗我开心。
这时,我的心脏不争气地狂跳起来,又不能顺畅地呼吸了,肋骨边针尖似的刺痛起来,我松了手,慢慢地坐在沙发上,将手压住痛的地方。等我稍稍喘过气的时候,阿姨早已在厨房做起了饭。
听着厨房里的声音,看着她忙碌的背影,她的双手浸在冰冷的洗菜池里,冰的通红,可是她仍娴熟洗菜,烧菜。
阿姨的手还是被热油烫伤了,烫伤处的皮一层又一层褪掉,却不肯因疼痛将手上的重担交给我,我知道,只要我活着一天,她便不肯委屈我一秒。
回忆到这,我突然热泪如倾,爱到底是什么东西,为什么那么辛酸那么痛苦,只要还能握住它,到死还是不肯放弃,到死也是甘心。
阿姨,你最疼爱的孩子,一次又一次伤害了你,不是说过要好好孝敬你,还说过如果有一天你不幸先我而去,我一定守在你身边,陪你走最后一程。你对我如此宠爱,又如此信任,我却一次次失信于你,虽然当时我应该坚强些,可是我却没有做到。
守望的天使啊!你的愿望只是希望我开开心心快快乐乐,卑鄙如我,却抓住你这愿望,折磨着你。曾经许诺过的一切,也被我一一违背,我在地狱深层处,是你无畏无私拯救着我。我却不曾好好回报。
终于有机会,在我有生之年,还能为你哭一次,那么我还不是行尸走肉。阿姨,现在你已经长眠于地下,我很想知道,你们现在是不是已经重聚了,天上和人间是不是都一样,充满很多无奈与忧伤?我知道你们不会开心,因为你们所爱的人,尚在人间,没有得到团聚,怎能开心得起来,我相信,有天,我们天上人间相聚的时候,就是结局圆满的时候,那时候,我和他一定好好孝敬你,让你永远开心。我相信,那不止是我所想,也是他所想!
这句道歉来的太迟,太迟了。孩子真情流露的时候,好似总是背着你,你向我表达深爱的时候,也好似恰巧都是一次又一次的背影。
什么时候,我们能够面对面地看一眼,不再隐藏彼此,也不只在文章里写出来,什么时候我才能明明白白地将这份真诚在我有限的生命里向你说个清清楚楚呢。
我懂事了,也后悔了,而你,却永永远远离开了我!一句未出口的对不起,却只能对着无垠的苍穹,空茫茫倾诉!
若琼
2017年3月22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