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五岁老人之死

7月26日，凌晨2点。

老人王有良躺在床上，他的胃因为饥饿正在咕咕叫，但他已经顾不上了。旁边的方桌上，一个小闹钟滴答滴答的走着，在闷热的夏季夜晚声音愈发清晰。王有良浑浊的双眼因为白内障已无法分辨照进小屋里隐约的月色。他叹了一口气，使出全身力气想翻个身，但他显然高估自己了，任凭大脑再发出讯号，他的身体依然侧卧着。被火灼烧过的皮肤却因为他的翻动掉下一块，粘在了草席上。王有良摸了摸胳膊，上面的皮肤已经烧焦了，他的喉咙里发出模糊不清的喊叫声，他感到自己的内脏也在一点一点腐烂。

努力看向那扇小门，老人王有良流下了八十五年来最后一滴眼泪。

二

这是一座普通的南方农村院落。院子里，前面一栋楼房，是主人的客厅和卧室，后面是两间瓦房，用来作厨房。厨房旁边是老人的房间，这还是早前老人自己盖起来放柴禾用的。而小房间的旁边，则是猪圈。

此刻，老人的小房间里挤满了人。

是儿媳妇阿方第一个发现的。盛夏的阳光亮的刺眼，阿方要给孩子们晒冬天的厚衣服，找了一圈没找到多余的衣架，于是她想起了公公的房间。她捏紧了鼻子，推开了那扇小门，炎热的夏天，一股臭味还是穿过指缝扑鼻而来，她只想赶快出去，却又觉得哪里不对劲，今天怎么这么安静？禁不住好奇，阿方还是回头看了一眼。老人王有良此刻正安详的躺在那里，已经察觉不到儿媳妇的异样了。阿方喊了一声丈夫：“王军，快起来，你爸死啦”，又拿了衣架出去晾衣服。

王军揉了揉眼有点发愣。三天前还能翻墙的父亲就这么死了，他有点不敢相信。他赶紧给三妹打电话，“阿聪快来，爸爸死了”，打完又拨了五妹的电话，“阿玲，爸爸死了，快来吧。你通知一下其他人啊。”顾不上电话那头的嚎哭，他挂了电话，想了想，又打开了手机，在亲戚微信群里发了一条消息，这才心满意足的穿衣起床。

老人的三女儿嫁的最近，听到消息马上赶了过来。她看到父亲孤零零的侧躺在那张硬板床上，破旧的白T恤和皮肉已经完全粘在一起，被烧伤的皮肤已经溃烂了，草席上一滩液渍。闷热的房间里，连一台风扇都没有。她的眼泪忍不住流下来，嘈杂的小房间里，她把目光投向了哥哥王军，此刻她后悔了，她不该责备一个忍受疼痛的老人，更何况这个老人还是从小疼爱她的父亲。但是她没有从哥哥那里获得认同，王军甚至没有时间看她一眼。王军正在给大妹妹打电话，“……对！三天前烧伤的，还不是因为他自己去弄炉子烧的。什么？我带他去治？你们没给钱，我没有办法啊……他真死了，你们快来吧，看看丧事钱怎么出。”打完电话，他的小妹妹阿玲到了。阿玲风风火火地哭起来：“阿爸，你怎么不等我来啊，是谁害死你的啊。”王军皱起眉头：“你的意思是我害死爸爸的？”阿玲不管不顾：“之前他在我家都好好的，为什么回你这没多久就死了？！”她的丈夫在旁边拽她的衣角，她看到村里人都在往这边看，很不情愿地闭了嘴。

三

王有良今年已经八十五岁了，在一个波澜不惊的小村庄里，他的存在甚至没有村口的那棵苦楝树惹人注目。但是一周前，王有良干了一件轰动全村的大事，这个沉默的老瓦匠竟然翻院墙了。

老瓦匠那天睡醒后感到很无聊，已经在家里呆了好几天了，他的活动范围仅限自己的小房间和小院子。在他坐了几次客厅的地板后，儿媳妇阿方明确表达了自己的不满。白天儿子媳妇出门后，都会把小楼和大门锁起来，防止他进入客厅，也不让他出门。老人在院子里来回踱步，阳光晒的他头昏眼花，当第五次听到墙外的聊天声后，他决定翻两米高的院墙。谁也不知道八十五岁的他是怎么翻过去的，奇迹的是他竟然没有受伤。看到目瞪口呆的邻居们，老瓦匠热情的跟他们打了招呼：“你们有吃的吗？我好饿。”

这件事情在村里越传越广，人们在谈论老瓦匠怎么翻墙的同时，也开始讨论他是因为饿疯了。当这些话传到王军和阿方的耳里时，已经变成了“老王可怜啊儿子天天只给他稀饭吃”。

王军气的发抖，他怒气冲冲的跑回家，却看到一群人围着他家的房子，里面正冒出浓烟。他大吃一惊，连忙跑过去，他的三叔焦急地喊他开门：“你爹着火了！”打开大门后，他的父亲王良此刻已经烧成了一个火人，众人连忙七手八脚的救火。看到院子里打翻的小锅和一地米粒，王军的怒火直冲脑门，他忍不住给了刚被救下来的父亲一耳光，并吼到：“你在干嘛！把家里都烧着了，我没给你饭吃吗，在这丢人现眼！”可怜的老瓦匠一声不吭的倒了下去，他甚至没来得及喊一声疼。

四

再醒来，王有良已经躺在他的小房间里。身体的疼痛让他忍不住哼哼起来，他闻到了空气中的腐烂味和馊味。儿媳妇阿方经过他的窗前，他喊道：“让我去看看医生吧！”阿方白了他一眼：“别哼哼唧唧的，烦死了。”他徒然的看着天花板。王军经过他的窗前，他喊道：“带我去看医生吧，太疼啦。”王军头也不回地走过去了。他悻悻的闭了嘴，像提了一个太过分的要求一样感到不好意思。

三女儿阿聪听到消息赶了过来。她来到父亲的床前，父亲睁大了眼看她，喊道：“你哥哥不带我去医院，他还打我，他不是个好东西。”王军站在旁边，阿聪感到很为难，她开口了：“你把炉子搞坏了，他打你一下怎么了。他养活你这么多年了，哪有钱带你去。”父亲又喊道：“那你带我去。”阿聪不高兴了：“爸，你就应该儿子养，再说你的房子都给他了，让他带你去，我没钱。”阿聪也走了。

老人听到女儿的话，觉得有道理，他不再说话了。他努力想回忆死去老伴的脸，却怎么也想不起来。也罢，时间太久啦。那时，他还有一个可爱的儿子，和五个乖巧的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