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女人最后的尊严
一
瘸腿老杜死了。瘸腿老杜死了之后,刘玉娥才第一次真切地觉得,自己是孤身一人了,虽然身处两人共同生活了三年的老屋,可四下里望一望,真真切切的一种无家可归的感觉。刘玉娥现在很害怕这种感觉,很无助,很迷茫,很虚无,很撕心裂肺。如今,真的是无家可归了。
刘玉娥蜷缩在被窝里,周身紧紧裹了棉被,可还是觉得寒意侵袭着每一个毛孔,不禁瑟瑟发抖。棉被上依稀闻得见瘸腿老杜身上的油汗味,也夹杂着卷烟的辛辣味道。刘玉娥意识到,那些往日她曾讨厌的味道,如今,正在慢慢地消逝了。也就是说,在以后的日子里,这个被窝里残存的老杜的气息,会悄无声息地淡下去,直到消逝。这么细腻地一想,刘玉娥就又想哭。那是从灵魂里硬硬地撕扯去一块的感觉。刘玉娥的鼻子抽动了几下,最终没有落下泪来。她抬起眼睛来,四下里看去,那些简陋而敦厚的家具,默然地围在低矮的屋子四周的墙脚下,瑟缩着缩在角落里,茫然地望着自己的女主人。房间似乎比以往要空大了一些。而这个空大,形成一种莫名的窒息。空气似乎凝固,唯有从半拉了窗帘的窗口射进的阳光里,才看得到悬浮在空中的尘埃。那尘埃细微,昏暗,忧郁,细细密密地一层,旋转着,漂浮着。那就是老杜的气息。是的,老杜残存的气息,都化作了那些细微的尘埃,顺着窗口的阳光爬出窗子去,消散在外面的世界里。老杜真的死了。刘玉娥的目光顺着窗口的光束朝外望去,她忽然就听见院里老杜喊了一声:玉娥,快看我给你带了什么?如今刘玉娥常常听到瘸腿老杜在虚空里这么喊。但刘玉娥明白,那是瘸腿老杜残存在她生命里的声音。以后,是无法再次真的听到了。但是,刘玉娥还是起了床,穿上老杜给买的棉鞋,蹒跚着来到门口朝外张望,她真的不敢确定,那一声喊,到底是不是真的,虽然心里明明清楚,那只是自己的幻想而已,可她就是不甘心,说不定,老杜真的和往常一样,瘸着腿但很快乐的样子,从大门口进来,手里举了一样什么东西,大声喊:玉娥,你看我给你带了什么?
刘玉娥立在门口好一阵子,自然是没有发现她的老杜。时节已经是农历的小年。外面巷口有鞭炮的响声,也有孩童的奔跑和欢呼声。太阳温突突的挂在有些污浊的天空,一点也不显得热烈。四周灰塌塌地一种颓废色调。几株落光树叶的老榆树在院子四周虬曲着老枝,树干黑漆漆的,枝条被小北风刮得嗖嗖地低声哀鸣。院里的几只鸡伸缩着脖子在地上觅食,偶尔高高举起脖子,旋转着小脑袋看一看门口紧紧裹着羽绒服的女主人,胆战心惊的样子。在这个和老杜的家里,这是唯一的活物了。以前老杜在厂子里看大门,每月领900块工资,刘玉娥没有事情做,但绝不会种地,也不出去打工,只从镇上的制帮厂带回物料来,在家里加工,赚俩手工钱。日子就这么过了三年。刘玉娥用了三年多的时间,想完成自己的一个愿望,想和瘸腿老杜生一个健康的孩子,不是六指,不是瘸腿,不是斜眼,不是豁嘴,也不是白痴的孩子。她要向全村子的人证明自己能行。可事业尚未完成,老杜就烟消云散了。老杜化作了细微的尘埃,从窗口那里悠悠地飘散出去了。刘玉娥觉得心里空落落的。其实,她的痛苦,并非仅仅是因为那个死去的老杜,确切说,多数还是因为老杜没有和自己完成那件伟大的事业就死了。怎么说死,就死了呢?你这个窝囊老杜!该死的老杜!
刘玉娥蹒跚着在院子里走了几圈,那几只芦花鸡也试探着跟走了几圈,却并不见有米撒下来,就失望了,又到院子里的角落处觅食。刘玉娥打开关闭多日的大门,望向曲曲折折幽深而长的土巷,几个半大小子疯跑了过去,身后啪的一声闷响,一粒爆竹炸得巷子里更加寂静。刘玉娥的心猛地一惊,眼睛再去寻那几个孩子,早已经不见了踪影。一股淡淡的火药味弥散开来,终于又消散了。如今刘玉娥也搞不懂,怎么对烟呀,雾呀,尘埃呀这些东西的存在和消亡格外的在意了呢?她立在自家大门口,不自觉地用鼻子去寻觅那渐渐淡下去的火药的味道,直到那味道完全消失,只闻得见巷子里柴草的腐朽味道和背光角落里冷而湿的寒气。
玉娥啊,你不去吗?
一个尖细的女声让刘玉娥从追寻消逝的火药味道的迷恋里清醒,她的木然的眼睛看到一胖一瘦走过来了两个女人。一个是槐花嫂子,一个是高三奶奶。
哦。去哪呢?
刘玉娥应道。她这才看见,高三奶奶的胳膊上挽了一只小垸子,里面是三碟子小菜,一只酒壶,还有划过的火纸和一管香,而槐花嫂子的手里是一打没有划开的火纸,里面也卷了一管香,一半截露在外面。刘玉娥有点茫然,带了这些东西,是去哪里呢?
槐花嫂子近前来,拉了拉刘玉娥的手,凉凉的,就说:玉娥,别老在家闷着。我见你这几天一直闭着门。多出来走走。日子还在后头呢。啊。对了,咱村里龙王庙今天开光大典,我们这是去上香……
快走吧!
高三奶奶似乎不耐烦,甚至连斜眼看一看刘玉娥也没有看。她不耐烦地催槐花嫂子快走,自己早已经朝前英武地迈出去了两三步,嘴里明显地发出了哼的一声。
槐花嫂子无奈,只得紧跟了她那个严肃的婆婆朝前走了,走了几步,还回头怜悯而歉意地朝刘玉娥望了一望,最终与她小脚的婆婆折进巷子的拐弯处,不见了。
巷子的远处,啪的一声,又响了一粒爆竹。
二
阳光从浑浊的天空铺洒下来,照耀着一样浑浊的柳子河,河里没有化开的冰冷硬地铺在那里,有气无力地折射着太阳的光,偶尔,那折射的光会并不热烈地耀到三孔石桥上路人的眼。村里人三三两两地赶往龙王庙去,他们虽然沿路一直说笑,但看得出,他们的眼睛里都充满着虔诚的光芒,好像是在奔赴着一个神圣的去处,而那个神圣的去处,安放着他们如土地般憨厚而美好的愿望。在这之前,他们祈愿,只能在心里默默祈祷。而如今,真的如愿以偿,村上有了一个龙王庙。
为此,村里人都对出钱兴建龙王庙的罗三炮心存感激。
龙王庙建在了村子的青石崖下。远远看去,并不怎么巍峨,也不壮观,但朴实而神秘。青砖灰瓦构造,三间古香古色的瓦房,仿古装饰,掩映在青石崖下仅存的那片苍翠的柏树林中。村上的男女老幼,从四面而来。他们纷纷携了纸香,跨过柳子河上那座三孔石桥,沿着那条能并行两辆拖拉机的土路朝青石崖而去。从前,那条土路是每天都有拖拉机上百趟地从青石崖上朝下运石料,如今,青石崖可用的石料已经不多,所以采石场就转移了地方,转到青石崖的东侧去。于是,这一条土路逐渐废弃,坑坑洼洼诸多不便了。龙王庙建在了这里,所以,新近有人精心修补了土路,看起来要平整得多了。罗三炮说过,等以后,会筹钱将这条土路硬化,方便村里人来上香。
罗三炮是村上的头面人物,前些年一直在外地给货车老板开大货车,攒了些钱,自己回来买了一辆,雇了一名司机,俩人倒着班地跑长途货运,结果,没几年就鼓了腰包。如今,他有两辆货车给他挣钱。他成了村上的首富。于是,村里一些事情,他都会掺和一下,比如修路啦,维修学校啦什么的。尤其近十年来,村子里接连不断地出事,先是两个在外地干建筑的摔死了,在柳子河畔建那个化工厂时,伤了三个村里人,接着是村里接连生了好几个畸形儿,还有一个怪胎。总之,村里一时间人心惶惶,显得阴气过重。罗三炮琢磨了琢磨,决定兴建一座龙王庙,压压村里的邪气,再说,这是一件积阴德的事。在龙王庙的选址上,他是特地找了风水先生来看了的,风水先生鹤发童颜,仙风道骨,用手一指,说村上的龙脉,在那里断了,龙王庙就要建在那里,将断了的龙脉续上便可万事大吉,保全村父老福寿安康,风调雨顺,岁岁平安。风水先生所指之处,即是被挖得千疮百孔的青石崖。
刘玉娥游魂一样站到三孔石桥上的时候,已经到了正午。柳子河里的冰碴子忽然折射过来一道光,刺刺地伤了她的眼睛。刘玉娥眯细了眼睛,用手遮在额头上朝河里看,明晃晃的一块光源,继续将耀眼的光刺向她。刘玉娥赶紧别过了脸去,将眼睛看向了前方。在那一个瞬间,她发觉自己的眼前贴上了一个黑圈,有碗口那么大,致使她看不见了东西。刘玉娥不停地眨动着眼睛,那黑圈渐渐透明起来,最后消失,她重又看见了树,也看见了青石崖,还有那座新建的龙王庙。刘玉娥左手的臂弯里挎了一个小竹篮,里面是纸香和三碟子供菜,右手扶住桥栏杆,一眨眼,就又看见刚才那个黑圈,再一眨眼,那黑圈又没有了。她定了定神,用力地朝青石崖那里看去。龙王庙那里锣鼓喧天,人头攒动,异常热闹。有人从那土路上朝这里走来了。看来,是上完了香朝回走。近前来一看,发现是门市部的胖婶儿和馒头房的李寡妇,后面跟着的是开拖拉机的赵四。胖婶儿见桥上的是刘玉娥,就和李寡妇咬耳朵,还拿冷眼看她,过去了,故意放高一些声音说:他盖的庙,她也去?丢人!
刘玉娥愣在了那里,她忽然觉得眼前的黑圈重又浓重起来。
赵四灰头土脸地已经走到了近前,斜着眼睛看了看刘玉娥,没有搭话。刘玉娥却怯怯地问:那庙,是谁,盖的?
赵四也似乎是哼了一声,冷冷地说:谁盖的?罗三炮呗,还有谁能出那么多钱?
一听罗三炮三个字,刘玉娥的眼前就完全黑了下来,脑袋里嗡地一声响。她真的不知道这庙是罗三炮出钱盖的。自从老杜死了她就没有怎么出过门,只牢牢关了大门,躲在那间越发空大起来了的老房里。早上在巷子里,槐花嫂子说是村上的龙王庙开光大典去上香,可她并没有说这庙是罗三炮盖的。她甚至有一点恨起槐花嫂子没有告诉她这一点。假若说告诉了她这庙是罗三炮这个该杀的盖的,打死也不会来。这可好,居然挎了小篮前去上香。真要是进了那庙门,该是怎样的难堪?!
刘玉娥扶着栏杆呆立了一会儿,眼前的黑圈消逝了,她也平静了下来,抬头看一看龙王庙,再低头看一看桥下的流水,一股悲凉升腾而起,那悲凉逐渐强大,笼罩着整个的身心,那是一种彻底的绝望。日的一声,刘玉娥将手里的小篮扔进了柳子河,那一篮的供菜落入了水底,篮子漂浮在夹杂着肮脏的气泡和垃圾的水面上,继而里面的烧纸也浮了出来,一张张地散开,漂浮着,下沉着,最后一张一张地不见了。刘玉娥哽咽了一声,却没有哭出声来,她久久望着那肮脏的河水朝下游流去,眼睛眨也不眨地望着。先是觉得那个和瘸腿老杜的家,越发的空大,空大得无法呆下去,才想到要到龙王庙里去,和仙人说道说道的,可这庙却无论如何也是去不得的。她恨罗三炮,恨得咬牙切齿。只是,凭她现在的心力,这恨也是无力恨得起来的。之前,刘玉娥不止一次琢磨出家这回事,觉得,出家,就是将自己的灵魂和痛苦交给仙人,交给菩萨,在一个庙宇里,和菩萨、仙人说道说道,那就是出家。可现在的情况糟糕得很,居然是无家可归,也无家可出了。
望着桥下的流水,刘玉娥心里彻底掏空了,她不知道自己的灵魂该向何方飘摇。
啪。啪啪。
桥上忽然炸响了三声爆竹。
三四个孩子疯也似的跑过去了。有一个还回过头来看了看她。刘玉娥看见他的那一双童稚的眼睛,心里猛地一激灵,她忽然想起来,其实,这个世界上还有一个她的挂念存在着,那是一个多么遥远了的挂念呢!四年了,刘玉娥第一次那么强烈地想到要去看一看他,她的儿子,郑小多。
是呀,我要去看看他!
刘玉娥的眼睛生动了起来。这个念想让她得到了莫大的鼓舞,让她渐已麻木的身体复苏起来。她下定了决心,即使受到再大的侮辱,也要回一趟郑家,去看一看被她抛弃了四年的残废儿子郑小多。
三
刘玉娥再次来到三孔桥的时候,已经到了傍晚时分。她的手里重新挽着一只小篮,里面小心翼翼地放了新蒸的两尾面鱼,还有一只面老虎。捏那只老虎的时候,她很费了一番周折,托在手上端详一阵,总觉得像一只猫,没有老虎的威武,于是揉了重捏。刘玉娥也没有想到,自己居然那么认真地去做这一件事情,完全是忘我的投入。在此之前她总是三心二意,浅尝辄止,动辄就失去了兴趣,无论是对什么。而在这个农历小年的中午,并不热烈的太阳的光射进她的越发空大了的旧屋里,她却那么专注地捏着一只面老虎。她知道,这只面老虎是蒸来送给郑小多的。那个已经四年没有见过,也没有怎么想过的儿子。她只是还记得,他是属虎。至于什么样的面貌,她已经不记得,也想象不出。那个无辜的生命伴随着一声啼哭来到这个世界上时,她只草草看了他一眼,只有一只小手在护士托着的襁褓里朝空中抓挠。而另外的一只手和两只脚都朝里蜷缩着无法动弹。只那么一眼,她的心就将那个残疾孩子拒之门外了。从此,再也没有看一眼。而今天,她决定了要去看他。刘玉娥的心里有种无法抚平的恐惧,她能做的,只有将全部的心思凝聚到手里的那只面老虎上,似乎这只面老虎捏得更像一些,就可以消减她内心的恐惧和不安一样。
到郑家去,须跨过三孔桥,然后顺着通往青石崖龙王庙的那条土路,行至一个岔口处,沿着朝东而去的那条继续东行。来到土路的岔口处,刘玉娥抬头朝青石崖看了看,记忆中儿时的青石崖苍松翠柏,古树参天,而如今山体裸露,废弃的采石场如同烂掉的一尾鱼身上的病灶,千疮百孔,满目疮痍。去年的时候,她曾经沿着柳子河朝上游走,就在河边的水洼里发现了几尾死掉的鱼,那腐烂的肉体漂浮在浑浊的水洼里,散发着刺鼻的腥臭。不知道为什么,从土路的岔口这个位置朝青石崖看去,青石崖像极了一尾烂鱼。并且从这个角度看去,并看不见新建的龙王庙。看不到更好一些。刘玉娥想着,便朝上挎了一挎那只小篮,收回目光来只看定脚下的路,绝不去看四周,专注地赶自己的路。似乎这样的专注,可以将自己的怯懦包裹起来,受不到外面的冷眼和伤害。因为,过桥的时候,她分明已经看到几个路人向她投来鄙夷和疑问的目光。那目光是那么阴冷,嘴角上似乎都挂着冷笑。
当年,刘玉娥是那么决绝甚至是绝情地顺着这条路,离开了郑家,而时隔四年之后在这个农历小年的傍晚时分,重又走上回郑家的路,其实在刘玉娥来说,并非是因为自己的勇气或者无耻,而是源于自己的绝望。绝望是一股空前绝后的勇敢,它能催促着人去完成平日里无法完成的事情。郑小多,在刘玉娥看来,虽然是自己痛苦的根源,但也是她活在这个世界上最后的一个希望。向那个无辜的,受到自己伤害的孩子赎罪,也许就是她活着的最后的尊严。
刘玉娥脑海里空洞着,混沌着,却全不再管,只管小心地挎了那两尾面鱼和那只面老虎,专心地走她的路。刘玉娥从小就是这样,决绝地,专心的走自己的路,其余的,全然不管。
这条土路穿过郑家所在的那片村落,照例是能并行两辆拖拉机。那拖拉机就穿过村落将青石崖东侧的石料突突突突地运出来,平时震得整个村落瑟瑟发抖,尘土翻滚。附近的杨树,叶子要较外面的落得早一些,柴垛和屋顶上,石坝子和碾盘上永远是灰黑的石沫土粉。村口第一户是做豆腐卖的郑老二家,他是刘玉娥从前的丈夫郑二柱的二叔,以前,刘玉娥是该管他叫二叔的,当年还走得很亲近,只是刘玉娥决绝地离开郑家去之后,那个有点驼背的郑老二挑着豆腐挑子往南往北地叫卖时,一旦遇到了她,脸色就格外难看,走过去了还要冷冷地哼上一声,再叫卖时,声音却陡然格外洪亮一些。其实,刘玉娥心里很清楚,不止是郑老二,几乎全村的人都对她嗤之以鼻。能客气说两句话的,在这个村里,如今也就只剩槐花嫂子了。槐花嫂子是刘玉娥娘家的一个近邻,多少还存有那么一丝半点的情谊,只是她那三角眼婆婆高三奶奶顶看不起刘玉娥,常常不肯让她们拉呱说话。前些年,郑老二家做的豆腐卖遍全村,大大小小十多个自然村都吃他的豆腐。可自从采石场新迁到青石崖东侧,拖拉机路穿村而过之后,他家豆腐就基本卖不动了,即使他的豆腐挑子用了一层纱布盖着,外面还罩一块塑料布,但依然卖不动。村里人都说,他的豆腐石头粉子味越来越重,吃不得了。刘玉娥路过他家大门口时,看见他的豆腐挑子已经弃在门口的玉米秸垛子上,被雨淋得成了朽木,一只母鸡正灰头土脸地蹲在上面歇息。血红的夕阳的光照耀在这片灰塌塌的村落,还有那条怎么也走不到头的拖拉机路上。在这条土路上,刘玉娥很害怕碰到人,好在这个时候,家家户户都在家里吃小年夜饭,路上并不见几个行人。
站到郑二柱大门前时,刘玉娥看到北风里墙头上那几丛荒草的断茎,还有那似乎更加低矮了的砖瓦房,禁不住身体剧烈颤抖起来,两腿没有了力气,扶住斑驳的石墙,软软地倒下去,伏在门口的石阶上无声地抽泣。刘玉娥努力地想让自己想起一点什么,可脑海里总是一片空白,她趴在石阶上,无法呼吸,无法言语,也无法动弹。
刘玉娥在石阶上抖作一团,胸口起伏,嘴巴大张,双眼紧闭,脸先是深深埋在胸口,忽然高高扬起,从那个空洞而苍白的嘴中发出呜呜的短促的两声,又啊的长长高高的一声。墙脚花生秧垛上的三只瘦鸡扑棱棱四下飞散,蹬得碎草叶子在空中乱飞,有一片枯草就落到了刘玉娥散乱的发上来。刘玉娥的眼睛放射着可怕的复杂的光芒,直直地向小院里挖掘而去。
刘玉娥先是看到一张惊愕的,苍老的脸在她的眼前一晃,不见了。接着,又急急出现了一张年轻一些,但也很是苍老的脸,一张嘴愤怒地对自己呵斥着什么,手指还恶狠狠地戳向自己的脸面。刘玉娥什么也听不到。先前那一张更苍老的脸又出现了,她如枯枝般的手在眼睛上抹着泪,另一只手用力一挥,看那意思是要赶她离开。
刘玉娥的耳朵里听不到任何声音,脑子里一片空白。但她知道,先前的那个苍老的脸,是她的婆婆,另一个是郑二柱。
刘玉娥扶住墙吃力地立起了身,高高举起那一个小篮,说:我蒸了一只面老虎,我要给小多。我费了好多事,总是捏不像。我要给小多……
刘玉娥看见郑二柱猛冲一步,一巴掌打翻了篮子,面老虎滚出了篮子,打了一个滚滚落到刘玉娥的脚下,面鱼也滚出来了一尾。刘玉娥赶紧趴到地上捡起面老虎,小心翼翼地捧到了手上,急急地吹着上面的灰尘,说:我费了好多事,总是捏不像。我是来给小多吃的。
郑二柱一把抢过那只面老虎,高高举起来要摔到地上,刘玉娥一个横冲,硬硬地从他手上抢回来,紧紧抱在怀中,说:我费了好多事的,总是捏不像,我要给小多。我要来看小多。
刘玉娥怀里抱着那一只面老虎径直朝院内大步走去。
郑二柱横拦了她,用力地朝外一推,推得刘玉娥一个大趔趄。她忽然听到了郑二柱愤怒的声音:滚!小多不用你看!我马上要结婚了,知道我娶谁吗?一个女大学生!她在屋里呢!你滚!
刘玉娥一下就立住了身,忽然不知道了该怎么做。她看一看她的婆婆,那个枯老的女人正抖着身子抹眼泪。她又看一看郑二柱,这个她曾经的男人,一脸悲痛与怒气地横拦在自己的面前。再朝院里一看,果然走出来一个年轻女人,看那模样,顶多二十三四岁,她年轻,干净,漂亮。她站在了郑二柱的身后,用一双沉静而美丽的眼睛看着刘玉娥。刘玉娥忽然有点手足无措,啊,这就是要嫁给二柱的女学生吗?刘玉娥觉得自己像一只漏气的气球,迅速皱缩了虚涨的勇敢,她踌躇了一会儿,忽然将那一只面鱼举过去,塞到那女学生的手上,她觉得她的手暖暖的。她用一种颤栗的声音说:我费了好多事的,总是捏不像。送给小多……
说完,刘玉娥默默转过身,踏着那条铺洒着血红的夕阳的土路,跌跌撞撞,朝来路走去。
四
刘玉娥周身紧紧围了棉被木然地坐在床上。她似乎忘记了是什么时候坐上床来的,好像刚才还在路上跌跌撞撞地疯跑,但似乎也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刘玉娥皱起眉头仔细想了想,还能想起一段两段的片段来。她先是游魂一样在土路上走,继而疯跑起来,郑老二门口那具朽烂了的豆腐挑子上卧着的鸡,扑棱棱飞到墙头上去,咯咯地惊叫。然后就到了三孔桥。又到了大街。有孩子朝她扔过来一个什么东西,啪的一声炸响了。然后,好像就是自家院里那几只鸡轰地飞散。最后就在床上了。刘玉娥只觉得周身的毛孔一缩一缩地寒冷。她又将那棉被裹得紧了一些。刘玉娥忽然觉得,这个被窝,其实就是她最后的栖身之所了,她所有的委屈,所有的罪孽,还有所有的希望,都裹在这里了。夕阳的光辉也渐渐隐去了。在时光的静止里,刘玉娥隐约嗅到了一股熟悉的味道,那味道咸咸的,腻腻的,又酸酸的,再仔细一闻,又有了一股辛辣。她的思维一下活络起来。她记起来了,那是老杜的味道。油汗味夹杂着旱烟的味道。刘玉娥猛然觉得胸口那里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恶狠狠地撕扯去了一块,一股眼泪轰然炸飞。已经有多久了呀,她已经没有了眼泪,可当她最为悲观绝望时忽然嗅到那个已经死去的自己的男人遗留的气味,她干涸的躯体里居然又压榨出一股眼泪来,继而她觉得自己太阳穴的位置一阵剧烈疼痛,那是泪腺彻底干涸龟裂的剧痛,那痛从太阳穴倏忽发射到后脑,刘玉娥就觉得后脑那里胀痛难耐,不由自主地将后脑勺在墙壁上一下一下地撞击起来。
外面的鞭炮声远远近近的有些稠密了。
夕阳的光辉已然隐退,消逝。刘玉娥呆滞的双眼感应着这光线由明亮到微明,再到暗淡。这就是生命吗,这个过程,这个消逝的过程。刘玉娥已经觉不到刚才的寒冷,也感觉不到温暖了,她似乎是在一个虚无里,唯有那一明一灭的思想还在活着。而那一明一灭的思想会不会就像老杜的气息化作的尘埃一样,在光线里悬浮着,飘荡着,旋转着,最后爬到窗外去,消散了?这就是生命吗?这个过程,这个消散的过程……
玉娥,你看,我给你带来了谁?
一个尖细的女声。接着就是笃笃的走路的声音。听那声音,似乎是两个人。吱嘎一声,屋门被推开,槐花带着一个人进了屋。
刘玉娥一眼就看出来,跟在槐花后面的那个人,正是在郑二柱家的那个女学生。
刘玉娥腾地一下踢开被子,慌乱地下床来,一只脚和一只手忙着找那双棉鞋,而另一只手去拢散乱的头发,嘴里哦哦了两声,说:你来了?你看看,我这里……
刘玉娥莫名的一阵慌乱。她实在搞不清楚自己为什么就这么乱了方寸。鞋子已经套在了脚上,她便朝门口迎去了两步,伸了双手要去握住那女学生的手,但伸到半空中又缩了回来,她觉得自己的手是那么污秽而肮脏,怎么能去握那双细白的嫩手。她是记得的,她将那一只面老虎塞到她手上时,觉得那双嫩白的手暖暖的。刘玉娥立在屋子的中央,眼神慌慌的,不知道该说怎样的话,也不知道该做怎样的事。
槐花俨然就是了这里的主人,她主动替神志恍惚的刘玉娥招呼起了那位尊贵的客人。
槐花笑着,说:你看你,天都要黑下来了,也不掌灯。说着就摸索了门后的灯绳,啪嗒一声,灯没有亮,又啪嗒一声,终于亮了。屋子里顿时有了昏黄的灯光,一切都看得格外分明了,但在刘玉娥的眼里,这灯光一下照出了她的窘迫,她看一看四周墙脚那些简陋而敦厚的家具,统统蒙了尘,显得灰塌塌的陈旧而死寂。
三个人终于围着对门处摆放的那张小方桌坐了下来。
槐花的手袖在对襟大袄的袖筒里,看一看刘玉娥,说:我出去找我家那调皮的铁蛋,找了大半条街才看到他和几个孩子在那里疯跑,到处放鞭,我正要拧了他的耳朵带回家,就碰到了这个妹子。她正打探你的住处。我就将她领来了。她说她要见见你。
刘玉娥就又哦哦了两声,一双手袖进羽绒服的袖筒里,旋即又抽出来放到膝盖上去,但最后还是又袖进了袖筒里。
那女学生还是在郑二柱家时候的那种淡然的眼神,她看到了刘玉娥的局促,就微微笑了笑,说:嫂子,我是来向你说清楚的。你大概是误会了。
槐花随着说:是误会了。玉娥啊,路上,大妹子跟我说了。你去郑家的事,她都跟我说了。她是要来和你说清楚。
原来,这个女学生是新近分配到县人民医院的医生,她主动请缨到这个小镇卫生院实习。实习过程中,她发现了这个村子里近期接连出生了好几个残疾婴儿,就跑来调查了解。她常常要到郑二柱家去看望郑小多。今天下午,她正在屋子里给小多检查身体,就听到了外面的吵闹,出来看时,听到了郑二柱悲伤而愤怒地对刘玉娥吼,要她滚开,还说他要结婚了,娶的是个年轻的女大学生,并且就在屋子里。她就有些诧异,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刘玉娥将面老虎塞到她手上,悲痛欲绝地离开后,郑二柱向她道歉,说他是无意的,也不知道为什么就说出了那样的话,似乎只有那样说,才可以让刘玉娥更痛苦,才能让他自己心里痛快一些。
女学生说:嫂子,你的面老虎,小多很喜欢,他拿在手上爱不释手呢。
刘玉娥的眼睛亮了一下,说:我费了好多劲的,可就是捏不好。
女学生说:嫂子,小多抱着那只面老虎,说了一句话,一屋人都哭了。
刘玉娥急切地问:小多他,他说什么?
女学生眼圈似乎又红了一下,说:小多说,是不是妈妈来了?
刘玉娥的身子一震,袖在袖管里的手一下抽了出来,使劲支在旁边的方桌上,紧紧闭着嘴,鼻孔里发出呜呜的短而沉闷的两声,又长长的高高的啊的一声,接着,苍白而空洞的嘴,朝向虚空里空张开去,放开喉咙,放声大哭。
槐花赶紧起身过来,将这个抖作一团的可怜女人紧紧抱在了怀里,任由着她哭,任由着她喊叫。
哭了好久,槐花觉得刘玉娥的胸口起伏减弱下来了,她的情绪已渐渐平息,就扶她坐正了身子,拿最软最暖的话劝她。
女学生递过一条毛巾来要她擦眼泪,却发现刘玉娥的眼睛是干的。
刘玉娥僵直地坐在小椅子上,间或抖一抖身子,复又僵直在那里。
屋子里沉静下来。
女学生正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就见刘玉娥忽然擤了一把鼻涕,往地上一甩,又将手朝裤腰上一擦,嘴里却含糊不清地念叨起来,说些断断续续的话。她像是在自言自语,也像是专门说给人听。
槐花拍了拍她的肩膀,说:玉娥啊,你就说叨说叨吧,别老憋在心里,这几年你一直这么憋着,要憋坏的。说吧,想说什么,就给我们说,我们听着呢。
刘玉娥咳嗽了几声,又继续着她自言自语的絮叨,唠叨她的那些过往,她的罪孽,她的痛苦与悲哀……
五
四年前刘玉娥看自己刚刚出生的儿子第一眼的时候,她的眼前忽然出现了他爹。刘玉娥的爹刘开来青年时候在山上放炮开山,废了双腿,后半辈子就卧在床上,由刘玉娥的娘伺候着。后来老太太熬干了灯油,在刘玉娥出嫁的前一年去世了。没有多久,她爹也死了。刘玉娥知道一辈子卧在床上生活,是什么样的境地。她很害怕。她赶紧闭上眼睛,别过了脸去。她在一刹那间联想到,早已经被郑家人取好了名字的郑小多,在以后的人生中注定了要与他的姥爷一样的运命,是要卧在床上苦捱的,吃喝拉撒,一刻也离不了人来伺候。她知道,这样的事情,长痛不如短痛,她立即叫来了郑二柱和她的婆婆,态度坚决地表示要将这个残疾孩子扔掉。
婆婆和郑二柱都惊呆了。一时间无语以对。
刘玉娥就哭。婆婆也哭。郑二柱蹲在地上抱头不语。
一连几天,郑家也没有拿出一个主意来。
刘玉娥就下了狠心,给下了最后通牒:明天早上天一亮,如果小多还在,我就走!
那是怎样漫长的一个夜晚呀。郑家那低矮的瓦房里,一家人一夜未眠。
太阳的光线已经透过窗子射进屋子里来,刘玉娥擦了擦眼泪,从床上起来一看,孩子还在。婆婆和郑二柱也立在门口,胆战心惊地望着她的一举一动,一句话也不敢说,甚至大气也不敢出,唯恐一不小心说错了话会铸就大错。
刘玉娥反而更加决绝了,她抓起事先收拾好的包袱,里面装了自己的换洗衣服,噔噔几步跨出门槛,在婆婆和郑二柱的跟前站住,冷冷地说:我最后一次问你们,孩子扔还是不扔?你们知道我的脾气,我说一不二!
婆婆颤抖着双手,想要上来拉住刘玉娥的手,被刘玉娥一甩。
婆婆赶紧收回手去,低声说:昨天晚上,我们抱着小多出了两次门,可是,我们下不了手,又抱回来了。那是一条命呢,是你们俩的亲骨肉,总不能……
刘玉娥已经迈开了大步,噔噔地朝外走去,身子一挺一挺的,甩下一句话:那你们就和他过吧。郑二柱,我们散了。你知道我的脾气!
郑二柱当然知道刘玉娥的脾气。其实当年刘玉娥嫁给自己也就是因为她的这个倔脾气,如今她要离去,也一如她要嫁来一样,他非常清楚,那是谁也阻止不住的,但郑二柱还是很愤怒的,他胸口起伏着,弯下腰去四下里找,最后找到一块弯月磨刀石,足有十多斤重的,他猛地抱起来,使劲朝刘玉娥的背影砸去,那石头砸在大门口的石阶上,一声闷响断成了两截。郑二柱怒吼道: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就是砸锅卖铁,我也要养着他!你,你他妈的走了就一辈子别回来……
郑二柱是一个老实而口拙的人,憋在胸口的话没有说完,就已经气得蹲到地上抱头痛哭,那哭声沉闷如鼓,如同一只垂暮老牛。老太太扑过来抱着儿子哭。屋里的小多也哭。
刘玉娥挎着她的小包袱决绝而绝情地顺着土路离去了。她离开的一刹那,就流着泪发了毒誓——我刘玉娥今生再也不进郑家门,否则天打五雷轰!
刘玉娥一会儿悲伤,一会儿麻木,一会儿冷酷无情,她用绝望催生出来的勇敢,支撑着她的肉体逃离这现实的残酷而去,她逃回娘家老屋,望着那早已废弃坍塌的院落,颓然地坐在一株老槐树下哭了一个中午。她的娘家已经没有什么人。离开郑家的那些日子,刘玉娥就借住到近邻槐花的娘家。槐花和她是最好的姐妹了,也算是最后的亲人。槐花虽然已经嫁到高家,但她会抽空回相隔并不远的老家来和刘玉娥说话。
槐花先是劝她,要慎重考虑,最好是再回郑家去。
刘玉娥冷笑,说:你觉得,我可能回吗?要回,我就不离开了。
槐花自然知道刘玉娥,也就不再朝那个方向上劝。就问:你打算咋办?
刘玉娥很茫然,百无聊赖地说:谁知道呢。走一步算一步吧。
结果,刘玉娥足不出户地窝在槐花的娘家,硬硬地憋出一场大病来。当稍微康复一些了,她忽然对槐花说:我想出去散散心。
槐花巴不得她出去走走,就同意了,并且,拿了一些钱出来,说:妹子,拿上,路上用得着。你是需要出去散散心了。
刘玉娥说:我想好了。人横竖就这么一辈子,为什么不过得高兴点,为什么不过得自在点?你看看我妈,照顾我爹,围着病床苦了一辈子,最后熬干了灯油,就这么死了。其实想想,何必呢。人横竖不就这么几十年?我要出去走走了。
槐花说:你打算去哪呢?
刘玉娥说:我想好了,罗三炮不是成天开大货车满世界里跑吗?我央他带我满世界里兜兜风去。总比闷在这里闷死要好。人横竖也就这么几十年的。
那时候,罗三炮刚买了第二辆大货车。
刘玉娥眼圈黑黑的,但眼睛亮亮地对罗三炮说了,罗三炮看了看刘玉娥,点了点头,说:好啊。只是,路上有风险呢。
刘玉娥就笑,说:只要不卖了我,带我去哪里也成。
于是,在一个初夏雨后的天气,他们出发了。
坐在副驾驶室里的刘玉娥,右手紧紧抓住车门上的把手,在大货车的疯狂的颠簸里,望着窗外那些一闪而过的风景,她的思维如同在时光的隧道里轮回一般,虚空着,飘渺着,真实着,虚幻着,明灭着。当车飞驰出去上百公里的时候,肉体和灵魂被颠簸得苏醒过来,她真切地看到初夏的阳光也是带着绿的色泽,那般浸润,那般甜美,从车窗里吹进来的风舔吻着她的发,唰唰地抛向脑后,也将那些烦恼的思绪一同甩向脑后。罗三炮一边开车,一边拿眼睛打量这个女人,他不失时机地将音响开到足以撩拨人心,鼓舞人心。他播放的音乐先是舒缓静谧的轻音乐,见身边的女人眼神活泛起来,没有了开始时候的暮气与怨气,身体也变得柔软起来,就将音乐换成了激情摇滚,在那铿锵有力嘈杂而富有力量的旋律里,刘玉娥已经很高兴起来了,她开始大声地和罗三炮说话,问一些开车在外的事情。罗三炮就大声和她说笑。说他开车在外面见到的美妙风景,听到的稀奇故事,遇到的离奇遭遇。他跟她讲,开大车的司机,是世界上最快乐的人,肆无忌惮地想怎么跑就怎么跑,想从哪条路跑就从哪条路跑,想跑了就跑,想睡了就睡。这才是天下最美好的事业。
刘玉娥就大声问:真的就没有人管得着你们?
罗三炮叼起一枝烟,用右手打着打火机去点烟,却送不到嘴边就被风吹灭,便将火机塞到刘玉娥手上,让她帮他点烟。刘玉娥打着火,用另一只手护着火苗凑过去帮他点。顺势再问:真没有人管得着你们?你们也太自由了吧!
罗三炮美美地吸一口烟,说:也有啊,交警呗。我们最怕的是交警。他们只要伸手一拦你,你就要掏钱了。没有个跑。少则上百元,多了没数。
刘玉娥很关切的样子,急切地问:那,那你怎么办?
罗三炮就给她讲在一些偏僻的半路上有交警拦车了,就从车窗里把驾驶证送出去,递到交警手上,笑一笑,继续开走就行了。
刘玉娥很惊讶,问:那,驾驶证就不要了?
罗三炮就说:那只是一个驾驶证的封皮而已。
刘玉娥不解,忙问:你敢骗交警?逮住你还了得?你还走得了?
罗三炮就又吐一口烟,笑着说:那驾驶证是假的,可里面一百的或者五十的钱可是真的呢!
刘玉娥眨巴着眼睛,想了想,就笑了,不自觉地擂他一拳,说:还真有你的哈!
罗三炮又给讲在外面常常受到小痞子欺负和勒索,后来就剃个光头,弄得自己比痞子还痞子,结果就没有人敢来欺负了。罗三炮还给讲大车在荒郊野外抛锚了,就露宿荒野,或者在驾驶室里睡觉,或者到外面支一个帐篷睡,在帐篷里喝啤酒,抽烟,听收音机。罗三炮还给讲半路上的小饭店小旅馆,那老板娘和服务员都是开放的,车一停,她们就腰身扭扭的迎了来,眼睛亮亮的能吃进整个人去……
刘玉娥认真听着,眼睛里充满着好奇,闪烁着向往的光芒。刘玉娥心想,能在野外住一住帐篷,那该是多么浪漫的事呀。
结果,大货车行至一片草原的时候,天色就黑了下来。罗三炮很歉意地说:玉娥,你看,这一会儿光顾了和你说话,忘记在刚才那个镇子停车了。以前,我都是在那里住一宿再走。因为从这里朝前二百多公里没有一家旅馆。看来,今晚,我们只能在这草原上过夜了。
六
刘玉娥和罗三炮在草地上支起来了一个野营帐篷。刘玉娥从支帐篷的那一刻起,就觉得那是一件格外新奇的事情,她说不清楚为什么,心里莫名地喜爱,似乎那是一件渴望已久的事情。以至于两个人在帐篷里喝啤酒的时候,刘玉娥一杯接一杯,最后就真的喝醉了。醉酒后的刘玉娥,感觉到自己的灵魂一直在公路上随着大货车的颠簸风驰电掣地奔向远方,她的心是勇敢的,是自由的,是快乐的。她觉得自己似乎在这风驰电掣的飞奔里,逃离了身后那滚滚而至的黑暗。而身后的黑暗是多么可怕,魔爪一样,想要抓住自己,吞噬自己,但好在罗三炮的大货车跑得更快。她距离身后的黑暗越来越远。最后,她甩掉了黑暗,身边只剩了草原,鲜花,蝴蝶,还有一只风筝在天空中悠闲而自在地飞翔。她在美丽的草原上裙裾飘摆,赤脚曼舞,她从未那么开心地笑过。可是,天空忽然又变得一片黑暗,一个闪电闪过,一声惊雷炸响,天地间混沌一片。她惊愕地回头看去,那黑暗的魔爪已然又追赶而来,眼看着就要将自己笼罩起来,她就要被黑暗的魔爪抓回去了!刘玉娥仓皇奔跑。她跌倒了。她再爬起来。她继续奔跑。她越来越绝望了。她使劲地呐喊,可总也发不出声音来。近处的天空中隐约出现娘的影子,那张从来没有舒展过,从来没有笑过的脸在天空中显现了,她声嘶力竭地对刘玉娥喊:玉娥快跑!快跑!刘玉娥更加用力,可双脚不听使唤,总也跑不快。她急得浑身湿透,火烧火燎。
就在这危急时刻,前方突然一道闪光,一匹白马出现了。那匹白马是那么高大英俊,是那么年轻健壮。刘玉娥如同得到了救命稻草,死命抓住马缰绳,纵身跨了上去,双腿用力一夹,马鞭一甩,那白马嘚嘚嘚嘚地跑了起来,越跑越快,在那一片广漠无边的草原上奔跑,向着东方的光亮。那光亮越来越亮堂起来,那是初升的太阳。而身后,那滚滚而来的黑暗,终于被甩在后面,远远地不见踪影了。刘玉娥还是不肯放手,她继续扬鞭策马,让那匹带给她自由的白马继续肆意奔跑,她要奔向遥远的地方去,奔赴自由的幸福的地方去。跑着跑着,她忽然发觉那匹白马朝回仰起了脸,那脸竟是罗三炮的脸,一脸的油汗。刘玉娥大吃了一惊,脑袋轰地一声响,她醒了过来。醒来的刘玉娥头痛欲裂,神志恍惚,她朦胧中发觉自己和罗三炮赤身裸体拥滚在帐篷里的草地上。
刘玉娥脑子里一阵空白,继而猛然抱住罗三炮赤裸的身子,将脸深深埋进他的胸口,嚎啕大哭起来。
罗三炮轻轻抚摸着她的头发,再轻轻拍打着她柔弱的肩背,任由着她哭,任凭她闹。
刘玉娥忽然止住哭,和罗三炮对着脸,认真地说:你一定要对我好!你能做到吗?
罗三炮说:我会对你好。
刘玉娥似乎高兴起来,说:你要天天让我快乐!天天开车带我闯世界!我要自由!
罗三炮说:没问题!
刘玉娥就又伏在他的身上哭。哭着哭着就幸福地睡着了。
于是,在以后的日子里,罗三炮就常常带着刘玉娥往南往北满世界里疯跑。他们专捡陌生的地方走,专捡风景好的地方走,有时候夜里在车上住宿,有时候搭帐篷,有时候也租住旅馆。刘玉娥脸色红润起来,心情滋润起来。他们一起度过了一段放荡而自由的日子。
刘玉娥对那样自由而快乐的日子流连忘返。
但那种日子最终还是草草结束了。
刘玉娥和罗三炮粘在一起半年之后,有一天她认真地对罗三炮说:三炮,咱俩结婚吧。
罗三炮点起一枝烟,长长吐出一口,眼睛望着远方,态度很冷漠也很坚决,说:你怎么会想到结婚?
刘玉娥心里就觉得一凉,她攀到罗三炮的肩膀上,说:我想和你结婚。你也答应过我,要对我好的。
罗三炮摆脱了刘玉娥的胳膊,继续冷冷地说:我是说过对你好。可是我已经对你好了啊。你看,我带你到处兜风,我给你买好吃的,我和你睡觉,难道这不是对你好吗?我给了你想要的。可是,我怎么能和你结婚呢?如果你想继续过这样的快乐日子,就别提什么结婚,继续跟在车上陪我玩就是了。否则,一切就结束了!
刘玉娥脑袋里轰轰地一通乱响。
刘玉娥恶狠狠地给了罗三炮一巴掌,随着啪地一声响,罗三炮嘴上的那枝烟被甩出好远去。罗三炮冷笑了一声,伸手将那烟重新捡起,弹去粘在上面的一根草茎,重新叼在嘴上,吸了一口,郑重地说:我带你出去,是可怜你。你既然这样,那就结束了。你觉得我这样的人是适合和你结婚的人吗?以后你不要跟我出去了。我们之间的事,你也不要说出去,否则对你对我都不好!
刘玉娥猛地啐了一口痰在他的脸上,跌跌撞撞地疯跑而去。
刘玉娥躲进槐花老家里蒙头大睡了一天一夜,越想越恼火,一骨碌身爬起来,披头散发,恶神一样冲进了罗三炮的家。不由分说,把吃饭桌子给掀了,穿衣镜给砸了,一口鱼缸也敲了,几尾金鱼就在地上张着嘴巴挣扎着乱蹦乱跳。刘玉娥在罗三炮的家里破口大骂。
罗三炮正在小卖部里打牌,听说刘玉娥大闹他的罗府,急忙奔回来,一把捏住刘玉娥的胳膊,硬硬拉出门口去,一下丢在一边,大声怒吼:你他妈的想干什么?
刘玉娥的头发更加散乱,衣服也被扯烂,露着白花花的胸脯子,简直就是一个骂街泼妇,她双手叉腰,胸口起伏着,说:我想干什么?你清楚!你要对我负责任!你把人家睡了十几回,一甩手就算完了?没门儿!你今天必须给我一个说法!你必须娶我!
罗三炮忽然哈哈大笑。
罗三炮的笑惊天动地,没头没脑,直笑得刘玉娥心里发了毛。
罗三炮双腿一用力,一下跳到老碾盘上,对着围观的村人大声说:老少爷们儿们,今天你们可要给我评评理。我罗三炮到底是倒了哪辈子的血霉?竟然碰到这么一个女人?大家谁不知道,刘玉娥生了个残废儿子,她逼着郑二柱把那孩子扔了,可郑二柱不肯扔,她就拾掇拾掇走了,把那可怜的孩子扔家里不管了。狠心呢!咱们村里谁不骂?她自己跑回娘家憋出病来,差点死了,就央求我开货车带她出去散散心,我也是出于好心,谁不知道我罗三炮心眼好?村里修硬化路,我罗三炮什么时候不是三千五千的出?村里的孤寡老人,逢年过节我什么时候不给买米买面,不给割三斤二斤的猪肉?做人要凭良心!正是看着她可怜,想让她散散心,思想上转过弯来,想通了就回去和郑二柱过日子,想办法给那个可怜的孩子治病,我才带着她出去兜风。我不止一次地对她讲,劝她回家去。嘿!这倒好,我反而成了强奸犯了。哈哈哈,真笑话!她说我把她睡了,要我对她负责,还逼迫我娶他!老天爷呀!老少爷们儿们,你们说说,我罗三炮,是那样下三烂的人?我什么样的女人娶不到?我能要这样没有良心,连亲生儿子都抛弃不管不问的女人?今天你发疯,跑来砸了我的家,我不追究你,我知道你精神错乱,你犯了精神病,我不计较你,但我得当着老少爷们儿的面把话说清楚。我是看明白了,这个不肯踏实过日子的女人,不肯负责任的女人,把原来的家丢了,想重新找一个男人结婚。大家可都要小心了,弄不好可就叫她给赖上了,像狗皮膏药一样,粘上就摆脱不掉。我说句不负责的话,这个刘玉娥啊,就是变态,就是心理畸形,这样的女人,不生残疾孩子才怪……
刘玉娥早已经颓废而绝望地匍匐在地,在罗三炮那嘲弄的话语里,在周围那嘲弄的哄笑里,渐渐失去了知觉,当她苏醒来时,发觉自己还在原地坦胸露背地伏在那里,像一条癞皮狗一样。罗三炮已经不见了,他家的朱漆大门也已牢牢落了锁。周围的老少爷们儿也已散去,没有一个人上前来问。旁边只有馒头房李寡妇的傻儿子流着长长的涎水,手里举着一柄木头枪,见刘玉娥已经醒来,就举起枪来,对着她的眉心,嘴巴圆张,说:叭!
刘玉娥忽然傻笑起来。
她摇摇晃晃立起身,顺着土街,朝着柳子河走去。她顺着柳子河朝上游走着,就看到了一个水洼里有着几条死掉的鱼尸,腐烂的肉体漂浮在水洼里,散发着一股难闻的腥臭。刘玉娥蹲在那里仔细端详了一阵那死鱼,对那死鱼忽然产生了一股爱慕,很欣赏起它的状态来——安静地死在水洼里,慢慢地腐烂着,是那么安静,没有嘲弄,没有心债,没有绝望。仔细端详了一阵之后,刘玉娥就下了决心,要做那样一条自由的死鱼。
刘玉娥慢慢站起身,朝柳子河上游的淹子崖奔去。那是柳子河从上游冲下来,撞在崖壁上旋出来的一个大水潭,水有数米深,村里人最怕孩子到淹子崖去,就常常提醒孩子说淹子崖是有水怪的,可不敢到那里去玩!
刘玉娥站到淹子崖畔时,回头望了一望,看见脚下的柳子河穿过这个生活了近30年的村落,而这个村落如今于她,是没有了任何的挂念与牵连啊。在她的意念里,这是最后的一望了:我要做一只自由的鱼去!
刘玉娥眼睛一闭,纵身跃入水潭。
水潭里扑通一声,溅起白白的水花,倏忽,又归于了平静。
七
刘玉娥觉得身子一阵阵的颠簸,还听见剧烈而沉闷的粗喘,她的朦胧的意识一忽儿清醒,一忽儿迷糊。她似乎弄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她隐约听到一个声音,声嘶力竭地喊:你只能生个残废!又清晰地看到一个孩子举了手枪,对着自己的眉心,说:叭!继而是一只惨白的腐烂了的鱼眼睛。扑通一声,一头扎进了深水中,张开四肢奔赴一个快乐的世界。呼哧呼哧的粗喘。剧烈的身体的颠簸。刘玉娥使劲皱眉头,强迫自己清醒起来。她终于看到自己是被一个男人扛着,正跌跌撞撞朝前跑。
刘玉娥吃了一惊,她实在搞不清楚,这个男人为什么要扛着她飞跑。她吓坏了,手臂无力地去拍打那个男人的腰背。男人停下来了,很惊喜的样子,轻手将刘玉娥放平在路边的草地上,喘着粗气看她,嘴里说:醒了,醒了。没事,没事。
刘玉娥聚集了目光仔细看,认了出来,原来是村上的瘸腿老杜。
瘸腿老杜擦着脸上的汗水和河水,拉一拉刘玉娥的手,说:好了,没事了。没事了。
刘玉娥软软地说:你,你要干什么?
瘸腿老杜憨笑着说:你,你跳到了河里,我把你救了出来。我是,打算扛你去村卫生室抢救哩。好了,你醒了,没事就好。
刘玉娥明白过来了,她是跳河自杀,打算去做一只自由的鱼去,结果被瘸腿老杜给救了。刘玉娥觉得,她就是一只鱼托生而来,她就是一只鱼,她只能逃离了这个世界去,逃到水里面才能自由,即使在水中做一只腐烂的鱼,也是好的,也可以在水洼里安静地默默腐烂,不会遭受凌辱与重压。可瘸腿老杜不让去做那么一条鱼。你将我救出水来,可你是否知道,一条鱼在没有水的世界里,是怎样的痛苦?那种窒息感,那种无家可归,那种无望的奋争,是多么的无法忍受!刘玉娥突然将瘸腿老杜牢牢抱在怀中,指甲都狠狠抓进了他的脊背,嚎啕大哭:你为什么救我?我活着还不如死掉。我只能生残疾孩子。我只能被人凌辱。我只能像我妈一样痛苦一辈子。你为什么救我?你会为我负责吗?你能给我幸福吗……
瘸腿老杜呆呆地,任由着她抱住自己撕打,哭闹,不知道该拿怎样的话来劝慰,他只用他的哲学轻声对这个可怜的女人说:好死不如赖活着,死了什么也没有了。
刘玉娥忽然止住哭,搬起老杜的脸来,两只眼睛大睁着,盯盯地看了半天,说:谁说我只能生残废孩子?谁说的?!
老杜无语。
刘玉娥继续说:你救了我,你就要对我负责。你听到没有?你要娶了我,我要给你生孩子。我能给你生健康的孩子,不是六指,不是豁子嘴,不是傻瓜,不是长尾巴的,不是怪胎。我能生!我要生给他们看。谁说我不行!你现在就要答应我,你发誓!要不然我还要跳河。你发誓!
老杜混混沌沌地木在那里。他知道,这个刘玉娥说话是算话的,她说到做到,认准的事情,牛也拉不回。老杜大她12岁。老杜几乎是看着她长大的,对她了解。在这个疯癫的女人几近疯狂的逼问中,老杜不知道该怎样回答她,他一屁股坐到草地上,手在挎包里一阵乱掏,掏出烟管和烟包来,打算抽一锅旱烟,一捏烟末,早已被河水浸成了泥汤子,便颓然地放在脚边,两眼望向遥远的虚空里去。
刘玉娥看了看老杜,傻傻地笑了起来。笑了几声,她挣扎着站起了身,一个趔趄差些又摔倒,再挣扎着站起来,踉踉跄跄朝柳子河奔去。
瘸腿老杜又吃了一惊,慌忙站起身,说:你,你去哪?
刘玉娥又傻傻地笑:我要变一条鱼去。哈哈,一条鱼……
瘸腿老杜赶紧追上去,一把拉住她的手,大声说:你不能去!你回来!
刘玉娥眯细着眼睛,看了看这个矮自己半头,有些秃顶,还瘸腿的老光棍,又呵呵地笑,说:除非,你肯让我给你生孩子。要不,你就别管我。你是我什么人呀?
瘸腿老杜一咬牙,一跺脚,脸朝旁边一别,说:我答应!
刘玉娥追问:真的假的?
瘸腿老杜大声说:真的!
刘玉娥笑了起来,笑着笑着,人就软软的昏厥倒地,人事不省了。
婚礼是寂寥的。参加婚礼的只有几个毛孩,再就是槐花。
土巷里放了两挂鞭炮,刘玉娥就嫁进了老杜的院子,住进了那三间低矮的瓦房。
槐花打算多说几句祝福的话,她的三角眼的婆婆高三奶奶就高声将她唤了回去。
而瘸腿老杜是欣喜的,他光棍了半辈子,好歹娶了一个女人。他开始热切盼望着留下一个杜姓子孙。于是,他不让刘玉娥干活,只安静呆在家中,当女菩萨供着。后来怕她闷,就买来几只小鸡让她养着玩,也给买了一台黑白电视机。刘玉娥便不大出门,其实也没有门出。再后来,实在闷得慌,老杜就从镇上的制帮厂运些物料来让她做鞋帮。而老杜就按钟按点到柳子河边那家化工厂去上班。他的班,就是在那化工厂看大门。那是化工厂照顾他而专门安排给他的闲差。几年前,化工厂的老板相中了柳子河边这块地方,就来投资建厂。老杜的宅子在拆迁之列,他爬到屋顶上坚决不让动他的房子。那是他唯一的财产。他没了爹没了娘,半辈子没有混上个女人,如今再推了他的房,他就什么也没有了,所以他死也不干。结果推土机推倒了老房,他从上面摔下来就断了一条腿。实际上是断了两条腿,一条厉害,一条轻些。走路就一瘸一拐了。最后经村里干部协调,买了土巷里那三间破旧的瓦房给他住,另外安排他在化工厂看门,一月开他五百块工资。四十岁的老光棍,如今娶了一房女人,自然是好生伺候。下了班,他总要跑到门市部去买这样那样的好吃的,门市部的胖婶就和馒头房李寡妇以及天天泡在那里打牌的人挤眼弄鼻的说风凉话,说:老杜好口福呀。白拾一个好女人。可要好好伺候呀,让她给你生个白胖小子。有的也直接嗤之以鼻:老光棍,想女人想疯了!这样的女人也能要?你在化工厂看大门,那郑二柱也在里面上班,天天路过门口,你们见了面会怎样?瘸腿老杜一概不回答,总憨憨笑着,买了东西就走。一瘸一拐穿过那条曲曲折折的土巷,很高兴地从大门口跨进院子,大声喊:玉娥,玉娥,快看我给你带了什么?
然而,三年过去,刘玉娥一直没有生育。她愈发着急起来。
有一回她让瘸腿老杜带着她去了一趟县城,到医院查了一查,医生对老杜说:你是不是经常接触什么有毒物质?你的精子遭到严重破坏。估计,要生育是有很大难度了。
刘玉娥回来后就不吃不喝了。她已经明白,她的要生一个健康的孩子,在全村人面前找回她做女人那仅存的一点尊严的愿望,是要泡汤了。而更让她绝望的事情,接踵而至。老杜是在从医院回来后不久出事的。
那一天,化工厂仓库里一个储蓄罐泄露了。老杜在门口闻到刺鼻的味道,朝仓库看去,那里浓浓的一股烟雾喷薄而出,他赶紧颠着脚跑去,就见三四个工人已经倒在了地上,他们都捂着鼻子痛苦地挣扎着,抽搐着。老杜惊慌失措地大喊:快来人!出事啦!老杜拼命拉出来一个人,放到草地上,又跑进去拉第二个人,结果,他也倒在了里面,再也没有出来……
八
刘玉娥剧烈咳嗽了几声,擤了一把鼻涕,手又在裤腰上抹了一抹,继续用一种苍凉的声音絮叨着:你知道,老杜救出来的人是谁?
女学生一脸悲怆,她用同情的目光一直望着身边这个女人,问:是谁?
刘玉娥笑了,惨淡而悲凉的笑,她说:你说这是不是天意呢?老杜救出来的人,就是郑二柱。
刘玉娥又一阵咳嗽,咳嗽得弯下了腰去。
槐花站起身来,要给她倒一些水喝,提起一只暖壶,是空的,再提一只,也是空的。就跑回家去,提了一壶热水来,倒了一碗给刘玉娥,又倒一碗给女学生。但觉得似乎不妥当,将给女学生的那一碗重新端回来,连刷了两遍,再用热水烫了一遍,说:你们公家人爱干净,我们农村人家的东西,你们大概觉得不干净。这下好了,我给刷了三遍,也用开水给消毒了。你们医院不是讲究消毒吗?
女学生站起身来,说:大嫂你不用客气的。
槐花将已经消毒了的碗放到桌上去,四下里找了找,便寻来一块毛巾,将碗里里外外地擦了一遍,倒满水,恭恭敬敬端给女学生。
女学生先是打算喝一点的,可见她又拿毛巾擦,就放到桌上去,再也没有动。
槐花见刘玉娥已经说得口干舌燥,将自己的所有痛苦一股脑倒出来了,就开口说话了,她说:妹子,其实一开始我就劝你,还是回郑家去。是好是歹,那可是咱自己的骨肉。你一拍屁股走人,这算什么事嘛!你良心上过不去的。我婆婆你是知道的,她连斜眼看你也不看的,其实在家里,她可为你落过不少的泪。就在今天早上,她忽然对我说,晚上她做了一个梦,梦到你重新回郑家去了,并且郑小多的病也好了,他已经四五岁了,能活蹦乱跳了,她看见小多一手拉着你,一手拉着他爹郑二柱,一家子人到龙王庙还愿去。她说着说着还当着我的面流泪呢,从她的大襟褂子上拉起系着的手帕子擦了又擦……
刘玉娥听着听着,苍白而空洞的嘴朝着虚空里大张开来,从喉咙的深处发出沉闷而悠长的啊的一声,就哭得不行了,那哭声高上去又低下来,重又高上去,在这间隙里,她紧紧拉住槐花的手,说:我,还,回,得,去,吗……
槐花陪着落了一通眼泪,使劲点着头,说:只要你肯回,就回得去。
女学生眼圈也红红的,她近前来,拉住刘玉娥的手,深情地说:嫂子,我来,就是要告诉你,小多这孩子,是多么需要你啊。你知道他抱着你送的面老虎,说是不是妈妈来了的时候,他的眼睛是多么明亮吗?他高高地翘起头,努力朝起里坐,眼睛亮亮地朝门外看,一个劲儿地说:是不是妈妈来了?我看见郑二柱和他娘在一边哭得死去活来的,我的心里别提有多难受。你是没有进去看一看,那个家,破败成了一个什么模样。他们太需要你了。我告诉他们,我要来找你的时候,小多拉着我的手,说:姨,你告诉妈妈,别让她不要我了啊,我天天都想她呢。
女学生使劲拉着刘玉娥的手,槐花的手也握了过来。
女学生问:嫂子,你说,你有没有心回家去?
刘玉娥说:有!其实,从我出郑家门的那一刻起,我就后悔,我就想着回去,可是,我感觉我怎么也回不去了。一想到我妈在病床前操劳了一辈子,我就不敢回了。我真的回不去了呀。二柱不会要我了,小多也不会要我……
槐花忽然很高兴起来,她腾地立起身,说:好!妹子,只要你下定了决心想回家去,你就一定回得去。你想啊,化工厂给你的老杜的补偿款是不是三万?你可以拿出来给小多治病,相信老杜他在天有灵,一定会很高兴的。只要给小多治好了病,你们的日子就有过头了。
女学生问:老杜的赔偿金只给了三万?
槐花说:别人都给了八万。因为刘玉娥和老杜没有结婚证,不是合法夫妻,人家好歹只给三万。按他们说,是一分不给的。有了这几万块钱,小多的病就有指望了。妹子,事不宜迟,趁着现在我们马上行动,快,你收拾东西,我和大妹子把你送回郑家去。
刘玉娥踌躇着,说:这就回?怎么能……
槐花拉她起来,说:什么怎么能?咱庄户人就这样,有时候做个决定吧,定了就定了,可有时候到第二天又犯了疑忌,咱总不能再犹豫了吧?快,你先收拾收拾东西,我回家和我婆婆说一嘴,我马上就回来送你回家。今天是小年夜的。
说完,槐花已经一转身,一溜风不见了踪影。
女学生也说:是啊嫂子,这事不能再犹豫,今天你已经回去了一趟了,你只要有这个决心,就不怕了,不能再等。你快收拾一下。你什么也不要怕,有我们呢。
女学生使劲鼓励地摇了摇刘玉娥的手。
刘玉娥忽然觉得慌乱起来,她在昏黄的灯光里四下里看去,那简陋而敦厚的家具,静默地围在四周低矮的墙角处,一张方桌,一台老杜给买的小电视,一张简陋的床。这个在早上还觉得越发空大了的房间,在现在看来,更加涂抹了一层悲伤的色彩。空气里似乎还隐约飘荡着油汗的味道和旱烟的味道,那味道,已经越来越淡薄下来,须仔细搜寻才能寻得到。那是注定了要从她生命里消失的味道。如今,是真的要别他而去了。刘玉娥心里觉得空洞无物,似乎有一只大手从她的灵魂深处一块一块地撕扯着她,让她痛苦,让她悲伤。但又似乎是撕扯去那些陈年的旧事,那些曾经的悲痛与无耻,重新填充进来丝丝缕缕的希望。刘玉娥从枕头下摸出一个纸包来,紧紧抱在胸口。那是三万块钱,沾染着老杜的血汗的三万块钱。如今,我要拿了这钱,去为自己罪恶的灵魂赎罪,去为我愧对的儿子治疗残疾。我要用我今后的人生,补偿那些不堪回首的罪孽。老杜,老杜,老杜啊,你可愿意?
九
刘玉娥在郑二柱的大门口停了下来,踌躇着,不肯朝里走。
槐花和女学生说:走吧,直接进去。有我们呢。
刘玉娥不肯。
刘玉娥怀里紧紧抱着那个小包袱,在门口的石阶上默默站了一会儿,忽然扑通一声跪了下来。
女学生拉她,她不起,她说:如果郑二柱不点头,我永远没有脸站起来,永远没有勇气再走进这个家。
槐花对女学生说:也好,就让她在外面。我们俩进去和郑二柱说去。
说着,两个人就进了院门。
刘玉娥跪在石阶上,觉得周身上下筛糠一样的寒冷,感觉自己就是洪水中飘荡着的一只葫芦,她不知道自己的命运将归于何处。她在听凭着上天的安排。等待命运的裁决的灵魂,胆战心惊,轻微的响动,都在生命的旷野里放大渲染,渲染得惊心动魄,触目惊心。她忽然觉得这黑夜的四周里,窸窸窣窣的,到处有着莫名的响动,那响动让她的心恐惧不安。果然,屋子里陡然传出一声带着哭音的怒吼:让她滚!天下没有女人了吗?我郑二柱是个男人!
紧接着,有朝外奔跑的声音,还有碰倒天地桌子摔碎香炉的声响,郑二柱怒冲冲冲出来了,一条瘦长而愤怒的身影挡住了照在刘玉娥脸上身上的灯光。刘玉娥立即没在了暗夜里。
郑二柱冲到大门口,却悲愤地杵在地上,浑身颤抖着,说不出一句话,也不知道怎么处置门口跪着的这个可怜楚楚的女人。刘玉娥听得到他的鼻孔里发出来的呼哧呼哧的愤怒的喘息。刘玉娥想:二柱啊,我的男人,我该死呢。你打我呀,你狠狠地把我朝死里打吧。我知道,你从来没有动过我一手指头,可你打我呀,你该打我,你可以用任何手段来处置我,我都不会说什么……
郑二柱似乎听到了刘玉娥的话,老牛一样怒吼着,说:我不打你。我怕脏了我的手!当年你是怎么走的?你又回来做什么?你出去过你的快活日子去吧。我和小多好着呢!现在想回来?你怎么会想回来?我不会要你了,哈哈,我怎么会要你呢,我是一个男人!是个男人的话怎么会再要你?你滚!小多也是一个爷们儿,他也不会要你……
住口!
一声怒喝,从院外的黑暗里有力地传来。郑二柱一个激灵,聚拢了目光,越过暗影里刘玉娥的头朝外看去——黑压压站了一群人,高高矮矮的,都悄无声息地朝这里走来。
走在前面的那个黑影又说了一句:二柱,骂够了吗?你先住口!
那声音威严,震慑,不容置疑。
走近来了,借着灯光一看,是高三奶奶。后面是门市部的胖婶,馒头房的李寡妇,郑老二,赵四,还有好多村里人。他们黑压压一片都默默朝这里走来了。
高三奶奶颠着小脚,站到门口的台阶上,看了看刘玉娥,又看了看郑二柱,声音忽然变得柔和起来了。但那柔和的声音,更具有了权威,更具有了震慑。她是村上辈分最高的人了,也是威望最高的人。她说:孩子,哎,人呢。叫我老婆子怎么说?人这一辈子,短得很呢。人就要活出个情来,活出个义来呀。可是,谁又能不犯回错?犯了错就不能悔改了吗?当然,这错呀,有大也有小,但道理是一样。你总不能让人没有悔改的活路了吧。你们的事呀,这四五年了,我一直搁不下。今天我到龙王庙上香,我就许了一个愿,就求仙人菩萨保佑咱们这些个人呢,平平安安的,团团圆圆的,你看看这几年,村里出了多少的事。哎。二柱啊,不是三奶奶霸道不讲理。你就收下吧。啊。你刚才不是说了,你是个男人吗?什么是男人?叫我看,你要是能为小多,为这个家,也为玉娥,把玉娥收下了,那才叫个男人。我敢说,村里没有任何一个人敢说你不是,没有任何一个人不说你是一个真正的男人!这不,馒头房你李婶也来了。她的事你们都知道,开始生了个孩子,死了,第二胎生了个傻子,洪山那小子就丢下这个家不要了,前些天忽然找人捎信回来,问肯不肯再让他回来。二十多年了呀,村里人都当他死了。你李婶就哭着问我咋办。我说呀,能咋办?赶快叫他回啊!这人呢。哎。我活了七十多了,我什么没有见过。玉娥啊,你别老跪着了,你的心思,三奶奶我懂啊,来,你起来,跟三奶奶说,是不是要回来好好过日子?
刘玉娥跪着爬了两步,紧紧抱着高三奶奶的腿,哭着说:三奶奶,我知道错了,以后让我做什么都成,我只想好好照顾小多,我有罪啊,我只想赎罪。
高三奶奶拉起她来,使劲抱了抱她。刘玉娥已经哭不出声音了。
郑二柱蹲在地上无声的痛哭着,双手一个劲儿捶打着自己的脑袋。
院外的人纷纷说道:二柱,二柱,你表个态呀。
二柱闷着头,一语不发。
女学生从屋里将郑小多抱了出来,指着说:小多,那就是你的妈妈!
郑小多哇的一声哭了出来,高高举着一只手,那手里紧紧握着那只面老虎。
妈——
那一声妈叫得在场的人唏嘘一片。
刘玉娥冲上前去,一把将小多抱在怀里,亲他的脸蛋,亲他的头发,他的眼睛,他的小手。她跌坐在地上,将小多抱在怀里,哭了笑,笑了哭,抱得紧紧的,永世不愿分开。
门外的人声音高了起来:二柱,二柱,你表个态呀!
高三奶奶的声音又严厉起来:二柱,三奶奶的话你听还是不听?今天玉娥回来了,你收啊还是不收?你表个态!
郑二柱的娘拉了拉郑二柱,流着老泪,说:孩子……
郑二柱猛地站了起来,大声说:我只有一个条件!
高三奶奶的声音铿锵有力,说:好!这才是个男人。说,什么条件?
郑二柱说:刘玉娥回来可以,她回来照顾小多是应该的,回来和我过日子也是应该的,但我说了,我是一个男人,她必须先和我离婚!因为她现在还是我的合法老婆,要回来就必须先离婚。
高三奶奶疑惑了,问道:那是什么意思?
郑二柱说:如果她以我合法老婆的身份回来,我接收了,我会永远抬不起头来,我就瞎披了一张男人皮,没有任何一个男人会瞧得起我的。可小多确实需要她回来,这个家也离不了她,只要她和我离婚,我就同意她回来照顾小多,我也同意她回来和我好好过日子!
说完,郑二柱腾腾腾三步两步跨进屋门去了,紧接着传出老牛一样一声悠长的怒吼,听得人撕心裂肺。
高三奶奶们沉默了一会儿,忽然都很高兴起来,大家都知道事情就是这样了,皆大欢喜。他们簇拥着刘玉娥和孩子,一起进了郑二柱的屋门。
大门外,有人点起了鞭炮,霹雳啪啦响了半宿。2000年农历小年的这一夜,村里的鞭炮一直响着,彻夜未歇。
十
太阳依然温突突的挂在有些浑浊的天空,没有半点热烈的意思。赵四开着他的那辆拖拉机穿过三孔石桥,准备赶往三十里外的镇上去。刚过了桥,他就看见土路的岔口处急急赶来了两个人,一个劲朝他摆手。
赵四停下车来,仔细一看,是郑二柱和刘玉娥。刘玉娥的背上背着他们的儿子郑小多。
赵四又格外仔细地一看,他们一家三口都穿着周正的衣服,脸上也都洋溢着少见的笑意。说真的,赵四看到这样的笑意,他的心里也有着些许的高兴,就大声吆喝:怎么,要搭车?去哪呀你们这是?
郑二柱和刘玉娥喘着粗气奔到拖拉机跟前来,郑二柱有些不好意思的样子,深勾了头,低声说:干嘛去?嘿!到县上离婚!
刘玉娥也一笑,她昨天的颓废而绝望的表情,如今已经一扫而光。赵四琢磨着,是什么能让一个女人一夜变了模样呢?
刘玉娥接着说:是啊,去办离婚去。也是去给小多瞧病去。
赵四说:好啊,那上吧。我把你们捎到镇上去,你们再坐去县城的车。
郑二柱先上了车,将郑小多接上去,刘玉娥也麻利地爬了上去,在车斗子里坐下来,又接过小多去抱着,怎么也亲不够,小多与她也是亲不够。
拖拉机突突突突地朝镇上奔去了。
刘玉娥怀里抱着小多,在拖拉机的颠簸里,缓缓地抬起了双眼,望向那渐行渐远的村庄,雾茫茫一片,散落在角角落落的村落,那弯曲悠长的柳子河,那三孔的石桥,那突突冒着浓烟的化工厂,那轰隆隆的石料厂,那刚刚开光大典了的龙王庙,都远了,远了。她似乎觉得,那都是一场与自己的现在相隔膜的梦幻,是那么的遥远而不真实,真实的,只有她怀里紧紧抱着的也紧紧抱着自己的儿子郑小多。那是她的希望。也是唯一的,活着的理由。她的兜里带着那三万块钱,她要用那三万块钱给小多看病去。虽然昨天女医生曾告诉她,小多的骨骼已经钙化,已经错过了最佳的治疗时间,但既然还有希望在,她就会奔着希望而去,她就会义不容辞!
远了,远了。那隔膜着的梦幻。
刘玉娥的精神又恍惚起来,她忽然觉得自己从来没有这么自尊过。虽然,他们是去办理离婚手续,她不再是他合法的妻子,但她觉得她是有尊严的。她以这样的身份回到郑家,使她反而感到了尊严。她之所以如此觉得,还是因为在她的怀里正揣着两封信。昨天夜里,她守在小多的身边,一夜未睡。她回忆着自己生命的过往,想着女医生跟她说的话,想着村子里的事情,那些死鱼,那些怪胎,那些离离奇奇的事情,便毅然决然地写了两封信,那是两封实名举报信。她打算去县城的时候,按照从女医生那里得来的地址,分别投寄出去。一封是投给环保局的,而另一封是投给报社。她模模糊糊地觉得,在举报信上写上自己真实的名字,那是她自己的尊严,也是眼前这一片渐行渐远、满目疮痍的土地的尊严。
拖拉机颠簸着在公路上飞奔着。
小多忽然抬起头,望着妈妈的脸,奶声奶气地说:妈妈,我们还回来吗?
刘玉娥深情地望了望小多,亲了亲他那双大而明亮的眼睛,似乎格外坚定地说:回!等我们再回来的时候,一切都不一样了!
小多忽闪着那双稚嫩的双眼,不解地问:什么不一样了?
刘玉娥再望一望那一片渐行渐远,惨淡而迷蒙的村庄,说:那时候,你已经好了。所有的一切,都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