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处惹尘埃:六祖慧能的生命智慧
何处惹尘埃:六祖慧能的生命智慧
作者: 温金玉
“拈花微笑”如同一个情景剧开启了禅法的演绎,无论是“西天二十八祖”,还是“东土六祖”,都是一种信仰史的铺设。初祖达摩“一苇渡江”的决断,二祖慧可“断臂求法”的悲壮,三祖僧璨“至道无难”的激励,四祖道信“何人缚汝”的破执,五祖弘忍“东山法门”的传法,都是为了迎接中国禅宗大舞台的主角六祖慧能大师的出演。
慧能是南宗禅的标志性人物,他以一介樵夫,闻经起信,“应无所住而生其心”,如观音菩萨“耳根圆通”,善于谛听。他北上求法,路经曹溪,便初现锋芒,“诸佛妙理,非关文字。”将不言之教的旨意展露无遗。抵达黄梅,叩见五祖,再有不同凡响:“人虽有南北,佛性本无南北。獦獠身与和尚不同,佛性有何差别?”他于碓房舂米八月后,迎来横空出世的时刻,五祖欲求接法者,令弟子呈偈勘验,上座神秀写下了“身是菩提树,心如明镜台,时时勤拂拭,勿使惹尘埃。”慧能百尺竿头更进一步,说出“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凡所有相,皆是虚妄,石破天惊,千古独步。如是水到渠成,于是夜,弘忍大师便以袈裟围灯,为其授《金刚经》要义,原来佛法无多子,一切万法不离自性。他说:“何期自性本自清净,何期自性本不生灭,何期自性本自具足,何期自性本无动摇,何期自性能生万法!”五祖传衣付法后说:“汝为六世祖,善自护念,广度有情,流布将来,无令断绝。”并告诫“不识本心,学法无益”。
慧能以一俗人身份,爬山涉水来到黄梅,与其说是为了求法,倒不如说他是去求印可。八个月的时光,五祖并未对其有所开示,慧能只是在一杵杵的舂米声中,磨砺着自己。我们不仅赞叹慧能的天赋异禀,更赞叹弘忍祖师的慧眼独具,不怕你目不识丁,只要你肯直下承担,英雄不问来处。你礼拜,我微笑;你祈愿,我给予;你叩门,我开门。只要你要,只要我有。那份流传千古的信任与期待。慧能就是那个“等来的人”,就是那颗“结果自然成”的“果”。弘忍的伟大在于结束了禅法的一脉单传,门下开演出南顿北渐:无修难以致悟,但只修不悟就失去了修的意义。“渐”重在事修,“悟”重在顿入。他深知世人对“渐修”的理解与乐受,而对“顿悟”会有排斥与难以接纳。所以他对神秀的成就有足够的把握,他在廊下曾对神秀的偈评论道:“依此偈修,免堕恶道;依此偈修,有大利益。”令门人炷香礼敬,尽诵此偈,即得见性。而对“顿悟”的推广却需要信心的提升。他选择慧能传祖衣,除了对顿悟禅“直指人心”方式的肯定与赞许,更是对“顿悟法门”的特别推荐与有意提携。得祖衣者,责任更大,风险更高,后来的事实也证明了弘忍祖师的先见之明。神秀果然不负期望,成为了“两京法主,三帝国师”,率领北宗禅乘风破浪,一往无前。“曹溪之顿旨沈废,两京之间皆宗神秀。”而六祖慧能却在南方的山旮旯里躲了十五年!
感恩弘忍的慧眼独具,从更广阔的禅法弘扬战略角度着眼,毅然将祖衣给了慧能,建构了南顿北渐的禅法格局。是怎样的因缘让他对慧能升起无限的信任,要有怎样的魄力才能将传灯续焰的重担交付给这个南来的在家人。慧能只有以更为坚定的毅力来完成师父的托付,相互的不辜负成就了这一份师徒缘。传法后,弘忍考虑到其他弟子对这个位置看得很重,怕引起争执,担心慧能的安全,就送他到九江渡口,让他连夜往南方走。弘忍说,我来渡你过去。慧能说,迷时师度我,悟时我自度。修行的本质只能是自度,如同父母可以给你买最好的鞋子,但无法代替你走路。慧能的临别之语是要向师父表决心,您不会看走眼,慧能一定“会能”。弘忍终于等到了再来人。中国佛教也开启了走向“南宗禅”的转型模式,禅海波涌,慧灯无尽。
草堂清禅师曾说偈:
七百僧中选一人,本来无物便相亲。夜传衣钵曹溪去,铁树开花二月春。
西塔显殊禅师说偈:
黄梅席上数如麻,句里呈机事可嗟。直是本来无一物,青天白日被云遮。
憨山大师则评论说:
常想新州戴发僧,不知一字有何能?肩头柴担腰间石,博得西来无尽灯。
当然对于不识一字有多种解读,一种就是打破我们固有的观念,开悟者一定是相貌堂堂的高僧,一定是学富五车的成就者,而慧能既非僧人,又非学者,不仅是一个砍柴者,还是一个“獦獠”,但他就是得法者,就是衣钵传人。传递给世人的信息就是心佛与众生,三无差别,只要你开佛知见,行佛之处,你照样可以悟道成祖。另一解读认为慧能应该是认字的人,如饶宗颐先生认为:“从我个人去新兴的感受来说,惠能不应是如《坛经》等禅籍所描述的那样目不识丁,国恩寺系惠能舍其故宅而建,面积很大。”因此,慧能很可能是有家学渊源的人。他认为六祖传法偈应从佛道两家典籍中找到出典;慧能禅与印度禅有很大的不同,中国的禅是可以活活泼泼地运用于日常生活中,而印度禅则不同,印度流行“禅窟”,是要人们在深山古洞里,去修习苦行,有一种苦行僧的味道。所以他说:“禅不光是要静坐,而是要培养心中湛然一片光明海。”我们可以从慧能当年的经历寻觅线索,他在去黄梅的途中,有无尽藏尼手拿《涅槃经》请教慧能经中的文字。慧能说,经文中的字,我还不认识,但是义理方面的疑问尽可以问。无尽藏尼说,连字都不认识,怎么能体会经文要义呢?慧能说:“诸佛妙理,非关文字。”这个故事说明不立文字的南宗,并不是不需要文字,而是不为文字所缚。慧能不是传统意义上的“识字者”,而是一个破斥“执指忘月”的智者,他超越文字般若的局限,开显出自性本具般若智慧的全新境界。
慧能遵从师父的教导,离开黄梅,回到岭南,隐遁于四会、怀集。十余年后,来到广州法性寺(今广州光孝寺)听经,看见山门前挂着旗幡,有两个僧人在辩论。一个说,是风在动。另一个说,是幡在动。两人争得面红耳赤,互不相让。慧能说,不是风动,不是幡动,是仁者心动!就这样,慧能在法性寺正式剃度出家,开启弘法之路。他悟道在前,剃度在后,颠覆了我们原有的认知。就像慧能所宣称的“若欲修行,在家亦得,不由在寺”。
刺史韦璩请慧能入城,于大梵寺讲堂为众说法,门人法海编录其法语,又加入后来的法语,即世所行《法宝坛经》。《坛经》是南宗禅的宗经,如今被中宣部列为中华优秀文化百部经典之一。此后,慧能在曹溪宝林寺说法三十余年。他改变了从达摩初祖至五祖弘忍以来衣钵单传的风格,而只传法印,门下得法者无数,真正实现了禅香普薰,慧风浩荡。其影响远及朝野,朝廷曾遣使往曹溪召他入京,六祖坚辞不去。朝廷遂下令,以慧能新州故宅为国恩寺。
慧能后来圆寂于新州国恩寺,世寿七十六岁。弟子迎其法体归于曹溪。慧能肉身不坏,弟子方辩裹纻涂漆于其上,现存于南华寺(即古时宝林寺)。
慧能一生充满故事,他一介樵夫,却能闻经起信。一字不识,却可讲解经义。他是山野之人,却可与五祖平等对话。他是一个舂米的行者,却能获得祖位。他是先悟道,后才落发。他不愿为帝王师,甘心弘法于山水间。他目不识丁,却可以说出一部《坛经》。无须执著于读经、坐禅,只要自识本心,便可成佛。所有一切,在在颠覆人们原有的认知,令人目瞪口呆。以这样的经历来突破人们的认知格局,超越现有规矩,目的就在于破除众生执著,法法平等,无有高下。传统佛教认为,“孔雀虽有色严身,不如鸿雁能远飞;白衣虽有富贵力,不如出家功德胜”。慧能却说:“欲学无上菩提,不得轻于初学。下下人有上上智,上上人有没意智。”告诉人们,只要起信,一切皆有可能。
在中国禅学思想史上,慧能禅法的确承先启后,继往开来,使禅宗一脉别开生面。他不仅融会发展了涅槃佛性学说和般若空观理论,而且海纳百川,吸收融摄了中国传统的儒、道思想,形成一个比较完整的思想体系。这一思想体系由于是在般若非有非无的空之基础上构筑起来的,因此,其禅学理论则表现为一种“不道之道”,落实于禅行生活中,则成为一种任运自在的“无修之修”。由此,南宗禅不着万法、顿悟菩提的宗旨,所引发的便是它特有的不假修习、直了心性的禅风。
“不立文字、教外别传、明心见性、顿悟成佛”是南宗禅的纲领,其实南宗禅的意义表象上是“不立文字”“教外别传”,实质是打破原来学禅误区中的向外驰求,破除对经典语言文字和空心静坐的执著,确立自性即佛的本体论与无念、无相、无住的修行原则。
慧能以“佛心不二”打破了圣凡区隔,真实落实了“人人皆可成佛” 的宗旨,佛向自性作,莫向身外求;他倡导“无相戒法”,“思量一切恶事即行于恶,思量一切善事便修于善行。”这样“一念恶,报却千年善心;一念善,报却千年恶灭。”只要自心清净,即是清净戒法。“慈悲即是观音,喜舍名为势至,能净是释迦,平直是弥勒。”把佛教的戒行律仪完全归结为修行者个体的清净心性。他主张“顿悟见性”,言语道断,心行处灭。“故知一切万法,尽在自身心中,何不从于自心顿现真如本性”。慧能把自心之迷悟看作是愚智凡圣分野所在,自性迷则愚则凡则是众生,自性悟则智则圣则是佛。慧能顿悟说的立论基础是人们本觉的心性。迷与悟只在一念间。“如人饮水,冷暖自知。”传统佛教强调坐禅用功,慧能却以为坐禅是“一具臭骨头”“是病非禅”。他指出:“一切时中,行住坐卧,常行直心”,主张“举足举手,长在道场”。
他以“无念为宗”,反对于外著境,心有所染,认为凡夫所以不能成佛,就是因为心有执著,而不能自见本性。要由凡转圣,首先要破除妄执,无心于物,无意于事,一切修行,自在无为。据此他提出“无念”,作为其修行实践的总原则。慧能说:“我此法门,从上以来,顿渐皆立无念为宗,无相为体,无住为本。”他崇尚“无修之修”,“法原在世间,于世出世间,勿离世间上,外求出世间。”这里破除了世间与出世间的界限,把二者打成一片,肯定了在现实人世便可以成就无上佛道,成佛悟道就在日常行为用事当中。魏府华严和尚说:“佛法在日用处,行住坐卧处,吃饭吃菜处,语言相问处,所作所为处。”佛是人成的,法是人修的,离众生即无佛,离生活则无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