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下一个车主
霓虹照进了他的眼睛,眼中从此多了层糖纸般的薄膜。
这是他唯一贴近世俗的时刻,就是在路边,骑着自己的代驾小车,一遍又一遍的划过霓虹注满的海洋。路上驶过的那些车,多数王伟都叫的上名字,卡罗拉、桑塔纳……王伟心里不断重述着车名,眼前就浮现出这些品牌独有的标志,一一对号,就像曾经过目武器一样,枪炮分门别类,记得相当牢靠。
继续蹬腿儿,车轮子滚滚的。
王伟身子板正,穿在身上的工作服也板正,袖口衣领同精密工程螺纽般平整,左右袖口的折叠位置都一致,分毫未差。头盔同车子一样锃亮,霓虹常常将轮廓映在上面,投屏般倒映着城市的瞬息。但头盔与车子却有着与王伟不同的气质:头盔上贴着一个贴着海星标签的五角星,车把儿上挂着贴着风铃标签的小熊挂件,车身上还有三四条“鱼”、五六朵“花”,有的符合实物,有的偏显意象。王伟很喜欢这些小挂件,这是他那迷上盲盒的女儿送给她的。“你永远不知道里面是什么!有可能和我想的不一样,爸爸别难过哦!”几年未回家,女儿已经12岁了,现在粘人得很,像是怕再次失去了父亲。一旦不如意,如同幻想中的海星现实中的五角星,女儿也不气馁,她拿了一个女孩般的贴纸,柔柔地贴在了女孩般的五角星上。
“这就是海星啦!”
王伟路过一家烧烤店,在一棵曾被台风拦腰折断的树旁停下,等着顾客。他知道有些顾客即便叫了代驾,也会再喝上几杯,将自己死死地寄生在杯酒亲朋身上,怎么拉拽都不分离。王伟早已习惯,这些独处的寂寞早些年他天天承受,只不过是在艳阳高照或倾盆大雨的平地,四周没有高楼大厦,夜晚也会有星星。他与一群生死之交站的挺拔,即便疲惫,眉宇间也有股子硬劲儿,誓要把那黄土站穿。这日子唯一不同的是,身旁嘈杂的很。王伟常常自言自语,那时就连风吹土扬的声音都会让他烦躁,更不用说成天烟火熏撩的城市了。
班长有一次找他谈心,说了自己为什么当兵的原因,一部分为了家国情怀,一部分是来这里学手艺来了。班长没上过学,可却有着对事物充足的好奇,他虽然热爱军人,却也不愿一生就只做军人。他希望自己可以在军队里多学点不同的技能,以后上了社会上,保不齐有什么新奇的活儿可以让他干了。上次两个人见面,班长还跟他说自己曾经练的在丘陵盲开大型牵引车的技能派上了用场,他有段时间做殡仪车司机,无论天再黑都能安全并不怯懦地送到。军人天性的严谨让他在众多面试者中脱颖而出,而他骨子里铸成的正义让他无所畏惧。
这种茫然的新奇被班长带到了王伟的生活里。在众多工作机会中,他一眼看中了代驾司机,迅速地让他自己都暗暗吃惊。但他也同样期待,一如女儿期待盲盒之物一样,他也期盼着自己开着下一辆车,遇见的下一个车主会是怎样的。他曾经遇见一辆手动挡卡罗拉的车主,男人喝的大醉,可却也被王伟娴熟的车技震住。他抛出疑问:
“现在都自动化时代了,没想到还有人能把手动挡开着如此熟练。”
就此两人聊了起来,喝醉的人很容易动情,即便是平日里的铮铮铁汉,聊到家常也会忍不住掉几滴眼泪。男人说自己妻子带着一对儿女跑回了老家,嫌自己窝囊没钱赚,好不容易自己在城市里有车有房,没想到她又嫁了一位当地富豪,于是自我失去了意义,他便泡在了酒缸中,靠着吸允酒气为生。
“没必要自贬,‘相信不屈不饶的努力,相信战胜死亡的年轻’嘛。”
男人如梦方醒,他一边呼着酒气一边叫着老哥,两人随即加了微信,成了好友。
还有一位奔驰车主,让王伟当了43分钟的豪车驾驶员。王伟握着方向盘,一股子开坦克的冲劲儿,但这位年轻的车主却毫无冲劲儿,心情很差,接电话时满是不耐烦。开到一半,车主忽然有些头晕,王伟立马在路边停靠,为呕吐的车主递上了水和纸巾。
王伟心有不解,年轻有为的男人为什么有盛于他的烦恼?车主自己解惑了,今天参加的酒会是一场必须的应酬。眼看过年,工人工资拿不出来,大多数的钱还是自己垫的,再不要债,自己恐怕连车房都要卖了。王伟很是佩服他的责任心,于是在交车时向他推荐了一本《走出荒野》,说可以看看,保不住会让自己不那么难受。
车主愣了一下,然后抱住王伟痛哭起来,他说这么长时间,在妻子父母前装稳重装久了,连一个可行的关爱都没有,他很感激,即便他并不知道谢丽尔•斯特雷德是否会让自己好转,但现时的关爱却填满了他空缺又寂寥的心。
霓虹少了几分毫的颜色,路上少了些疾驰的车子。
叶被风虏获,沙沙作响。断身的树残破地守在店前,固执地屹立不倒。
班长很爱读书,在他的未来企划中,诗人也是一种可能。他常常拿莫言的例子跟自己说,说莫言就是靠文学修养成为军中大家的,保不住自己也可以。在班长的带动下,王伟私下也读过很多书。他发现,书也一样,你永远不知道下一本书有怎样的世界,有怎样的善恶混淆、正邪对立。即便是一个作家的作品,也充满了惊喜。
他把这个习惯又带给了女儿。女儿过12岁生日时,他为女儿准备了12个书籍盲盒,就连王伟自己都不知道盲盒里究竟是什么。期待是被女儿的尖叫声转化成喜悦的,她从未想过,自己最爱的《笑猫日记》的最新一本也在其中,除此之外,《简爱》也让小女孩激动了一把。
他又把这个习惯运用在工作上。有一次,一个满腹经纶的醉酒男人在车里高谈文学,王伟听得也很开心,直到他问“你知道帕斯捷尔纳克吗?哦不好意思,想必你也不会知道。”王伟感受到一种轻蔑,可他依然沉着声音,在男人刚开口前打断了他:
“在离窗一步之遥的地方,
他掸去斗蓬上的毛发;
他指着冰峰起誓:
‘睡吧亲爱的,我必如雪崩再来。’”
男人哑口无言,在此后的对话中,他一直用“您”来称呼他。
王伟享受代驾的快乐早就超过了工作的范畴。他很乐于接触下一个车主,即便有些车主暴戾蛮横,自己也饶有兴趣,一边倾听,一边开车。在这其中,少有快乐的车主,但有一位也让他记忆犹新,同他一样,那个男人一天最大的乐趣就是下班时叫个代驾,然后和他们畅聊一路。男人说每一个代驾都很富有自己的灵魂,他也期待遇见下一个代驾,看着环境不同、身份不同甚至性别不同的代驾开自己的车,一路聊着一致或陌生的世界,不枉为人生乐趣。
王伟看了一眼手表,时间已过去一个小时,当他准备给车主打电话时,忽然听到一个女孩的尖叫声。他敏锐地下车,顺着声音看去,一个女孩被三个胡言乱语地醉汉围住了。
王伟立马冲上前去,呵斥道:“你们在干什么!”醉汉们一看一个寸头男人怒目圆睁,骨子里透出一股凌冽,显然被吓住了,赶忙逃走。
屋里闻讯出来了几个男人,其中一个学生模样的寸头男孩冲上去抱住了女孩,一手摸着哭泣的女孩的发丝,一口反复说着“没事没事,我来了。”
王伟看着女孩指着他,在男孩走过来前,他迅速整理了一下自己的服装。可令他没想到的是,男孩走到他面前挺直身子,双脚一合,敬了个礼。
“班长好!侦察兵霍文忠前来报到!感谢您救了我女朋友,我也没想到,叫的代驾师傅也是军人。”
军人间是相通的,整理服装是同样的标准,眉宇间是相同的硬劲儿。王伟看着眼前稚嫩的男孩,同他一样,眼眶不争气地湿了。他同样挺直了身子,双脚一合,回了个礼。
By 佐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