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湾流中深色的水
■ 一
1959年夏,时隔近三十年,海明威再度远赴西班牙,站在了魂牵梦绕的斗牛场,并一路追踪在两位卓越的斗牛士之间展开的一系列精湛、血腥的竞技。此行,他完成了第二部“斗牛专书”——《危险的夏天》。书中的一句话值得玩味——我很不喜欢错过我生活中在湾流上度过的一个春天。
海明威不是不愿错过春天,而是湾流之春天,这湾流即是墨西哥湾暖流。
墨西哥湾暖流是世界上最强大、影响最深远的一支暖流——由北赤道暖流及圭亚那暖流汇聚于加勒比海和墨西哥湾后,经过佛罗里达海峡,沿着美国的东部海域与加拿大纽芬兰省向北,最后跨越北大西洋,通往北极海。在大约北纬40度、西经30度左右的地方,墨西哥湾流分支成两股分支,北分支跨入欧洲的海域,成为北大西洋暖流,南分支经由西非重新回到赤道。这股来自热带的暖流既深且广,将北美洲以及西欧等原本冰冷的地区变成温暖适合居住的地区,对北美东岸和西欧气候产生了重大影响。
墨西哥湾流又是鱼类繁殖极为理想的所在——当从小就酷爱垂钓的海明威第一眼看到这片海阔天空,怎能不张开双臂:拥抱激流、拥抱黑夜、拥抱闪电、拥抱噩梦、拥抱女人?
湾流之于海明威,是:泰晤士河之于狄更斯;塞纳河之于雨果;康科德河之于梭罗;密西西比河之于马克•吐温;静静的顿河之于肖洛霍夫;还有保罗•柯艾略,此刻,他还坐在那彼德拉河畔哭泣吧——这些男人,都离不开那片水了。那是一种养育、托举、承载、疗伤、激励、慰藉,也是一种道路、哀伤、苦难、冥想、床;两者无法分割,互为依存。尤其是那顺流与逆流奔涌成精神空间和信仰领域,人在其中汲取的东西就如宿命,永久抛锚,任凭风吹浪打——死在里面,也就是生在其中。
那么,你的湾流在哪里?
■ 二
1933年4月8日,海明威给《纽约客》驻外通讯记者珍妮特•弗兰纳写信,责怪她“为什么不来哈瓦那”,之后这样描述——墨西哥湾流铺天盖地地袭来,直冲向海岸。马林鱼在湾流上游过,像公路上的汽车。你在船上驶向海岸时,你透过清澈的水向下看,可以看到白色沙子中的细纹。看起来好像你将沉入底部……
海明威深恋湾流,也就安排了圣地亚哥去湾流中打鱼。真实的故事是这样的: 1936年4月号美国《老爷》杂志发表了的一篇题为《在蓝色的水面上:漂流通讯》的文章,讲述一个老人独自划着小船出海,钓到一条硕大的金枪鱼,鱼把小船拽到了大海深处。老人与大鱼较量了两天两夜,又与鲨鱼搏斗,精疲力尽,最后,鱼身只剩下不到一半,当几个捕鱼人赶到时,老人坐在船里流泪。可以说,老人孤独的身影和眼泪一直令海明威难以忘却。
1939年,他向珀金斯勾勒出潜入脑海中的腹稿:这是“古巴海岸一篇极精彩的故事”,假使能写得好,“这个故事定会使整本书蔚为大观”。但,时间又过去了十三年,也即1952年9月,“他是个独自在湾流中一条平底小帆船上钓鱼的老人……”才在《生活》周刊上激起一片蔚蓝。
海明威的后二十余年,湾流在他的门前,也在身后。他的荣耀与哀痛、梦想与苦闷,既是湾流的潮来浪去,又是生命的朝花夕拾。他要感谢玛莎•盖尔霍恩——这位被伦敦每日电讯报称为“世界上最伟大的战地记者”——没有为他生育女儿,却间接地给了他可以瞭望、亲昵的澎湃。
1939年4月,玛莎与海明威在哈瓦那相聚,她忍受不了他住在旅馆的一片狼藉,自己去找房子。她看到报纸租赁广告中有一处15公顷的房产叫“瞭望山庄”,就实地考察了一番。山庄位于山顶,可以俯视渔村,离哈瓦那商业区15英里。房产外观破旧,室内装饰也已破败,室外游泳池的边上、墙下,到处杂草丛生。对此,海明威嗤之以鼻,玛莎却展示了美好的想象力,自己掏钱雇了油漆工、木匠和花匠,大兴土木。当一间宽大明亮的写作间装修好了之后,海明威像个工程监理似地晃悠着来了,可以想象被她骂为脏猪的他一定咧嘴傻笑了。他搬进了瞭望山庄。这时,他与第二任妻子波琳还没有离婚。
1940年1月中旬,玛莎完成了在芬兰的采访任务,再来哈瓦那与海明威相聚,3月到4月,海明威的三个儿子也过来与父亲和玛莎度假。孩子们与玛莎相处得很好。一个月后,波琳提出离婚。同年11月21日,海明威与玛莎结婚。12月28日,他们用12500美元买下瞭望山庄。六年之后,玛莎亲手营造的爱巢让给了另一位女人。
霍契勒在《爸爸海明威》一书中这样介绍瞭望山庄的地理位置:“离开庄园半小时路程,你就能到海边登上自己的游艇;行船十五分钟,便进入墨西哥湾流,那儿的海水蓝湛湛的,你可以在那儿放下四条鱼线。”
海明威很愿意与友人分享他的家,住宅“一面临海,出了门只要爬下悬崖,穿过白灿灿的沙滩,面前便是墨西哥湾流了”。这里,“平静无风的时候远远望去,湾流的海水通常是深蓝色的。可是索性走到水里细细一瞧,荡漾在那白灿灿细沙上的海水便只是泛着一派青灵灵的光了。大一点儿的鱼还远远的没有游到海滩边呢,你在海滩上早就连鱼影都见到了”……
■ 三
湾流对于海明威来说,不只是一支暖流,也不是暖流带来的钓鱼的乐趣,它已经成为血液流进了他的血管和精神世界。在他的第一部非洲狩猎著作《非洲的青山》中,有一段话寓意深刻——
当你一个人在海上,并且知道你生活于其间的这道你熟悉、研究过并热爱的墨西哥湾流在有人类之前就在流动,就像今天在流动一样,并且在哥伦布见到那个长形、美丽而不幸的岛屿之前,湾流就沿着它的海岸线流淌,而你关于它的所有发现,以及一直生活在那里的人们都是永恒的,有价值的,因为湾流永远会像原来那样流淌……
海明威的心中,湾流是恒久不变的存在,不为岁月和流俗所污染,也不为时间和风尚而改变。湾流是一种品质。湾流具有人格化的恒久、坚持、容忍、守信。当圣地亚哥的手受伤时,他深谙“咸水会把它们治好的”,因为“湾流中的深色的水是世界上最佳的治疗剂”。
湾流是可以疗伤的。
■ 四
海明威自从因父亲自杀回去一次叫作橡树园的小镇,便再也没有重返故里——没人知道为什么。故土难离,可是,人也或多或少地在寻找另一个故乡。正如你,故土已成回望的风景。在他乡,伊始客居,时间久了,生活习性、待人接物、处世方式也会与当地的风土人情慢慢融合,精神气质也会受到地理环境和人文氛围的熏陶,旅居变为久留。这样的一个地方,同样承载了肉体与精神的依存,以及灵魂的找寻和安顿。
对于海明威来说,就是湾流,墨西哥湾流。
对于你,他乡也不再是儿时门前稻田的别处,抑或黄昏街灯照不到的客船,而是:此处即是家园。在此处,在风景处;在此处,在道路上。
不论在何方,在任何时候,你我都可以像海明威通过拥有湾流、或是像奈保尔通过拥有“米格尔街”,而拥有一个世界,而世界就是你我的故乡了。在这个世界上,海水暖的时候,鲨鱼冷;相见短的时候,忘却长……
■ 五
当然,你如果熟读波德莱尔,可能会喜欢上这句话:在我看来似乎是,在一个我不在的地方,我才有欢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