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仙儿

黄先生既不是老师也不是大夫，只是一家商贸公司的普通员工，但是大家都这么称呼他，称呼先生不光因为他气度沉稳、待人彬彬有礼，更主要的是他有一门技能——懂红酒，不是泛泛的懂，是很专业的懂。黄先生年轻时曾留学法国，在图卢兹上过两年学，就是在那儿第一次接触到红酒文化，从此开始痴迷，一发不可收拾。

黄先生只喝红酒，白酒、啤酒一概不喝。每次出去吃饭都自带红酒，自己喝也请大家喝，顺带讲一番红酒知识。不光带酒，还带酒杯。一个精致的小黑皮箱，黄铜纽襻，打开来，里面是蓝丝绒垫衬的几个高脚杯，晶莹剔透，有时大，有时小。有人不解，问，“不就是喝个酒吗，咋还总换酒杯呢？”黄先生微微一笑，“你对酒具这么马虎，可见还是未解饮酒之道。这饮酒得讲究器具，喝什么酒用什么杯都是有搭配的。喝苏玳贵腐用碗状浅底杯，浅杯可以增加酒色。喝勃艮第黑皮诺要用收口杯，平滑之中一条曲线，更能聚敛酒中精华，增酒之香。至于今天的酒嘛，当然要用瑞德尔手工水晶杯了。0.5毫米厚的杯身，薄如蝉翼，捏在手中轻若无物，每一件都是旷世之作啊，所以说，美酒美器才能相得益彰”。

有一次同事起哄，饭桌上临时点了瓶红酒，等服务员拿过来一支包裹白色亚麻布的红酒，大家嚷嚷着先不要揭开谜底，让黄先生露一手盲品的绝活儿，给大伙开开眼。

黄先生先用手捏着杯脚，把酒杯举到灯光下，轻轻摇晃着说“你看这漂亮的颜色，深红中带些许紫色，酒晕折射着五色光芒，仔细看还有细微的葡萄渣，说明沉淀的很慢，这是一款旧世界的陈年波尔多”，说着轻抿一口，侧着头品了品，“嗯，味道优雅宜人，口感细腻柔和，天鹅绒般的单宁毫无粗粝的刺喉感，黑醋栗味道中带有一股淡淡的胡椒味，仔细回味又能品尝到复杂的红黑浆果气息，典型的赤霞珠梅洛混酿的完美搭配，没猜错的话，这应该是09年波尔多左岸忘忧古堡的正牌葡萄酒。”

服务员取下包裹在酒瓶上的白色围布，酒标上赫然印着2009 Chateau Chasse Spleen。同桌的人目瞪口呆，由衷佩服黄先生对红酒的了解，继而竟心生几分羞惭，觉得自己天天花生米二锅头、雪花啤酒大腰子，真是俗到家了。打那以后，黄先生落下个雅号——酒仙。

黄先生常说，红酒如人，品酒品心。大家暗暗点头，诚哉斯言，爱喝红酒的人品行差不了，——黄先生就是表率。

中秋节前几天，经理办主任把黄先生叫到办公室，告诉他有个重要客户要来，晚上总经理请吃饭，让黄先生陪一下。沉吟片刻，主任说“老黄啊，听说你家里有几瓶好酒，能不能贡献出来。”黄先生点点头，“没问题，我也是公司一员，理当为公司发展做贡献。”主任一拍桌子，“好，不白喝，回头报销，算公司买的。”

下午客户到了，一个黑胖男人，姓段，平头钻戒粗链子，皮带上的大H金灿灿晃人双眼。随他一起来的还有一年轻女子，黑胖男介绍说是自己的“秘书”，低领杉，超短裙，细腰大胸，媚眼如丝，走起路来风摆杨柳。下午宾主双方在会议室相谈甚欢，晚上移步海鲜酒楼欢乐继续。

总经理提议喝红酒，没成想被黑胖男拦住了，“喝啥红酒？整白的！”。总经理哈哈一笑，赶紧让办公室主任上白酒。黄先生不喝白酒，以茶相陪。酒桌上推杯换盏、气氛热烈，不知不觉四瓶见底了。黑胖男喝的尽兴，脸泛油光，肥厚的手掌搭在女“秘书”大腿上捏来揉去，一桌人看在眼里又不好说啥。总经理招呼一声，“小黄啊，你不是带了红酒吗，拿出来，给段总品尝品尝。”

黄先生起身从身后木匣中取出一瓶红酒，又喊服务员拿来醒酒器、高脚杯，待酒都倒到杯里后，慢慢说到“这瓶酒呢，是奔富Bin707赤霞珠，酒体的颜色呈深红色，带有墨黑色调，黑醋栗、桑果与薄荷的香气弥漫，橡木味不明显但似乎略带肉豆蔻与雪松的味道……”。话没说完，黑胖男端起酒杯“咕嘟”一口倒进嘴里，吧嗒吧嗒，发出“哈——”的一声。大家面面相觑，还是总经理反应快，“段总豪爽，来来来，干了干了。”大家纷纷应和，端起杯子一饮而尽。

待大家再倒好酒，黄先生接着说“这款酒入口极具风味，单宁结实，后味持久，带有浓郁的新鲜黑莓香味，与橡木香气完美结合，如果细细品味，可以体会到在口中有一种肉质和新鲜多汁的诱惑……”黑胖男哈哈大笑，“我尝尝新鲜多汁的诱惑。”端起酒杯又是一口喝下，然后目光暧昧地瞟了眼身旁女子。女子捶他一下，在座的人全都露出尴尬的笑容。

黄先生接着说，“对于奔富Bin系列来讲，2010是个好年份，这一年产的酒，香气聚敛，果香醇厚，得益于充沛的阳光和采收季难得的好天气……”。黑胖男夹了一筷子生鱼片放进嘴里，吧唧吧唧吃下去，转身喊“服务员，再来点儿芥末”。

黄先生放下手中的酒杯，不再言语。黑胖男楞了一下，旋即抬手招呼“你讲你讲，我听着呢。”总经理似乎意识到了什么，皱着眉头用眼神频频向黄先生示意。黄先生微微一笑，“不好意思啊段总，我去下洗手间”。说着把椅子往后撤了撤，起身的时候，手挂在了桌布上，一下把醒酒器带到地上，“啪嚓”一声摔的粉碎，暗红色的液体流了一地。

大家手忙脚乱地喊服务员，办公室主任过来问“没伤着吧。”黄先生连连摆手，“没事儿没事儿，怪我不小心，扫大家兴了。”总经理说“可惜了一瓶好酒”。黄先生说“不可惜”。

看着地上流淌的酒液，黄先生觉得心在滴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