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押沙龙,押沙龙!》:让过去的都过去,让开始的重新开始
无论在世界的哪一端,大家族没落的故事总能引起人的反思与感慨。中国的曹雪芹用贾府的衰败写出了看透天上人间世态炎凉的那份淡然,而大洋彼岸的福克纳则借着他创造的“约克纳帕塔法世系”中一个又一个家族的消亡表达了放下过去,昂首向前,在毁灭中寻找救赎的殷殷希望。
威廉·福克纳凭借《喧哗与骚动》被广为人知,评论界和多数读者一致认为他是二十世纪最伟大的美国小说家,其成就超过海明威与菲兹杰拉德,可与马克·吐温同列。
在他的笔下,欲念似流水,涓涓不断,爱恨如荒草,随风蔓长,最终所有一切融会在一起,构成一幅美国南方的“人间喜剧”,即鲜活又沉重。“意识流”手法加多角度叙事使得他成为传统小说的一个“颠覆者”,一个开宗立派式的人物。
《押沙龙,押沙龙!》是福克纳集大成之作,押沙龙是《圣经》中大卫王的儿子,他因同父异母的哥哥沾污他的亲妹妹而杀兄,并反叛大卫王最后失败被杀。福克纳借用这个名字暗示书中兄弟仇杀,父子反目,兄妹乱伦的相似情节。
都说这是一本“神书”。因为整本书到处都是那种一气呵成中间没有标点符号的超长句。不过在阅读后我倒不认为这是它最“神”的地方,它最“神”的地方在于用复杂繁冗的解释性叙述,描绘出一个从白手起家到灰飞烟灭,交织着欲望、乱伦与死亡的惊心动魄的故事。
从中让人看到:当自己信赖的传统崩塌衰败成必然时,真正需要的是昂首阔步的向前而非孤芳自赏的怀旧。 只有通过战胜逆境鼓起勇气才能从卑微中重新找回自尊。
贫穷的白人托马斯·萨德本在一座庄园前被“气球脸”的“猿猴黑人”藐视,没等他说明来意,就被要求以后别再上前门,要来得绕到后门去。这一经历深深刺痛了当时年仅十四岁的少年,他发下“宏愿”,誓要获得财富与名望,建立自己的庄园,由自己的子孙世代继承。
为此他义无反顾的远赴海地淘金,并在那结婚生子,就在他逐渐接近自己的目标时,他竞得知妻子原来有八分之一的黑人血统,自己的儿子不是他期待中的纯血白人。于是他决然的抛妻弃子,回到美国密西西比州重新开始。无视周围人的猜忌与排斥,从印第安人手中获得大片土地,一砖一瓦的建造起一座宏伟的庄园,人称“萨德本百里地”,并重新娶了当地一位身家清白的女子为妻,生育一子一女。
萨德本的前半生就像一个美国传统文化中最受推崇的英雄,轰轰烈烈地开疆拓土,勇敢无畏地去夺取属于自己的成功。而埋藏在他性格中的冷酷与自私,以及那根深蒂固的傲慢与偏见,则悄然成为他不自知的阿克琉斯之踵,命定般地会将他一切的奋斗化为乌有。
萨德本的儿子亨利长大后在大学期间结识了充满魅力的查尔斯·邦,深深被他吸引,并将他介绍给了自己的妹妹朱迪斯,朱迪斯与邦订婚,而萨德本则认出邦正是当年自己抛弃的那个有黑人血统的儿子。萨德本将事情的原委告知亨利,最终亨利将邦打死在了萨德本庄园的门口,自己也因谋杀只能从此逃亡。未婚先寡的朱迪斯选择收养邦的私生子,最后两人均患黄热病去世。
失去继承人的萨德本不顾一切地引诱扈从的外孙女只为尽快再获得一位男性继承人,当那位外孙女最终生下的是一个女孩时,失望至极的萨德本讽刺她“还不如一匹母马”,忍无可忍的扈从将萨德本、外孙女与女婴一同砍死。
多年之后,在警察要去抓偷偷回到庄园的亨利时,仆人(同时也是萨德本与黑奴的私生女)放火将亨利和“萨德本百里地”一同烧为灰烬。至此辉煌一时的萨德本家族彻底覆灭。
读完这个故事,“种族歧视”这四个字挥之不去,无论是萨德本对有黑人血统的妻儿的冷漠弃绝,还是邦死前对亨利的质问:“那么说你不能容忍的是异族通婚,而不是乱伦。”都无不显示出种族歧视这个原罪是如何如影随形的纠缠着一代代人。
即使时至今日,外在的南北战争早已结束,但心灵的战争却远还没有,歧视与偏见依然在分裂着我们的世界,在人与人之间竖起隔阂,在种族与种族之间挑起冲突,最终带来悲剧。
好的作品永远能超越时代,给人带来思考与启迪。萨德本骨子里是骄傲的,而骄傲的人最怕迷失,有些人无法正视自己的错误,而有些人即使意识到自己错了也并不那么容易能放下过去。
在这本书创作的时期, 南方蓄奴制已经失败,但现实中还是有不少人选择了逃避和固步自封, 沉浸在昔日的辉煌中难以自拔,很多作家依然热衷于塑造勇敢侠义的种植园主和温柔娴淑的南方淑女形象,把美国南方被描绘成充满田园风光的王道乐土。
福克纳看到自己所处文化环境中的积习和弊端,意识到南方贵族神话并非是建立在严酷道德的磐石之上,而是建立在机会主义和道德掠夺的沙土之上时,他选择了批判地审视南方社会历史及其传统价值观念。
作为一个出生于南方并深爱故土的人文主义者,很明显他试图通过自己的作品引导同胞走出自己虚构的“伊甸园”, 勇敢地正视自身问题,奋起变革, 进而创造出一个崭新的未来。这种对现实深刻的反思,涉及到人类的傲慢、自负、造孽与赎罪,今天读来仍让我受益良多。
老实说,《押沙龙,押沙龙!》因为特殊的叙述手法和语言风格实在不是一本易读的书,但坚持读完以后,除了种族平等,我至少还感受到另一个平易近人的道理,那就是人不能敌视现实、虚构远方,总是纠缠在过去,只有让过去的都过去,该开始的才能重新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