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习卡（0912）

人在黑松林里走，像蚂蚁在青草里面走。所有的松树都比人高出许多，树冠可以望到比你看得更远的地方。紫色的苜蓿花从山顶的岩石上倾泻下来，只给老鹰留下一点站脚的地方。

用手摸这些松树，鱼鳞般翘起的干树皮会扎你的手。掀开松树皮，里面是雨水浇不到的红色质地。我看有没有蚂蚁爬进去，最好有两只蚂蚁摔跤被我看到。在松林里一路走下去，就这么用手掌抚过松树，不一会儿，手心沾满松香，透明的黏液从树身的什么地方淌下来，琥珀色。动物分泌麝香，松树只分泌松香。松香仿佛是松树留下的记忆，关于潮湿的夜、鸟啼和清新的空气的记忆。把记忆留在体外的只有松树。

松香的液体里有小虫子的尸体。这是松林里最小最软弱的虫子，算上翅膀比小米粒还小，凝固在透明的松香里。我几乎想到了几亿年后有一块装帧着小虫子的琥珀化石挂在墙上，于是我想象有大蝴蝶昏迷在松香上。松树分泌更多的、重约一两的松香，包裹住大蝴蝶。松香完好保留了蝴蝶翅膀上的“眼睛”和六足上的绒毛，那是一件很好的工艺品。不过看到的人是一亿年后的人类。那时候人类有没有眼睛还都两说。

松林中最喧闹的是鸟雀，不过那是在早上。太阳才出来，鸟雀已经分成两派，好像在争论太阳出还是不出。阳光普照之后，鸟噪止息，可能是认为太阳不出的那一派鸟儿飞走了。松林寂静了，静得让人想数一数落叶松掉了多少根松针。我确实想数落叶松脚下褐色的松叶。有人说我患有强迫症，这就是最强有力的证据。松针像一盒火柴撒在了树下，但不整齐。如果不下雨，落地的松针经过阳光曝晒，竟是金色的。远远看，那种金色能激发人的惊喜之心——包括儿童在内的人类，见到金子都会扑过去——它明晃晃地耀眼，撒在树下，那时候，松树十分尊贵。

松树的尊贵不是没缘由的，它知道自己是怎么回事。岁寒而后凋只是它品格的一方面。笔直的松树有别于弯曲的杨柳，亦有别于笔直的杉树。它的直里包含着坚韧。直者易折，但松树不在此列。它直而韧，直而有香。我喜欢闻松树散发的松香味，虽然这常常会让我想起小提琴的弓子，但我提醒自己，世上先有松香后有提琴，二者不可混淆。我觉得松香是松树想说的话，凑巧被我听到。

星星在松树顶飞翔，似越飞越高的白色蝴蝶，夜空的蓝色如同透射至深海的天光。松树根部的土里混合了几万年的气息，腐熟的枝叶烫手，如同森林家族刚刚端上来的饭菜。没有鸟儿在松林里迷路，也没有鸟儿在松树上撞昏过去。松林的落叶记录了昆虫的脚步声和田鼠的脚步声，这一切都留在松香或琥珀的记忆里。

琥珀好像是一块透明的黄金，或者说是一块走错了方向的黄金——本该是矿物质，它却错走在植物的道路上，变成化石。琥珀像猫的眼睛。我的意思是说，人在胸前或手上戴一块琥珀，会变得警觉或机灵。琥珀好像跟蜜蜂有神秘的关系，其实没关系。琥珀像干邑白兰地酒浆，酒总能给一切好东西找到归宿。

自从我在一块琥珀里见到虫子的化石后，就希望每一只虫子都留在琥珀里，变成化石，这样就能很好地保留它们精致的翅膀、足和小而突出的眼睛。美国诗人查尔斯·赖特在《南方河流日记》里说——“那些虫子多叫人羡慕啊。它们熟悉通往/天堂的路，熟悉用光亮捕捉我们的/闪烁的丛林之路/熟悉虚空之路/一个八月又开始了，模仿去年的八月/那么多赤裸裸的岁月/躺在如水的天空下/夏之声到处可闻。”

松树是群居的植物。它们站在泥泞的沙土里，雨滴如同松针耳垂的露水。大雨打在松树的每一片鳞皮上，好像往树身上砸铁钉子，把它们的蓑衣变成铠甲。在阳光普照的时候，松树依旧缄默，它说的话被鸟儿说尽了，鸟儿飞远。当松树最终消失之后，是谁手里拿着一块琥珀？里面有小虫和失去了香味的松香，里面有松树转瞬即逝的身影。

——《琥珀对松树的记忆》

鲍尔吉•原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