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我罪我其惟春秋的波利亚科夫将军，间谍杂俎之三
1990年1月，苏共中央机关报《真理报》(Pravda)发布一条消息，说是在两年前的1988年3月15日，代号“Donald F.”的间谍被处以极刑。《真理报》没有说明“Donald F.”的真实身份，不过之后一周美国情治人员分析，被处决的是迪米特里·波利亚科夫将军（Lieut. Gen. Dmitri Fedorovich Polyakov (July 6, 1921 - March 15,1988)）。——注意时间，1988年3月，距离戈尔巴乔夫成为苏共中央总书记已经过去了三年，还要经历三年半，苏联才会崩溃。
波利亚科夫1921年出生在乌克兰一个会计师家庭，参加过卫国战争。战后被送到军事学院深造，成为格鲁乌（GRU，苏军总参谋部情报总局）的一名军官。他随即被派往纽约，后转派缅甸、印度负责谍报活动。但是苏联人被波利亚科夫蒙在了鼓里，已经成为美国情报机构红人的他反因“工作突出”而擢升少将。
波利亚科夫先后向西方提供了19名为苏联服务的外国情报员和150多名特工的名单，并导致1500名克格勃和格鲁乌特工完全暴露。美国中情局前局长伍尔西（Robert James Woolsey Jr.）认为，波利亚科夫是整个“冷战”时期美国最宝贵的间谍——“波利亚科夫将军不仅仅帮我们赢得了冷战，他还阻止冷战变成热战。他的角色是无可估量的，直到最后一刻，波利亚科夫将军都在为他的祖国奋斗。”
波利亚科夫是个奇怪的间谍，他每年得到的好处折算一下也就大概3000美元，大部分是木工工具、工作服、钓鱼器械、手枪等。他还要了很多小玩意，例如打火机、钢笔等东西，算作人情往来送给格鲁乌的同事们。在金钱和女人方面，将军和其他的苏联特工非常不一样，不喝酒不抽烟，忠于自己的妻子。
有意思的是，波利亚科夫之所以暴露还是来自美国方面的“帮助”。1979年，据为苏联工作的联邦调查局特工汉森提供的情报，格鲁乌对波利亚科夫产生怀疑。但因查无实据，格鲁乌仅把波利亚科夫召回莫斯科。《时代周刊》2001年曾经采访不具名的CIA特工，谈及波利亚科夫将军，该特工回忆道，1980年6月份的时候，莫斯特突然急招波利亚科夫将军回国，当时该特工和将军道别：“希望能有一天，你我能在这个国家找个地方坐下来惬意地喝酒聊天。”将军平静地回道：“别指望我了，我再也不会回来美国了。我做这些并不是你的缘故，我是为了我的祖国而努力。我生是俄国人，死是俄国鬼。”“可是万一回国后，你的间谍行为败露了会怎样呢？”“Bratskaya mogila”——一座普通无名的坟墓。
值得一提的是，波利亚科夫将军的工作对中国的改革开放也有帮助，他间接促成了中美建交。1960年代后期，波利亚科夫将军在仰光负责格鲁乌的监听站工作，他把苏联在缅甸搜集的关于越南和中国武装力量的所有资料都给了中央情报局。后来从仰光回到莫斯科后，波利亚科夫担任格鲁乌中国部的负责人，他把中苏两国交恶的重要文件都拍照转给美国人。由此中央情报局得到了关于中苏关系的翔实资料，根据这些情报，美国人分析认为中苏关系恶化会持续相当长的时间，后面的事情大家都知道了，1972年，亨利·基辛格和尼克松总统开启了前往中国的破冰之旅。
波利亚科夫提供给美国的情报还在在第二次海湾战争时期帮了美军，虽然美苏两军从来没有正面硬碰硬的冲突过，不过通过代理人战争，两国的武器在互相较劲。1970年代，波利亚科夫曾将向美国人提供了苏联的反坦克导弹技术细节，多年以后这些情报成为第二次海湾战争美军击溃伊拉克总统萨达姆的关键。
1980年被召回国后，波利亚科夫或许觉察到点什么，回到国内马上打报告退休回家，闲暇时间为射击杂志写文章。直到1986年，被苏联收买的中情局特工艾姆斯（Aldrich Ames）彻底暴露了将军。波利亚科夫于1988年3月被枪决。
Youtube上有波利亚科夫将军被捕时候的录像，来自CNN的纪录片"Cold War"系列，在视频中，可以看到将军被脱去上衣，摘去手表，换上囚服，将军面沉似水，似乎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
“波利亚科夫的动机也许可以追溯至他在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的服役经历。作为一名苏联军队的炮兵军官，他的勇敢善战为他赢得了勋章。在那种艰苦卓绝、难以言述的恐怖环境下，他见证了苏联士兵的勇气和牺牲精神。战争结束后，他前往吉尔吉斯斯坦首都的伏龙芝军事学校进修，格勒乌在这里招募了他。我们相信，也就是这个时期，波利亚科夫开始意识到，苏联很多领导人只是贪污腐败的暴徒。在他看来，这些人玷污了苏联人民所作出的巨大牺牲，而且毫不悔改。在波利亚科夫看来，美国的军事力量太过薄弱，我们的领导缺少坚韧的意志，并且总是拘泥于文明的条条框框。而他的国家的领导人却是无法无天，他因此断言，苏联将会赢得整个世界。”
“1968年初，在仰光与阿尔·K的一次面谈中，波利亚科夫批判美国“普韦布洛”号军舰的舰长是个胆小鬼，居然在不开一枪一炮的情况下，被朝鲜的炮艇俘获。如果要概括波利亚科夫的演讲内容，那就是：苏联海军军官会誓死保卫自己的船只！但是，不管他花了多久，不管他的分析多么迂回曲折，波利亚科夫的观点总算是水落石出了：他将自己看做一个独立的斗士，有可能在东西方的博弈中作出重大贡献的人。至少的最低程度上，他认为自己可以维持两边战场的平衡，他要以最有力的方式，向美国这边倾斜，而类似于“普韦布洛号”军舰这样的事件更加让他确信：没有他的协助，美国一定会被苏联的锤子和镰刀控制。”（p52）
以上引文来自Sandra Grimes（桑迪）和Jeanne Vertefeuille（珍妮）的回忆录“Circle of Treason: A CIA Account of Traitor Aldrich Ames and the Men He Betrayed”，中文版《叛谍》2015年由天津人民出版社出版。
2014年，ABC广播公司根据桑迪和珍妮的回忆录，拍摄了八集间谍剧“The Assets”。剧中的主角是叛谍埃姆斯（Aldrich Ames），此人在1985～1994年的九年中间，一共从克格勃领取了将近三百万美元——同样是为敌国提供情报，比起波利亚科夫将军的酬金，差别太大了。
应该说这部连续剧是忠于原作的，为了有年代感，CIA办公室墙壁上美国总统的照片，从尼克松、里根、老布什，最终换成了克林顿，剧中的一条主线着眼在波利亚科夫将军和桑迪的情报工作交往上，桑迪在现实中应该从来没有见过波利亚科夫将军，只能算神交已久。第八集也就是最后一集中，桑迪和珍妮（Jeanne Vertefeuille）在书店签名售书，波利亚科夫将军的孙女走进书店，拿着一本书请两位退休的特工签名，特意请她们签在有波利亚科夫将军照片的那一页上，桑迪和珍妮得知眼前竟是将军后人，忍不住当场相拥痛哭。那场景相当让人动容。
在剧中埃姆斯的克格勃联系对象是契卡辛上校（Comrade Colonel Victor Cherkachin），这是个真实存在的人，上校于1979～1986年被派驻在华盛顿工作，埃姆斯就是契卡辛上校收买的。有趣的是，扮演契卡辛的演员绝对神似当今罗刹国的普总统。
契卡辛上校著有回忆录《间谍操手（Spy Handler）》，CIA的网站上有介绍：
既然拉来普总统充当路人甲，米国自己的奥总统也不能落下，只是戏份太少，露了一个脸，说了两句话而已。在第八集里，桑迪的丈夫在机场打电话给桑迪，桑迪让他赶快看电视新闻，机场电视上正播报埃姆斯一案的新闻，桑迪丈夫的一个黑人同事问他，“Is that your Sandy? … I don’t know your wife works for the CIA.”这个角色绝对算不上路人乙，算路人癸还差不多。
回到波利亚科夫将军，没有人知道波利亚科夫被埋葬在哪里，是如何被处决的。当年《真理报》的报道只是说到将军受到了最高等级的惩罚——那应该是被行刑人跪在密室地上，被从脑后一枪毙命，这样的惩罚从斯大林时代一直延续下来。按照桑迪和珍妮在《叛谍》书中的对波利亚科夫心迹的解读，将军的确是一个高尚的人，才是真正做到“知我罪我，其惟春秋”的人。
扩展阅读：
波利亚科夫（Dmitri Polyakov）将军的维基百科词条简单得让人吃惊：
https://en.wikipedia.org/wiki/Dmitri_Polyakov
1990年1月的《纽约时报》和《洛杉矶时报》，都是对《真理报》的反应：
http://articles.latimes.com/1990-02-04/opinion/op-205_1_top-hat
1995年的《纽约时报》有文章《被出卖的间谍（The Spy Who Sold Out）》：
http://www.nytimes.com/1995/07/02/books/the-spy-who-sold-out.html
2001年的《时代周刊》也有波利亚科夫将军之死的文章《完美间谍之死（Death of The Perfect Spy）》：
http://content.time.com/time/magazine/article/0,9171,164863,00.html
CNN“冷战”系列纪录片之间谍篇：
https://youtu.be/RT2hAvfegvA?list=PL3H6z037pboGWTxs3xGP7HRGrQ5dOQdGc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