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借他诸人生平,作我一片眼泪——司马迁的屈辱与倔强

2018-08-01  本文已影响8人  谷二先生

        “借他二人生平,作我一片眼泪。”此为金圣叹评《史记·屈原贾生列传》之语。《史记·太史公自序》文末有语,此书“藏之名山,副在京师,俟后世圣人君子”。《报任安书》亦说,“仆诚以著此书,藏之名山,传之其人”。千百年后,有知音如金圣叹者,览其书而识其志,睹其文而悲其遇,太史公地下有知,或可安息。

        一

        公元前110年,身为郎中奉命完成西征(巴蜀)南略(邛、笮、昆明)的司马迁回到周南(今洛阳)。其时,父亲司马谈重病在床,已处弥留之际。作为太史令,司马谈念念不忘的就是没有完成自己的论著,不得发扬祖上作为太史令的荣光,其遗言就是要司马迁继承其志,“无忘吾所欲论著矣”。

        司马氏的前几代祖先,都是极普通之人,或有微官低爵,亦不足道哉。若往前世追溯,则司马氏可谓史家辉煌之门弟,其祖宗可上溯至颛顼帝时的重黎氏,为司天地之官。重黎氏后改为司马氏,周时为史官,后各支系分流至卫、赵、秦等国。司马迁祖上迁秦国,历秦汉,至司马谈,复为史官。《史记·太史公自序》中没有明确写司马谈是什么性格之人,但从其言行来看,他是自尊、自负又固执的。司马谈为饱学之士,其天官书、易经、道德经皆受业于高师门下,各家之长短,其悉皆晓知,在《史记·太史公自序》中,记录有司马谈臧否阴阳、儒、墨、名、法、道诸家之言,其对各家之深研可见一斑。然亦可见司马谈之为人,对缪误舛错,是极好置喙的。

        司马谈死于忧愤之中。其实他本可以多活些年,是他太过自尊的性格害了他。公元前110年,汉武帝泰山封禅,司马谈跟随,但走到洛阳,司马谈病倒,不能跟随皇帝继续前往山东,他大概自觉作为史官,失此机会是天要丧他。司马谈为此病加重,竟撒手人寰。由此可见司马谈性格中之缺陷,而这种性格在其子司马迁身上,亦有所体现。

        司马谈的遗言,就是让儿子司马迁继续其未竟事业,完成史记的撰写,并认为个人建立功业,扬名后世,以显父母,这才是最大的孝顺,“夫孝始于事亲,中于事君,终于立身。扬名于后世,以显父母,此孝之大者”。

        司马迁,俯首流涕答应了父亲,立誓完成其遗愿。

        二

        司马谈死后三年,司马迁继任太史令,接过了父亲未竟的事业。这一年,司马迁三十八岁。

        司马迁少时在家乡读书躬耕,二十岁左右,受父命东西游历,普采民风,悉集掌故,读过万卷书,行过万里路,司马迁已具备写出一流史书的知识和能力。

        司马迁继任太史令最初的几年可谓顺风顺水。四十八岁之前,皇帝到各地,他都跟从。作为史官,其制作的历法等规章也受皇帝认可颁行。这颇似屈原当初为楚国左徒,被怀王信任那般风光。然而,这一切因他的为李陵辩护而改变。

        公元前99年,李广的孙子李陵随汉武帝的大舅哥李广利与匈奴作战,李陵率五千人遇到匈奴单于数万人马,李陵带军杀敌万余,终因授军不到,被迫投敌。消息传至朝廷,诸官员皆指责李陵,唯有司马迁仗义执言,论述李陵的功劳,硬生生打了汉武帝和朝廷诸官员的脸。汉武帝恼羞成怒,以为司马迁是有意攻击李广利而为李陵辩解,以诬上的罪名把司马迁下狱。司马迁因而遭披腐刑。

        司马迁若有爵位,或有钱,或有人帮助讲情,他大概是可以逃过此劫的。按当时的法律,诬上是死罪,但有三种方式可赎罪:一为有爵位;二为有钱赎罪;三为以腐刑代死刑。

        可惜,司马迁既无爵,又无钱,亦无人讲情,“家贫,货赂不足以自赎。交游莫救,左右亲近不为一言”(《报任安书》)。

        最终,他选择了活下去的第三种方式——以腐刑代死刑。

        腐刑是身体刑,更是屈辱刑。司马迁之所以选择此刑,并不是他畏死,假如他果真畏死,他也不会出头为李陵辩护了。他之所以肯受此屈辱,是因为他承继的父业还没完成。

        屈辱地活,是远超过痛快地死的。他的选择,是无比艰难的;而活着比选择更艰难。在《史记·货殖列传》中,司马迁写了一句话:“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在苏秦、廉颇、窦婴、汲黯、主父偃、郑庄等许多人的传记中,司马迁也记述了人分别在显达和穷困之时遇到的世态炎凉。

        被施腐刑,身遭重创;亲戚朋友远离,心意郁结。他只能潜心于《史记》的著述中,寻一暂避风雨的港湾。然而闲下来时,常常茫然若失,走出家门,也不知该往何处。每念及所受之屈辱,便觉愧对祖先,无颜面上父母之坟,汗水浸透后背。“所以隐忍苟活,幽于粪土之中而不辞者,恨私心有所不尽,鄙陋没世,而文采不表于后也。”“肠一日而九回,居则忽忽若有所亡,出则不知其如往。每念斯耻,汗未尝不发背沾衣。”《报任安书》中的这些叙述,读之令人心碎。

        写到此处,我突然想起二十年前复读的情境。我第一次高考失利后选择复读。上一年的高考失利于我算不小的打击,复读那一年也时感心情沉郁。坐我前面的女生,闲时常常回转头来跟我聊天。一次聊天时,她说起她最钦佩的人就是司马迁。问其原因,她说司马迁遭受了别人难以忍受的屈辱,依然顽强地活着写下《史记》这部伟大的作品,难道不值得钦佩吗。后来她说了什么,我已记不太清。我也不知道她说起司马迁之事,只是单纯寻一个话题,还是要激励我,多年以后当我写下这篇文章时,我宁愿相信她当时是为了激励我而说那一番话的。总之,复读那一年,我也有过司马迁一样的愧疚心理,含泪活着的苦辛,亦在那女生的有意无意的开导中,获得前进的动力。

        三

        在《史记·太史公自序》和《报任安书》中,有一段相似的流传千古的话。“西伯拘而演《周易》;仲尼厄而作《春秋》;屈原放逐,乃赋《离骚》;左丘失明,厥有《国语》;孙子膑脚,《兵法》修列;不韦迁蜀,世传《吕览》;韩非囚秦,《说难》《孤愤》;《诗》三百篇,大抵圣贤发愤之所为作也。”周文王、孔子、屈原、左丘明、孙膑、吕不韦、韩非子等人处困厄中而发愤有所得,既是阐述的史实,也是司马迁自比。

        人在困厄之中,往往容易发见通常人生难以发见之人生真相,往往能迸发平常难以迸发的力量。司马迁初时就立下宏志,要绍明世,正易传,继春秋,本诗书礼乐,完成与周公、孔子齐名的业绩。所谓“究天人之际,同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

        倘若司马迁没有遭披腐刑,以他的才干,自然也能写出《史记》,但其生命力如何,是不是仍能成为“史家之绝唱,无韵之离骚”,则很难说。

        传记,本为记帝王将相之事。自司马迁始,底层人士,诸如游侠刺客、日者滑稽,乃至引水卖浆之辈、鸡鸣狗盗之徒,也成了被记的对象。失败的英雄尤其成为他笔下宣赞的人物。项羽、韩信、屈原、贾谊……司马迁秉笔直书,却也借他人酒杯,浇着自己的块垒。倘若屈原一直处于高位,他也就没有《离骚》可抒;司马迁亦然,他如果一帆风顺,没有人生之大波折,《史记》也难以有特出风骨。正是人生之悲惨遭遇,司马迁才能眼光向下,对底层人士特别是那些有与他相同境遇的不为世间所认同的人身上,投入了更多感情,使他笔下的人身上笼上了瑰丽的色彩。在司马迁那儿,悲剧英雄项羽进了本纪,瓮牑绳枢之子陈涉进了世家,向来被轻视之辈频频现身列传,记录不厌精细。而汉景帝、汉武帝二人的本纪,则如流水账,根本不足一观。有人说二帝本纪已非司马迁原文,但有人说司马迁正是以流水账的方式记录二帝,以表不满。理性的我相信这二帝本纪非司马迁所撰,感性的我又觉得司马迁是干得出这种事的:汉景帝轻诺寡信、好色荒淫、心机深远、冷酷无情。汉武帝一生功迹自不必说,但其作为帝王,好大喜功、穷兵黩武、冷酷无情,听不进逆耳之言。司马迁索性把这二帝的事迹流水账一样列出,由后人评判功过,不也是摆明了一种态度吗?

        司马迁是写不出“皇帝休烈,德惠攸长”这样歌功颂德之话的。

        四

        司马迁生于何时,一说公元前145年,一说公元前135年,生时尚可二选一,但其死之时间,则无选项可采,只能在前人的婉曲记述中,略窥其死之一二。据《汉书》中所说,司马迁大约是在《报任安书》写完之后,被汉武帝处死的。因为在这封信中,司马迁流露了他的大不满。他已因触犯汉武威严而受死刑,而以腐刑代替,如今再以文字表达对主上的不满,自然不被所容。其对汉家天子的秉笔直书,是刘姓皇族所不能容忍的。

        可惜,历史上只有一个司马迁,在他之前之后,史官多的是对当朝皇帝的歌功颂德,动不动以无尚崇高伟大相称,敢逆龙麟者又有几人?司马迁作为一个史官,其死却无史料记载,令人唏嘘,却也无可奈何。

        司马迁完成了他与父亲共同的愿望,想必此时的他是不畏死的,大业已成,性命还有什么值得顾惜的呢?他所盼望的,是在死后《史记》能被有识者所发见,所认同。

        而这一点,历史早赋予其极高评价。两千年来,他是中国第一史官,《史记》是诸史之首,无出其右。他的著作和他的人生,给无数人以启示和激励,他的在天之灵,可以安息了。

                                              (2018-4-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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