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杜拉斯的作者型创作引发的思考——谈《写作》
我很久以前就喜欢杜拉斯,初中便开始了。那句“我在十八岁的时候就变老了”让当年的我惊为天人。我知道这绝对是一个有趣的人。然而杜拉斯的语言是琐碎的,跳跃的,曾经有人把她归为意识流,其实不然,杜拉斯的写作,抛去那些心理描写,它的本质更接近于电影拍摄,每一段故事都像电影的一个章节。从这个角度来说,我更愿称之为“作者型协作”,与电影史上作者型电影相近。
在这本《写作》中,她说,“如果你在动笔以前,在写作以前,就大概知道会写什么,你永远也不会写。不值得写。”这句话大概就是杜拉斯写作的灵魂。实际上,杜拉斯的文字并不难懂,与其他一切“知晓自己将要写作内容”的人不同,那些人的文字有着清晰的脉络,读者只要认真研读便能准确分析。但杜拉斯,她是凭着一种感觉写作,把自己置于浓厚到绝望的孤独中,通过孤独,逼迫自己去描绘人物、故事,所以她的文字没有固定的句子结构——人有一种写作惯性,在一个作者的多部书中你总能找到类似的句子,我们称之为文风——她常用短句,句号,以及随性所欲的破折号来表达自己跳跃的思绪和情感。所以杜拉斯的文字,实际上阅读的已经不是思路,而是由她构建的情绪。就像王家卫的电影一样。这种写作更接近于创作,所以每一部作品都那么的独一无二,也让她在写作中、写作完都不愿像他人提及自己的作品。情绪是不能被他人完全的理解的,他们只能去看,去自己感受,去挖掘属于自己的情绪——他们感知的是他们自己的情绪,不是杜拉斯的。
从这个意义上讲,杜拉斯是一个极富特征的、跨时代的作家,她的写作方式自成一格,依赖于天赋且难以被人模仿。普通人还是学习小仲马的写作之路比较好。
然而我们也可以抽丝剥茧的,从那些貌似是胡言乱语的发泄般的句子中理解杜拉斯的写作方式。
首先是意义。这里的意义与传播学上的意义比较接近,指“人为对象事物赋予的含义”。如她在最后反复提及的“苍蝇之死”,以及着魔般追求的孤独感,这些都影射着杜拉斯的精神世界:她在追求事物对她的意义。对杜拉斯有所了解的人都知道她的少女时代:殖民地,中国男人,母亲,两个哥哥。这些养成了她内心对衰老、贫穷、死亡的复杂情感,她追求的“无意义”其实就是她所追求的意义,她对房子的情感寄寓了她对家的期待,她对写作过程中孤独的偏执暗示了她对自我的保护,她对描述死亡的着迷代表着她内心炽热的爱。杜拉斯正是这样一个奇特的矛盾体,所以她才能有这样的写作。
其次,就是开头部分对写作状态的描述。简而言之,若用一句话概括,写作是一个具有思维连续性、延伸性以及排他性的过程。读杜拉斯,小说除外,杂文随笔之流一定要懂得概括,过度沉溺于句子本身就无法理解她所试图表达的意思。她写,“书里的孤独是全世界的孤独。它无处不在。它漫及一切。我一直相信这种蔓延。和大家一样。孤独是这样的一个东西,缺了它你一事无成。缺了它你什么也不瞧。它是一种思想方式,推理方式,但仅仅是日常思想。写作的功能中也有它,既然你每天都可以自杀,那你首先也许会想不要每天都自杀。这就是写书,不是孤独。”这是对思维延伸性最好的诠释,还有连续性。“与尚未写成的书单独相处,就是仍然处在人类的最初睡眠中。就是这样。也是与仍然荒芜的写作单独相处。试图不因此而死。这是在战争中独自待在防空洞里。但是没有祈祷,没有上帝,没有任何思想,只有这个疯狂的愿望:消灭德意志民族,制止最后一名纳粹。”这样的描述比比皆是。
我想谈的是“排他性”,我认为这是写作的神髓,是一切优秀作品的基石,它的重要性就像高汤之于日料。在杜拉斯的书里,她形容为“孤独”和“虚无”。她极力为自己塑造一个独处的写作环境,不止包含对访客的态度、对作息的安排,更多的她是让自己精神孤独。“当人孤单时会失去理性。我相信这一点:我相信当人完全孤单时会精神错乱,因为什么也不能阻止他产生个人的谵语。”这些谵语,就是写作产生的文字了。
为何精神孤独才好写作,这就像料理时注意食材的变化一样,只有全身心投入,才能把握好每一个细节。日料有色、形、器、味的四项标准,小说也有人物、环境、语言、动作、心理。有些人写小说,之所以写时感觉良好,但写完后再读,却感觉和名作差距甚大,就是因为缺少了对细节的把握,而细节正是小说传达情绪的重要组成。人在精神孤独时写作,思维格外敏锐,对于细节的处理也格外顺手,这就是排他性的作用了。
但如今,全神贯注的写作是一件极为困难的事情了。大众传媒,以及互联网的快速发展,使人们接触越来越多的信息,从报纸出现到互联网兴起繁荣,大众从信息的被动接受者朝着主动选择者的身份转变,看似地位提高,实际却变得更糟,有限的信息渠道和有限的信息接收能力与无尽信息流之间的对立无法跨越,大众越来越沉溺于表层的信息接受而减少了对信息的思考,写作也成了一件吃力不讨好的事情。越来越多的作品与越来越挑剔的读者让作者被迫去迎合读者的喜好写作,与杜拉斯那个年代作者自由创作等待喜好的读者不同,作者的地位越来越被动,读者仅凭数眼就判定一部作品的生死,作者为了生计,不得不将作品改的通俗、浅显,甚至低俗。结果火起来的文学作品,那些畅销书,都是一些风花雪月自作孽不可活的情爱故事,作者和读者都甚少思考生命的意义,那些生命中宛如北风般呼啸而过的人、事,选择的痛苦,沉重的死亡,都比不上对金钱的痴迷和无关痛痒的矫情。
写作将要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