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白之桃花浅渊(十四)表白
经不得十七喋喋不休的软磨硬泡,我终归答应了,陪着他一起去后山走走。山间的气温乍暖乍寒,单薄的弟子服套在十七身上,依然略显宽大,看得我心头酸痛,不由将她往自己身侧拢了拢,她身子尚未好全,却仍不晓得添衣保暖,确实不大能叫人放心。
十七浑然未觉,只管将熟悉的旧日景物指给我看,一路说说笑笑的甚是惬意悠然。“师父,十七觉得天底下最好看的景致,都不上咱们这里。师父若是不嫌弃,弟子以后能不能,长长久久留在昆仑虚呀?”
我觉得心跳有些不稳,“十七是说……以后都要留在昆仑虚?”
“对啊。”她肯定得点点头,顺手掐了一根狗尾草,随意的叼在嘴上,“十七也不像其他师兄那样,家里有丢不开的差事与责任,不如就在山上陪着师父和九师兄,每日里学学道法自然,只管做个逍遥神仙,多好啊。”
我仔细揣摩她话里的意思,不知不觉已经走到了桃林,十七身姿娴熟的飞上树,在繁花之间欢腾跳跃,立时掀起一阵粉色的花雨,这一幕惹得我有些失神心如沐浴在朝阳一般柔暖。白浅微蹙的蛾眉下,双眸如一汪清泉,白皙的面庞衬着那点点的朱唇似桃花般粉嫩。原来她...是这样美,美的不可方物。
过往的几十万年,肩负四海八荒的责任,于情爱一向避而远之,也从未正视过其他女子,以致于初遇之时也未觉的她容貌出众只是比寻常人好看而已。可如今在他看来她是如此的美,美得扣人心弦。忍不住嘲笑自己的不会欣赏,后知后觉。
起初只因知她是女儿身,便特意多了些照拂,可在那两万年的相处中,不知不觉地却对她产生了别样的情愫。这种感觉令他非常陌生,由远而近,由浅至深,情不知所起却弥足深陷,待他觉悟之时,早已不自觉的爱上了她,爱得无法自拔,她是那七万年在黑暗里唯一支撑着我的执念。七万年日夜不停修补元神的痛苦和折磨,没有人可以体会,我也是全凭着对她的牵挂和思念,才生生熬了过来。所以,余下的岁月里,只想为她而活……
“十七……在青丘七万余年,为师一直沉睡在何处?”
“是……是这样的,师父,青丘正北有一座枫夷山,虽然只是一座小山,可半山腰的炎华洞灵气汇盛,确然是个适宜休养的好地方,所以……”
“哦,为师听说,为了保住我的仙身,是……是白浅每日一碗心头血,七万年从来不曾间断,你觉得,为师值得她这样做吗?”
“当然值得!嗯……十七的意思是说,师父是仙界唯一的战神,心里装的皆是天下苍生,如今四海八荒的太平,都是师父以自身性命换来的,白浅是……是因为真心敬佩师父,她仰慕师父是个大英雄,至于她献出自己的心头血,实在……算不上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师父真的不必介怀。”
“常言道,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为师受了他七万年心头血,又该如何报恩呢?”
“啊?这个……这个师父无需担心,十七一直受师父教养护佑,并无以为报,如果说承了青丘的情,以后便由十七报还便是了。”
我深深的看了她一眼,他却更加诚恳的点头,“真的,都记在十七头上就行,不是说师尊有事,弟子理当服其劳吗,我想,她……白浅必然也是极愿意的。”
“你有这份心自然是好的,不过,为师如若知恩不报,也就枉为你们的师父了。十七,七万年的深恩厚谊实在非比寻常。你觉得,倘若为师以身相许,是否合适?”
待我坦然说出心中所想,果然不出所料,十七当即吓得花容失色,“...啊?哎哟...”,她站立不稳一脚踩空了,从树上直直的往下摔。可刚一被我接住,她又尴尬的挣脱开了,眼神闪躲着讷讷开言,“师...师父,不要吓唬十七,这玩笑,这玩笑可开不得...”话未说完,她先自脸红了。
“哦?十七竟觉得这仅是个玩笑吗?”我耐不住的轻蹙眉头,视线牢牢锁住了她,“难道在你心目中,为师我...配不上她?”诚然,我年纪比她大了许多,且一向寡言少语,也许,她更喜欢年龄相仿志趣相投的,比如离镜,或者...
孰料她小脑袋摇得像个拨浪鼓,“不不不,怎么能说配不上呢?师父是何等尊贵啊,肯定不会的。”
我沉闷的胸口依然紧绷,“那么,是她已然心有所属?”听说她父亲为她择的未婚夫婿,是天族的太子夜华,不仅年少有为,而且身份也是匹配的。
“心有所属?绝对没有!呃,我是说,她,她应该没有,我...并不曾听说过。”她讲这话时丝毫不见犹豫,看起来折颜的判断无误,她心里,似乎没有夜华的位置。
既然已经挑明了,我自然希望听到她真实的意愿,“十七方才说,白浅对为师所做的一切,是出于敬重,还有仰慕,当真...就没有别的?”
她显然有点迷惑了,抬眼看我,“别的?那是什么?”
如此不通风月的九尾狐,天底下恐怕独此一只了,我深感无奈,只得硬着头皮道,“就譬如,男女之间的思慕之情。”
她又吓得一个哆嗦,迅速跳开两步低下头,嗫嚅道,“怎,怎么可能呢?她断没这样想的......她不能,不合适。”
接下来,我还依稀听见她低低念了几句佛,不禁有些想笑,忍了几忍,终于还是说出口,“可是,为师心悦她...已久。”
闻言,她遽然抬头,一双美目睁得又圆又大,满满皆是不敢相信之色。我在她直视之下略有些不自然,偏头挪开了眼睛,缓慢而有力地说,“没错!我,心悦白浅八万多年甚至更久,只是我自己不知道而已,如果当初没有以元神祭钟,我当早日表明心迹,不该叫她等得如此苦如此漫长,既然她...如今还云英未嫁,我便想着,大概为时不算太晚......你,觉得如何?”
良久不见她应声,我纳闷地看过去,她竟苍白了脸,大眼睛里盈满了泪,泫然欲泣地怔怔望着我。“十七,你...”我欲言又止,她这副模样叫人好生怜惜,莫要吓坏了她才好。可不容我分说,她很快便埋下了头,泪水滚滚滴落,凄声道,“不,不,师父,她...她不配!她配不上你这么好的师父...”说到伤心处,她竟然呜呜地哭了起来。
我的胸口狠狠的疼着,不自禁上前将她紧紧抱住,任由她在我怀里纵情哭泣,此刻,她心里似有无尽的委屈,苦涩的泪水如同决堤般夺眶而出,很快的,我胸前的衣襟湿濡了一大片,而她的伤恸仍停不下来。
我仔细想了一想,过去的时日中,我与她师徒相处得太久,她又一直只当自己是个男儿,如今贸然向她表白了,原该给她足够的时间去适应适应,于是,在她渐渐转为小声啜泣的瞬间,我附在她耳边沉声道,“十七,替我传几句话,可好?”
她抽噎着回我,“...是,什么话?”
“替我转告白浅,旧事如天远,相思似海深;莫道前生未有缘,从别后忆相逢,几回魂梦与君同。她,是我此生唯一思慕的女子。”我强自压抑着胸腔里起伏不定的情绪,尽量缓和着语气,“我会一直等着她,等她慢慢明确自己的心意...”
师父的一番话,震得我狐狸脑袋直发懵,半天也回不了神。我横竖都想不明白,师父说的那些当真不是玩笑吗?他怎么竟会心悦白浅了呢?再者,他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喜欢上的,这一醒来才几天啊,却要不管不顾的“以身相许”了吗?可是,也不对,我是谁呀?我眼下是司音不错,但白浅不也就是我本尊么,我这副德行,却是如何赢得师父青睐的呢?是凭四海八荒第一的绝色,还是,那七万年的心头血?唉,头疼,腰也疼,从师父身边落荒而逃以后,我却无处可去,只能巴巴的躲回自己的榻上装睡,僵直躺了近两个时辰,还得时刻留意外头的动静,真把我累得够呛。
房门突然吱呀一声响,听得我一个哆嗦,心跳的扑通扑通,赶紧扯过被子,闭上了眼睛。
“别装了啊,装你也得好好装个样子。”是四哥,他揶揄的声音凉凉的,“墨渊说你不很舒服,叫令羽子阑不要惊扰到你,我趁这空当便来瞧瞧,究竟是怎么个不舒服。”
我有一点感动,四哥虽是还在生我的气,到底还是惦记着自个儿亲妹子的。我忙翻身下榻,就着手边茶壶里的冷茶给他倒了一杯,脸上堆出笑来,“四哥,喝茶。”
他一双眼将我从头到脚扫个遍,方端起茶杯来啜了一口,拧着一双眉道:“明明是个好端端姑娘家,非得整日里扮成个男子,成什么体统!”他将手中茶杯嗒一声搁在桌上,忽又话锋一转,“不过,你这脸色是怎么一回事?煞白煞白的,比前几日还差些,莫非墨渊回来了你竟不开心吗?”
我抬手摸了摸脸,作欢喜状道:“开心呐,我一直都开着心,大约前几日开心得太过了,如今是默默地开着心。”
他皱眉道:“那做什么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样?”
我揉了揉脸,干干一笑:“大约是早间出去转了转,费了不少气力,一时没缓过来。”
他目光如炬紧盯着我,我再挤出一丝笑,“唔,如今真的年纪大了,难怪折颜说定要修养个十天半月的,我这身子骨确实不济。”
四哥瞧得不错,此番我确然有些魂不守舍,但这魂不守舍的根源,却并不见得都能让他打听了去。 可他毕竟同折颜处得久了,在挖人八卦这个事情上,我的四哥很不长进地练成了一把好手,甚至更要青出于蓝。
果然,四哥斜斜睨了我一下,“你少跟我这里打马虎眼儿,每回在你师父面前,哪一次你不是活蹦乱跳的,怎的如今就说身子骨不济啦?”他在房里闲闲的踱了几步,“墨渊瞧着也不太对...”
我被他唬了一跳,小心问道,“我师父,哪里看着不对了?”
他思索着回我,“唔,他往日与我,言语本就不多,今日却忽地客套起来,还特地问起了阿爹阿娘,问他们眼下都在忙些什么。”
我额角上青筋跳了两跳,在这两跳之间,心中一颤,师父打听阿爹阿娘要做什么?不会是......我心中犯了难,一番计较权衡计较过后,估摸着四哥是家里边最真心肯帮我的,便挑拣挑拣将早前墨渊的那些话与他全说了。
四哥一双眼睛亮了亮:“你是说,他跟你表白啦?呵,竟看中了我带大的人,他倒是忒有眼光,忒有眼光。”呵了半晌,却又蹙眉:“该不会,从你上昆仑虚拜师学艺起,他就开始打你的主意了吧?藏得可真够深的。”
我听了他的话羞得直跺脚,“四哥,瞧你说的什么话!我师父才不是那样子的,他没有对我表的白,他喜欢的是白浅,应该是传闻中的青丘白浅,而在这里,我只是司音,是他的十七弟子......”我正连说带比划的,却被四哥当头赏了一个爆栗,“你快醒醒吧,以为自己蒙谁呢,司音确然是你,可白浅不也正是你么?”
我委屈巴巴的捂起头,“可,司音是个男的...”
四哥愣了片刻,突然就“噗”的一下笑了,初始还忍着点儿,后来却放任地哈哈大笑起来,笑得眼泪已然挤出了眼眶,他边抹着泪边捂住自己的肚子,“哎呀,小五啊小五,纵然你是我的亲妹妹,我也得说一句公道话,你天生就是个少根筋的,做神仙是做得不错,于风月却实打实是个外行。你只晓得在你师父跟前一本正经的充作男儿,偏生就不会想想,凭墨渊的修为,难道看不出你原是个女娇娥?他不拆穿你,不过是全阿爹阿娘一个面子,你还当真以为自己唬弄得了他?”
四哥白真的话无疑似一记惊雷,在我脑袋里面炸响,只余一片嗡嗡嗡的声音......我师父墨渊,他真的早已识破我的身份?不可能的!可能吗?如果是真的,那我在他面前演过的一场又一场蹩脚的戏,岂不将爹娘给的这张脸,从里子到面子全都丢去了往生海?哎呀呀,不得了啦,我恨不得眼下能找条地缝钻进去,从今以后,还有何脸面在师父跟前尽弟子的本份呢。
我一向是个行动派,很快从目瞪口呆中反应过来,忙拉着四哥的胳膊便往外走,“快,四哥,你赶快带我回青丘去吧,要不然...”
四哥却轻轻将我的手拂开,敛了笑意深深地看着我,“你可要想好了,如果就这样逃回青丘,是不打算再见你师父啦?”
我瞬间便愣住,当然不是,这么好的师父怎么能不见呢?不过,“我...我实在是不晓得,眼下该怎么面对我师父。”
“我的好妹妹呀,难得见你还有这般扭捏的时候,倒叫四哥我长了见识。”四哥慈爱的摸摸我的头,忽又无奈的叹息,“唉,墨渊摊上了你这么个不开窍的弟子,也真够难为他的。”
他把我带回榻上,一并坐了下来,“不妨说来听听,墨渊既已表明了他的心意,你究竟是何想法?”
“什么...想法?”我惊魂未定,一时间竟没能体会他的意思。
“撇开你们的师徒关系不说,就以女子看一个男人来说,墨渊在你心中,应是个什么位置,你可曾想过?”
我心惊胆颤地摇了摇头,“不曾。”
打我五万岁初见墨渊起,他便一直做我的师父,若论在我心中的位置,墨渊自然是最重的,甚至,强于父母兄长了,当然,这个话不能当着四哥面前说。可若只把他当成个寻常的男子么,唔,确实也是胜过天下无数,不说别的,单单那张仿佛凡间“小白脸”的俊颜,便已迷倒了万千女神仙,倘若我也是个女的,哦,呸,我本来就是个女子,而且还是个长得很不错的女子,对着墨渊的那张脸,不也常常失神吗?至今师父仍不时抱怨,说我这爱走神儿的毛病,数万年了还改不好。
噢,又扯远了,我拉回思绪,四哥正歪着头,以审视的目光打量着我。 “难道你,是将墨渊仅当成了如折颜那般亲近的长辈么?”
我冷不丁打了个寒颤,委实无法想象,我会没心没肺的在折颜面前撒娇卖萌,或者是毫不设防的絮叨个没完,还巴巴的攥着他的手不放,更遑论,会为他发狂,誓要三万鬼族残兵与他陪葬,并剜心取血整整七万年......真的不敢想,与此同时,心里有个声音在提醒自己:师父,与折颜不一样,而且是大大的不一样。
至于它是哪种不一样,我一时间琢磨不出来,胸口就像揣了个炉子般灼热,偏就在这个时候,四哥往我这个炉子里添了一把柴火,“如果你而今还想得不大透彻,也别急着下论断,不过,我暂且先问一句,若他今后再不能陪着你了,你有没有什么不习惯的?”
我眨了眨眼,九万年的相伴同行,已然说不清是墨渊陪着我,还是我陪着他,唯一可以肯定的是,离了他,我必然是不习惯的,即便过去七万年,陪着我的仅是他没有元神的仙身,我也觉得踏实。如果从此不能再陪着他了,那会比剜心更痛,“四哥,相比于白浅,我更喜欢做回司音。难道,我就不能以司音的身份留在昆仑虚吗?”
四哥颇为同情的看我,“你嘴上说是留在昆仑虚,其实不也是希望留在他身边吗?可你毕竟是个女儿家,总归是要嫁人的,与其嫁一个不大称心的婆家,就像阿爹帮你许的那门亲那样,不如听从你自己的真心。”
我低下头沉思,却听四哥继续说道,“你的情路虽然坎坷了些,可依我看来,怦然心动一型的,于你而言太过热情活泼了些,似你这种少根筋的,只适合细水长流的,而墨渊与你,正好是细水长流这一类的。至于他年龄大你许多,根本就不算什么问题,相貌登对最重要,你二人的容貌就很般配,上神与天同寿。他又品行端正,必不会叫你受了委屈,这一点上我尤为放心。”
四哥的这一番话,我在心中仔仔细细过了一遍,他话里的语气虽很平淡,却在我原本无风无月的心海中翻起轩然大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