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书2018年的10个好故事(非虚构组)

山火

2018-10-11  本文已影响6人  张忘川

大年三十那天,山上起了一场大火。火烧了整整一夜,烧净了生长多年的柏树,烧净了先祖坟上的尘土,也烧净了村庄二十年来的沉默。

那年的春节,山下的村子热闹依然,闲话圈子仍旧孜孜不倦的传播着张家长李家短的谣言。但是所有人,都默契的对那场山火闭口不谈。似乎没有人想因为那场火打破新年的愉悦。

不过,当夜幕降临,在每个燃着火炉的房间里,关于那场山火的小道消息,都纷纷在炉火上解冻,欢快的跳跃在长幼妇孺的嘴里,丰富着寒冬里村民无趣的生活。

“这回他家是擦不干净腚了。”

“积了那么多年仇了,早晚得有这一回。”

在嘈杂的交谈里,每个人都表露着自己对这场山火的见解和秘密。透过他们的只言片语可以窥伺出,一场腥风血雨,正酝酿在新年的欢喜里。

“领导,俺举报!俺村里过年那场火,俺知道是谁放的。”雷子弯着腰,搓着手,兴奋的向坐在办公椅上的警察“举报”着那场山火的元凶。

警察抬了抬眼皮,看了一眼眼前这个拾掇的油头粉面,眼神里却露着下作的年轻人。

“具体情况,你讲讲吧。”

警察点了一根烟,等待着这个农村人鸡毛蒜皮的“大事”。

“大年三十,俺村里不是着了一场火嘛。那场火,是俺村里前村主任他儿子和他孙子去上坟的时候放的,把俺们村里半个山都给烧了。”

警察听到这里,面带愠色的打断了雷子,“你说的那场火,我知道。不过那块地是公家的。公家还没说什么,你就来举报了。你是不是想公报私仇啊。”。

“俺这是保护国家财产,你们往墙上刷的标语俺都背下来了:‘森林防火 人人有责’,俺这不是来尽责了嘛。”说着话,雷子从包里掏出来一盒中华,陪着笑脸递到警察手里。

警察接过烟,板着的脸瞬间就放松了下来。他会意一笑,从一沓泛黄的接案表里抽出一张扔到雷子面前,“你先去那个屋把这上边的信息填填,等一会我去给你记录。”

雷子嘴上附和着,“好好好”,然后绽着笑脸去了审讯室。

旁边一个年轻警察走到正在收拾东西的警察身边。兴奋的问道: “队长,总算是有个刑事案件了啊,咱们怎么处理?”

“处理个屁啊!那个村主任我认识,去年他村里几个人,借着计划生育收钱的事把他给送进拘留所蹲了一个多月,估计是觉得不解恨,这又来祸害他儿子和孙子了。”

“啊!那咱们接了这个案子,不就帮着他祸害人了嘛。”

“荒山野岭,没监控没人证,你能祸害谁。下去走访走访,调查调查,走个过场就行了。公家的地,公家来报案了再说。”

“同学你好,我们是森林警察,这是我们的警官证。有一宗山林失火案,我们需要向你了解一些情况。希望你能配合我们。”

“张小川同学一直很老实,学习成绩也很好,希望两位警官能查明真相,还他一个清白。”

面对着警察的询问,张小川的喉头仿佛被什么东西哽住了,他尽量让自己平静下来,但是声音里的颤抖连自己都听的很清晰。他的脑子嗡嗡作响,耳边警察的声音变得越来越微弱。他渐渐的失去了知觉,只感受到窗外的风吹的凛冽,把自己拖回了火烧起来的日子里。

“大孩,给你奶奶好好磕个头,保佑你今年考上大学,咱村里上一个大学生还是十几年前的事了。都他妈说是张天师的后人,十几年出不来一个大学生,真是丢了先人的脸,你可得给咱们把这个脸给长起来。”东子一边往自己大娘的坟门里扔贡品,一边给自己的侄子念着紧箍咒。

自从去年东子的爹被村里几个人送进拘留所之后,他们这一脉就在村里失去了往日的威严。找一个契机抓紧东山再起,是东子认为迫在眉睫的事。赶巧自己的侄子张小川马上就要高考了,这让东子心里燃起了一丝光亮。

东子供奉完自己的大娘,从篮子里掏出来一挂鞭炮。他找了个空旷的地方,将鞭炮挂在树枝上点着了。鞭炮噼里啪啦的响起来,东子跑到一边高喊道:“列祖列宗,过年了!”。他几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不知道是怕先人们听不见,还是村民们听不见。

在鞭炮声中拜祭完剩下的几位逝者,爷俩就收拾收拾下山了。俗话总说的没错:不是冤家不聚头。刚出林子,爷俩就碰到了几个“仇人”。

说是仇人,其实本也是同宗同族的兄弟。不过这些年里,东子的父亲身居村主任一职,自然也少不了一些磕磕绊绊。不过顶天了也只是一些口角之争,却被这几个五大三粗的汉子记成了世仇。一条血脉传下来的兄弟,愣是当面不言语,背后骂先人。

以雷子为首的几个人围坐在地头上,吃着鸡鸭鱼肉喝着酒。大侃大拉,操着他们不该操的心,经略着他们未到过的远方。脸上叠起来的皱纹仿佛都在显摆着他们的开心。

东子看见这几个人就上来了一肚子火,但是大过年的,也不愿意去触这个霉头。走过他们身边的时候,东子不由自主的加快了步子,仿佛这几个人是见不得的瘟神,躲得越远越有一份心安。

张小川紧跟在叔叔身后。走出去有几米的时候,他回头看了那几个人一眼,却正好碰上了雷子的目光。轻蔑、畏惧还是得意?他看不透雷子的目光,却能感觉到那双眼睛里透出的不怀好意。他赶忙转过头去。

这是张小川最后一次看雷子的眼睛,这也成为他这一生里,最可怕的梦魇。

回到家里,忙忙碌碌太阳就下了山,张小川一家人刚坐在饭桌前,就听见街上有人大喊:“失火了,失火了。快去救火啊。”

张小川急忙爬上自家的房顶,他梗着脖子,冷冷的盯着山上跳跃的火光。熊熊烈火燃了他的脸,却在他身后投下一片黑暗。不知道因为什么,他的心开始摇摆不定,脑子里突然蹦出一个奇怪的想法:我的明天,是这把烧了先祖的烈火,还是冷了整个村庄的冬夜?

“同学?同学?”

警察的喊声将张小川从回忆里拉了回来。他赶紧擦了擦眼眶里的湿润,尽量别让自己在这样的场景里失态。

警察从口袋里掏出了一包纸巾递给了张小川,“十分感谢你的配合。不过你也不要多想,好好学习。我们一定会查明真相的。”

这是张小川第一次和警察交谈,这也是这位从警二十年的老警察第一次审讯一个老老实实的学生。见惯了桀骜不驯,见惯了老奸巨猾。却从没见过这样的畏惧和真诚,老警察在回去的路上心里始终在想:我是不是就不该来?

“陈队长,你们是不是要抓张东和张小川了啊?”,还没有进到大厅里,雷子的声音已经响彻整个警察局。在雷子看来,经过他们这个团伙里的军师——村里的老会计的一番安排,把这个黑锅扣到张家叔侄俩身上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了。

雷子打扮的油头粉面,绽着笑脸,骄傲的来迎接自己的胜利。

陈队长眼皮也没有抬,没好气的说:“我们找了张东和张小川,他们不承认。现在没有任何证据证明是他俩放的火,我们不能抓他们。等你找到能确定就是他俩放的火证据再来吧。”

“哎呀,领导,你们下去走访的时候,村民的意见你们可都听到了。这老张家平日里那是无恶不作啊。而且你们去审他们,可别信张东的,他常年在外边跑车,见多识广,都成老油子了,他嘴里没一句实话。你去找张小川,他一个学生,你吓唬吓唬他,他就承认了,案子不就结了嘛。”说着话,雷子从包里掏出了一条中华,递到了陈队长手里。

相同的情景没有再一次上演。陈队长一拍桌子,瞪大了眼睛看着雷子,“真拿我们当枪使了啊!你村离这里就几里地,你们那点破事你问问这一路有几个不知道的。去走访进的那几户人家都是什么人,你心里比我清楚,为了欢迎我们没少排练吧。还有那个张小川,别以为我不知道你肚子里窝着什么坏水。你早不告晚不告,离高考还一个月你告他。我们晚一个月去找他,你都要撒泼打滚,你这是尽责任嘛,你特娘的是想毁了人家。”。

雷子心里的小算盘被陈队长不留情面的摆在了台面上,平日里的厚脸皮也没有挡住此刻的羞臊。他没有了进门时的傲气,梳的油光可鉴的头发也配合着耷拉下来。

雷子害怕了,他弯着腰,一边点头赔着不是,一边挪着小碎步往后退。刚退到门口,他便转身跑了出去,好让自己赶快逃离这个窘境。

平日里死皮赖脸的日子过惯了,本以为别管当官的还是种地的都惹不起自己。却没想到,当官的狠起来,这一切竟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雷子又气又羞的赶回村,二话没说冲进狗头军师的家里。看见老会计坐在沙发上摇头晃脑的听着戏,雷子更是气的要了命。

“砸了!全砸了!你还有心思在这里听戏!”

“别急,慢慢说。”老会计关上自己的收音机,慢悠悠给雷子倒了杯茶。雷子顾不上喝茶,把自己在警察局的丢的人一股脑倒给了老会计。

老会计冷冷的笑了笑,“差什么,那咱就给他配什么。”

自打那天雷子从老会计家里出来之后,就再也没有出过村。每天就是拎着一瓶酒,去和村里那个有名的破落户——四儿,饮酒作乐,称兄道弟。仿佛把那些撕碎了自己厚脸皮的羞耻,全部化在了酒里。

村里人也都觉得十分奇怪,“平日里,雷子可没少笑话四儿,怎么现在和四儿成了比亲兄弟还亲的兄弟?”。

雷子的反常行径一度成为村里的奇闻。不过,奇闻也总有让人厌倦的一天。雷子的变化,就像曾经沸了整个村庄的山火一样,随时间消磨了去。

流年辗转,岁月行舟。转眼就到了第二年的清明。

“四哥,兄弟我有个事。”

“你直接说,就咱俩这交情,我给你办的妥妥的。”

“倒也不是什么大事,就是去年失火那个事啊,你能不能帮我当个证人?”

“嘿,不掉皮不掉肉的,你就瞧好吧。”

老四本来脑子就不转圈,这二两黄汤下肚,更是找不着北了。就记得雷子看得起自己,自己得对得起雷子的这份情,结果糊里糊涂的就这条贼船。

在雷子的指导下,四儿排练了几天,艰难的背下了雷子写的口供。 看着火候差不多了,在一个春光明媚的日子里,雷子再一次拾掇的油头粉面的,领着四儿,绽着笑脸走进了警察局。

“陈队长,证人我给你找着了。”

“证人啊?我可和你说,作假证,少了也得判刑一年。”四儿被陈队长的话吓得打了个激灵,心里止不住的懊悔自己怎么就着了雷子的道。但是已经是箭在弦上,也只好硬着头皮往上顶了。

不多时,陈队长就给四儿录完了口供。刚想坐下歇歇喝口茶,那边12345市民热线就来了电话。“有人投诉你们接案之后不处理,希望你们能对待工作严肃认真,不要让人民失望。”。

陈队长谦卑的听着电话里的嘱咐,不停的附和着。挂了电话,他心里的火腾的一下子就起来了:这狗日的二流子,还给我来这么一招。

气愤之余,陈队长陷入了挣扎中。去年去找张小川,已经是影响了他的生活。今年再这么来一下子,这个不到二十岁的年轻人,以后的日子该怎么过。

陈队长在办公室里抽了一夜的烟,天蒙蒙亮的时候。他从手机里调出那个封存了一年的手机号码,拨了过去。

“张小川,咱们又见面了。”,在严肃又冰冷的审讯室里,陈队长用了一个自己并不熟练而且不合时宜的问候语来开头。 他想缓解一下张小川的情绪,可张小川的手抖得完全平静不下来。他也想欺瞒一下自己的良心,可是自己的良心还是在挣扎在胸膛里。

尴尬的问候之后,陈队长没有直接进入审讯。而是坐在一边,和张小川说了一些身为警察不该说的话。

“这件事,本来是民不告官不究的事。如果不是你村里你那个雷子来告我们不会找你。但是他来告了,我们就要管。之前没有证据,疑罪从无,你们是什么事都没有。但这回雷子找了个证人,他在证词里明确的说,看到了你和你叔弄起来了火,然后看到扑不灭了,你们就跑下去了。”

“这根本就是没有的事,我们那天根本没见过那个证人!”

“你别激动,这些话你也先想想再说。我还要再告诉你:纵火,属于刑事案件。十年有效期,也就是说,十年之内,我可以随时把你找来配合调查,我也可以按照规定拘禁你24小时。”说到这里,陈队长顿了顿, “当然,你还有另外一个选择:承认火是你们放的,让你叔把事情担下来,把你摘出去。”

说完这句话,陈队长看到了张小川眼里闪过了一丝犹豫:打一棒子给个甜枣的心理战术奏效了,张小川现在已经开始动摇了。

“只要张小川承认火是他们放的,这个案子就能了结,不仅自己可以向上头交差,张小川也会以污点证人的身份平安无事。只是苦了张东要进去蹲几年,不过用他几年自由换个年轻人的前途,也算是值了。” 陈队长在心里盘算着自己的计划。他知道,现在是审讯张小川最好的机会,得趁他明白过来之前拿到他的证词。

“你想好了,咱们就开始吧。”

审讯开始了,陈队长从事情的起源开始提问。张同学说的话,一句句被输入电脑里,录进执法记录仪里,成了日后对簿公堂的证据。

他回答问题的时候,没有注视陈队长,他挺直腰,望着面前的窗户,一边迅速的回答问题,一边在心里想:这窗户外边,朗朗乾坤,却没有一丝光亮照进屋子里。

整整一年了,恐惧,噩梦,惊醒充斥在他的黑夜里。他总是在凌晨时回到那年的大年三十晚上,面对着熊熊燃烧的山火,一遍一遍的问自己:我的未来,到底是那把烧了先祖的烈火,还是冷了整个村庄的冬夜。

整整一年了,他的人生充满煎熬,每天在大学生和阶下囚的更迭里迷失自己。他不知道自己的明天是怎样,因为界定自己人生的准绳,不在自己手里,也不在法律手里。

“你认为这火,是你们放的吗?”陈队长问出这个问题的时候,张小川突然被拉了回来。

也许之前还有犹豫,还有迟疑。但在那一瞬间,他的心突然的亮了。

身处黑暗并不可怕,屈服于黑暗才可怕。

纵使他们磨牙吮血,纵使他们挫骨扬灰。

我也愿意用十年戡乱,换一个光明正大。

“我不认为这个火和我们有关系,我甚至有理由怀疑这把火是他们专门放了陷害我们的。”

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张小川感受到了一种两年以来从未有过的轻松。他庆幸自己,没有违了自己的心意。

一个小时后,审讯结束。出门的时候,陈队长的脸色十分难看。不知道是因为他多年以来屡试不爽的心理战术失误了,还是因为这样的结果没法向上头交代。

张小川出去的时候,对陈队长说:“我不怕你让我以后十年里不得安生,我怕的是我为了一时的安稳,要背一辈子的愧疚和骂名。”

张小川走出大厅的时候,太阳燃了他的脸,却在他身后投下了一片黑暗。他没有怀疑,没有摇摆不定。他头也没回的,向太阳走去。

另一个结局:

十年后的一天,张小川穿着很久没换的衣服,胡子拉碴的冲出了家门。他脸上的油腻和这个破旧的村庄十分相衬。他蹦着跳着,逢人就高喊:“自由了!自由了!” 

村民们看着不正常的张小川都吓坏了,纷纷跑回家关上门,别让这个疯子冲进自己的家里。

  张小川蹦着跳着,往上山的路走去。他的背影越来越远,他的声音不断的传来“自由了!自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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