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悟茶点故事人间冷暖

【文字之光】|夏日时逝,风拂蓟花

2020-08-23  本文已影响0人  芸只
有人难眠
有人相爱
有人夜里看海
有人相聚
有人走散在冗长岁月

2019年夏,天气很热,我在老家乡下一个村子里做义工。

办公室里没有空调,头顶的电风扇嗡嗡作响。我坐在电脑前正思考茶叶和养蚕对于农户来说哪个更挣钱,这时候一个大脑门伸了过来把我吓一跳。

“领导,领导。”

“啊?”我急忙摇头摆手,“我不是领导,我不是哦……”

“嘿嘿,坐在办公室里的就是领导。”

我一时间也不知道如何解释,看起来他像是有急事。我站起来,示意让他说。

他递给我一张纸,然后说,医院里面医疗费用过高,希望村里边给个照顾……

白纸的顶行写着粗而黑的“低保申请”四个大字,我一下便明白了。这几天确实好多人来,因为最近有大事——评低保等级,真真假假的穷人一大堆,都拿着这东西在这里转悠。

我打电话给书记,刚才还瞧见他在屋子里,这会儿没见人,手机也放在桌子上,最重要的是他也不会无故旷工。

“你等下,书记估计有事情,我不是这里的干部,你先坐会。”

小伙子盯着我笑了笑说:“我还以为村里来了个年轻的村官呢,您这是?”

“我就来帮帮忙,我是打酱油的。”

“我叫李大树,嘿嘿。十九,姐姐多大?”也才十八九岁?如此成熟老练是我以前没见过的。虽说他是提交低保申请,我见他如同办年货一般乐呵。

居然叫我姐,我真想一口盐水喷死他。

我看他方才给我的纸,家里四口人,只有他一个人身体健康?却只有一个低保名额。

奶奶患有慢性病和心肌梗塞,父母都有癌症,而他自己刚刚高中毕业。我把自己的眼睛揉了好几遍,很难相信这个世界存在如此沉重的灾难,如此这般还发生在我眼前这个笑眼盈盈的平头男孩身上。

单眼皮,牛仔裤。招风耳,白背心。一双解放鞋还有豆大的汗珠。

不一会儿,书记进来了,双手湿漉漉的直搓,想必刚才去卫生间了。

看来他和那个自称“大树”的人很熟悉,他朝他招招手两人嘀咕了几句,无奈地摇摇头,然后说,申请书放这里吧,我晚点会看的。

李大树变得像霜打的茄子,耷拉着脑袋,准备走,但又回头对我做了个鬼脸,然后飞也似地跑开了。

过了好几天,我下班在小卖部买东西,又看见李大树了,开始没认出来,他看见我然后跑过来问,你买什么呀?

“随便看看。”

“我请你喝汽水吧?”

“李大树?”

“对对!”

我还没想好怎么拒绝,他就已经付钱了。想到上次的场面,我有些尴尬,说到底他的汽水我不能要,但又不想辜负他的好意,而且他只买了一瓶。

其实我是不爱喝汽水的,我准备拿着回去。他见我没动手,麻溜地把那瓶可乐打开,可能刚才晃着了,大朵大朵的泡咕噜噜地溢出来,他慌张地把汽水罐子远离身体,还不忘对我看看我,脸上堆满了愧色。

“你住哪?”

“你有事情吗?”

“好吧,其实我还是有些事情想要告诉你,麻烦你明天转告给书记。”

大朵大朵的云将天空压得很低,李大树迈开了腿,我不由自主地和他一起走。

“我家的情况,你也见着了吧?呵呵。”看他这面容,我不禁有几丝心疼,又不想暴露我的那种无用的同情。

“嗯。”

“所以我想多争取一个低保的名额,这样一个月也多三四百元,可以给爸妈多吃些营养。”

“尤其是我的妈妈,她现在已经瘦的皮包骨了……村里确实给了不少照顾,我这,我也不想多,就想多一个名额。”李大树又补充道。

说完,他就哽咽了,一个少年,在夕阳中衣衫作响,拳头无力地握着,此刻无能为力的我眼前也蒙上了一层薄雾。

“我知道了,我会告诉书记的。”我见他没说话了,便轻轻地拍了拍他的后背,用微弱的声音对着天空虚无缥缈地回答了他,也不知大树有没有听到。

第二天上班,我像往常一样核查往年的扶贫数据,一边想下一年的规划。李大树交代给我的事,我还是不知道从哪里开口。

村里的文书见我心不在焉,递了一杯水给我,“今天怎么了?你看你表格拉得这么长?”

她吓我一跳,我盯着屏幕上行高好几厘米的表格准备说说李大树家的情况,毕竟我也觉得如此一家人只有一个名额确实让人唏嘘,全家都该安低保。

我刚要开口,这个时候一个穿着卡其色长袖,黑色七分裤的女人走了进来。

她面容憔悴,刚开始看起来还正常,见到我们都盯着她便哭哭啼啼起来。

“天呐地啊,你们是不知道,这日子没法过了啊……”

书记给她端了个大椅子,还给了她一包清风卫生纸,然后唯唯诺诺地直点头,还安慰她说:有什么情况给我们这边反映,我们一定解决。

那个女人听了这话,我瞥见了她眼里一闪而过的光,她开始了长篇大论。

“孩子还小,老人又老,丈夫身体不好,叫我一个女人怎么忙活啊……这世道什么都贵,盐都要三块五一包……”

“你看什么呀?”那个女人朝我一吼,我猛地回过神,发现自己有些失态了。

不知道为什么,我有种说不上来的感觉。

“这样吧,过两天给你安个低保,这样日子也能改善一些。”书记按了按眉心,还说了几句什么安抚了那个“泼妇”,那女人连忙转为笑脸,说明日拿几斤茶叶来给大伙尝尝,是今年的新茶。

我的心里燃起了一团火,此刻的目光不知道该何处安放。

每天都有人进进出出,只是再也没有见过李大树。我想起女人那岔子事情,便不太想和书记说话,甚至还萌生了偷偷叫李大树来拍马屁的想法,这世道一言难尽。

七八月的天气从来都是说变就变,小山村被洪水冲刷得不成样子,好多人家遭受灾难。

李大树又来了。

他跳进办公室,“我家的房子后面山倒了,晚上没有地方住。”

他的声音听上去竟然有几分欢快,半晌都没人搭理他。书记这个时候从椅子上站起来,“什么?房子倒了?”

“对啊。”李大树还在笑。

书记给了我一个号码,说是附近的挖掘机师傅,叫我联系一下,然后就去邀着大树出门了。

我望着他们的背影,一胖一瘦,一高一矮,说不上来的难受。

晚上村里那么多人都去了李大树家,这个家被狂风暴雨弄得不成样子,我们穿着雨衣,走在泥泞的路上,跑到了他家堆柴火的那间房。

一家人齐刷刷地坐在里边,他妈妈瘦的不成人的样子了,眼睛馅了下去。奶奶慈祥地看着我们笑,大树的父亲有些拘谨,一直礼貌地对我们点头。

我转头看向大树,他朝我吹了个口哨。我有些生气了,这乱七八糟的场面他还有如此的心情?

挖掘机师傅也来了,我们都在那里帮忙挠土,用簸箕挑。我有些累,靠在旁边的电线杆子上,李大树突然弹过来,扯着我的胳膊就跑。

“你干嘛,你干嘛!”我不知道脑子里在想什么,也很害怕他问我有没有将上次的话转告给书记。

风很大,把我的头发吹得一脸。跑到了一个山包,他停了下来,然后对我说,“这里景色怎么样?”

我死死地盯着他,不回答。他又问了我一遍:“这里的景色怎么样?”

“你高兴个什么劲?家里乱成什么样子了?和我回去。”

他愣住了,笑容僵在脸上,我感觉我说错了话,但又不想承认,倔着头望着李大树。

“你不懂。”他的眼神暗淡了下去,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对我倾诉:

“每次学校里写低保申请的时候,他们都说我是编的,说我那么欢快的一个人哪来那么多惨痛的经历,说我笑的没心没肺,还整些有的没的。难道,贫穷就一定要挂在脸上吗?天天不开心?难道,悲痛就该哭泣,不能欢笑?”

我一时语塞,感觉很不知所措,想找个缝隙钻进去。

“我们一家人都这样,可能这就叫盲目乐观吧。事实是,我们都不好受。我见过妈妈偷偷躲在厕所哭,爸爸那么一个大男人舍不得化疗,疼得在里屋打滚。但是我们都会呈现出来最好的一面,也好相互打气。”

我张口准备说话,他打断我,“哈哈哈,好了,你说这里景色怎么样?”

眼泪在我的眼眶打转,我也笑了笑,越笑越大声,“好啊,特别好。”

“好在哪里?”

“空气好!”

“还有呢?”

“山青!”

“还有呢?”

我狠狠地白了他一眼,你快说!

他笑的得弯了腰,我趁这个时候用力地擦掉了泪水。

“看到那些野花了吗?”

“嗯嗯。”

“知道叫什么名字吗?”

“我不知道。”

“蓟花。”

“这就是?蓟花?”

“哈哈哈,对啊,听着这名字高大上,没想到他长在山谷里吧?”

“是啊,哈哈哈,我以为是很名贵的花。”

“这就是我说里风景好的原因,在这里存在这世界上的意外,让人惊叹会张大嘴巴的东西,时刻告诉我,很多事情不是我们看到的思考到的那么简单。”

我若有所思。

回到村里,想到了李大树家的情况,我实在忍不住了,故意对书记说,李大树家情况特殊,像这样的有几个低保名额?

书记看了我好几秒,叹了口气,“一个。”

“那怎么不多给个?他家那情况确实挺难的。”

“你不懂李大树。”

“啊?”

“那个孩子就是倔,你看他那个意气风发的样子,谁投选票给他?也不知道叫惨,这一个名额还是我积极争取的。关键在于他没票啊!”

这个时候我想起来了那个女人,我毫不客气地对书记说:“为何上次那个要给你送茶叶的女人来,没等她要求,你就一口答应下来了?”

书记拍了拍我的肩膀,“这就是那个女人和李大树家的区别啊,那个女人爱卖惨,谁不怕她?虽说经济没有那么拮据,但她票多啊,大家都同情她,我只是顺水推舟而已哦。”

“还有,话不能乱说,茶叶我可没有要。”

我有点不好意思,咽了咽口水点点头,同时为我曾有过叫李大树“拍马屁”的卑鄙想法而感到自行惭秽。

下午去档案室拿资料,路过村长办公室,我看见书记和他一人叼着一根烟,不大不小的声音传到我的耳朵,书记说:我们该想点什么法子给李大树加点票,这娃命苦啊……

选低保那天,李大树坐在台下(借用了村里学校的食堂),看着文书在统计票数。村里如此公开透明,这点确实让人五体投地。

李大树家得了两个低保。我有些高兴,走到李大树的旁边,他大概是没有看见我,饶了过去对书记说,我妈妈过世了,我不需要两个低保了,你给更需要的人吧。

书记好像恨铁不成钢,“我知道你妈妈过世了,可是这个低保你家里也需要!”

“真的不用了,我现在高中毕业了,打算不读书了,你给更需要的人吧。”

他说完就留下了一个落魄的背影,我跟着他跑了出去。

李大树知道我跟着他,走得越来越快,大概过了一个多小时,我两腿发软,上气不接下了,最后来到了那个满是蓟花的山丘。

他背对着我说,谢谢你。

我没有说话,他又说,我妈妈一夜睡过去了,就没了。不会醒过来了。

接着说,只有我知道,她是自杀的,一地的安眠药,现在是我们两个人的秘密。

那天阳光很好,斑驳着时光与少年,我看不清他的脸与目光,只有他颤抖的肩膀,还有轻微的抽泣声传入我的视线与耳朵,冲击着心脏,我却迟迟不敢上前。

那个夏天,无关爱情与风月,没有浪漫与温馨。我就站在人流中间,感知着这世间的冷暖。

我没有和李大树联系过了,但很久很久我才明白,不是人人都是李大树,但在某个角落里都藏自己的蓟花。

本文根据真实故事改编。

这个世上没有不浪漫的物件儿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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