遗失

2020-12-12  本文已影响0人  FFF难觅

            一个人从出生到长大再到衰老的过程,其实也是一个渐渐遗失的过程,一般来说,你在失去某些东西时,便会再得到些什么,以此来保持一种微妙的平衡。可是倘若一个人失去了太多东西,多到不可控的地步,又没有新的东西补充进来,那么,就可能将那个人,彻底地引向毁灭。

                       


        故事开始于四十多年前,那时我们的主人公时一,还是一个稚气未脱的毛头小子,活像偷穿大人衣服的孩童,虽然生理上渐趋成熟,心理上却仍旧稚嫩。

        他老爹时富,年少时走运发了笔横财,后来这笔钱被他拿来和几个朋友合伙,做了古玩和茶叶生意,虽不是当地首屈一指的富豪,却也家境殷实。

        于是我们的公子哥儿时一,靠着他老爹攒下的财富和全家人的宠溺,从小便得以过着养尊处优的生活。

      那年,二十一岁,大学刚刚毕业的时一,年轻气盛,意气风发,怀揣着那个年纪的年轻人该有的梦想,走进他老爹的办公室,跟他老爹请求说,自己想一个人去外面的世界闯荡闯荡,长长见识,开阔眼界,同时也算做对自己的历练。他老爹扔给他一笔钱,把他打发到了S市。

        在S市,时一结识了两个后来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人。一个是付甄,一个十九岁,正就读于本地一所商学院,念大三的姑娘。

        付甄知书达礼,善解人意,同时还有一双分外灵动的眸子,人品相貌皆是一流。据说学院内付甄的追求者不少,其中不乏各种条件上佳的人选,可付甄从未多加理睬他们。时一与付甄的初次邂逅,是在那年九月。

        那天刚刚开学,学生们陆续搬着行李回到学校,付甄走到一半,两只胳臂便被一个沉重的黑色箱子折磨地酸痛不已。她把箱子放在地上,喘了口粗气,这时一个年轻男孩走到她面前,年纪跟她相仿佛,他略显羞涩的眼光盯住她看了一会儿,随后他笑了,问她目的地在哪儿,她伸手指了指,“那边”,男孩便扛起箱子,大踏步地朝那里走去。在男孩将箱子放下后,她对他展露了一丝腼腆但不失风度的微笑,以示感谢。

        这一笑的后果便是此后一个多月,无论刮风下雨这男孩都苦守在学校大门边,手捧一束玫瑰花,并声称她来与他相会他才肯离去。前者对这痴汉的表现未予理会,她相信这不过是个未成年的孩子在扮大人,尽管他身形魁梧,步履稳健,喉结耸动中所吐露出来的声音与古文老师铿锵有力的朗读声一般无二,却也无法掩饰他眼神中的稚气,他终究是个不成熟的孩子,目前他这轻率的举动就是这一论述的铁证。

        不过后来与他相处了几个月后,她才恍然发现他身上有一种可贵的品质,这种品质在她那群追求者中从未有过也永远不会再有,这种品质叫作真诚。那时她已陷入他为她构筑的爱情泥沼中无法自拔,这是后话。

        时一当时所结识的另外一人,是一名青年作家,名叫邹阳。与其说他是作家,倒不如说他是流浪汉更为合适,不修边幅,邋里邋遢,时一的身边再没有一个比他更落魄的朋友。

        邹阳没有稳定的工作,因为没有哪家公司愿意要这样一个一无所长的人,自诩为作家,却没人赏识他的作品,他寄往远方的书稿,怎样被寄出去就怎样被退回来。“先生,我想您并不适合走这条路。”他们总是这样说。

        为了维持生计,不至于饿死,穷酸的青年作家只好在太阳毒辣地炙烤着大地的炎炎夏日,在漫天飞舞着雪花的瑟瑟寒冬,走上街头,讨些洗碗工之类的简单活计,薪水微薄的可怜。

        时一第一次见到邹阳,是在一家杂货店里,当时的景象令他记忆犹深。

        “嗨,小子,我听说,你是不是还写小说来着,不过人家编辑看都没看你写的那些玩意就给你退回来了,具体是个啥情况啊?给我说说呗。”胖店主一边不怀好意的向他迎面走来,一边缓缓扭动着他那巨大的臀部,似笑非笑地看着邹阳,如是说道。

      “这是我的事情,你少管。”邹阳低下头去,继续干着自己的活计,没理他。

        “呦,脾气还挺冲,咋了,对老板就这态度?我寻思就你这个熊样,以后还想当作家哪?  哈!哈!别笑死我来。”

        “我说了,我的事你少管。你这头蠢猪!”“蠢猪”两个字邹阳几乎是咬牙切齿吐出来的,他眯起眼睛,眼中射出愤怒的光。

        “你他妈的说什么?小兔崽子!”胖店主脸色阴沉的可怕,一只手慢慢拾起一把菜刀,另一只手指着邹阳低吼道。邹阳没动,继续那样看着他。胖店主于是丢下菜刀,冲过去和他撕打成一团。

        时一在旁边愣了半晌,才想起来上去劝架。这一次撕打的后果是胖店主的脸肿了半边,脖子上也被抓出了一道深深的血印子,邹阳的一条胳膊被打骨折,肋骨断了两根。

        时一想把邹阳带去看医生,医药费他负责,邹阳拒绝了。时一看出来,眼前这个瘦小的男人身上,有一种深入骨子里的骄傲和执拗。

        他看着邹阳一个人颤颤巍巍的走到一家小诊所,在那里接受了一点简单的治疗和包扎,他看着邹阳一个人固执地走向回家的路,慢慢消失在了黑暗中。

        时一由此结识了邹阳。虽然后来邹阳一看到他靠近,就向他咆哮叫他滚蛋,时一仍然还是乐此不疲。

        这位穷酸的作家居住在城郊一处离市中心数千米之遥的偏僻的小村子里,村子终年被围绕在家畜粪便的气味和稻谷的香气中。

        除了邹阳,村子里住的都是一些上了年纪,孤苦伶仃的老头老太太,这些老人,或是因为老来丧偶,或是因为被子女所抛弃,或是因为其它种种原因,被那个美丽的世界遗忘在了这个小小角落里。老人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每隔三五天,便会三三俩俩结伴去城里买些必需品回家,享受着人间最质朴,最纯真的快乐。

        假使哪天哪位老人不幸亡故,余下的老人便一起凑了出殡的钱,把死者需要的东西一样样都置办好,平时一向节俭的老人在这种时候是毫不吝啬的,事后他们会回家用自己的方式为死者再哀悼上一阵,来表达他们的哀痛。

        好在这种时候并不多。

        二十多岁的青年作家邹阳,就生活在他们其中。

        令时一惊讶的是,与邹阳同居的,还有一位老人,无法确定老人的姓名与身世,但可以确定的是,老人是一位地地道道的流浪汉。

        不下雨的时候,这老汉会背上一个口袋出门,去捡拾一些瓶瓶罐罐和旧报纸之类的东西,他把这些拿去卖几个钱。偶尔,老人也会捡回一些破烂家具,其中一些经过邹阳的敲敲打打后,便添作了他们家中的一员。

        不过邹阳极度反感老人捡拾破烂的行为,他曾经将老人关在屋里整整三天不许他出门,后来终于做出了让步,他可以出门,但绝不允许此后再坐在地上向那些“披着人皮的蠢猪”讨钱(他就是这样称呼他们的),半个子儿都不能讨,除非他从他尸体上跨过去,另外下午四点前必须回家。

        老人答应了。

        有一回时一出于好奇,问他这个老人是不是他的父亲还是其他什么亲人,结果却惹得他暴跳如雷,他向他咆哮道他没有,也不可能有这样一个亲人,他当初收留他只不过是可怜他没有地方栖身。

        时一此后再也没提过这事。不过他转而又问他愿不愿意到他那里去住,把那个老汉也接过来,总比在这个小破房子里受罪强。

        “我们哪儿也不去,先生!我们就是在这个房子里活活烂掉,我们也哪都不去!”

        他眼睛里喷薄而出的怒气简直把那个热情的男孩吓傻了。但男孩心里仍然暗暗发誓,只要他开口,他就会尽自己最大所能去满足他。

        另一边,经过时一一个多月的死缠烂打和疯狂示爱,那女孩终于同意同他做朋友,不过要她做他的女朋友,还得看他日后表现。时一自然是欣喜若狂,恨不得将他的喜悦告诉他身边的每一个人。

        后来一有时间,他便约她出来,一起吃饭,逛街,开着车兜风,有时又会躺在草地上,对她说着悄悄话和人生哲理。甜蜜(尽管是他自以为)的间隙,他还会送她一些小礼物,制造一些小惊喜,以期博得她的好感。

        他还带她去看望了邹阳。

        付甄看到邹阳的第一眼,就知道这是一个与众不同的男人。瘦小单薄的身躯终日被一股阴沉沉的气息所覆盖,仿佛他走到哪里,哪里的欢声笑语便立时消失,为几声乌鸦不祥的啼叫所替代。这气息是如此的悲切而深沉,以至于也紧紧裹住了那瘦小身躯内极力隐藏的怒火。

        有好几次,时一和付甄翻阅他的书稿时,不小心轻笑了一声,于是那穷酸的男主人便转过头来对他们眯起眼睛,眼里喷出的怒火使他们以为下一步他就要冲过来把他们撵出门外似的。

        后来他和她和平相处了一段时间后(谢天谢地,他的坏脾气没有使他失去这段宝贵的友谊),他同她诉说了他以前的经历。

        原来邹阳无父无母,是个孤儿,自小便在一所废弃的孤儿院中长大,没人知道他从哪里来,是孤儿院从前的邹老院长收留了他,邹阳便随了他姓。

        这位年迈的邹老院长慈祥温和,待人有礼,对年幼的邹阳尤是宠爱,如今你或许还能从栖身邹阳家中的老流浪汉身上找到他的影子。他为邹阳取名“阳”,是希望邹阳以后能够生活的阳光快乐,可是看到他如今这副田地,不知老院长又会作何感想。

        在邹阳考上高中那年,老院长病逝了,他死了,不是短暂的出去了,也不是安静的睡了一觉,而是实实在在的死了!邹阳再也不可能见到他,听到他了。天晓得这个可怜的小东西意识到这个问题时,哭的有多么悲伤,多么苦痛!

        在学校里,他们都知道他是个孤儿,于是就变着法儿取笑他,欺侮他,并以此为乐。他的老师们也不是没来管过,可是根本没什么作用,他也就由着他们继续欺负。他愈加孤僻,整个儿把自己蜷缩进了自己的精神蜗壳里,没人同他做朋友,他也没想跟那些人做朋友,他的人缘极差,仿佛是班上的一个隐形人。

        他整天只与读书写作为伴。

        他是住宿的,一天夜里,他睡得正熟,忽然被人从床上掀起来扔在地上,对着他一阵拳打脚踢。事后鼻青脸肿的他,摸着黑一个人爬到了床上,整个过程中一声不吭。整个少年时光,他都是孤独的,孤独彻骨。

        高中毕业后,他没法负担大学高昂的学费,尽管他的成绩并不差。他辍学回家,幼时伴他长大的孤儿院已破败的不能再住了,他便只身前往S市,在那里租了一间极便宜的房子,然后四处找工作谋生。

        起先,他在大街上帮人散发传单,在餐馆里或者杂货铺里跑腿打杂,在这工作的间隙,他疯狂写作,着了魔似的写作,这似乎成了他唯一的爱好。

        这爱好来源于他的高中时期,那时候的他孤僻的像个小怪物,没人同他说话,他便自己同自己说话,没人来陪伴他,他便用笔和纸,创造出一个又一个的人物同他相伴。这技艺日渐娴熟,以至于后来的某一天他恍然发觉他所创造的那么多栩栩如生的人物中,其中一个正是另一个真实而鲜活的他自己。

        文字,是他唯一的朋友。三年漫长且苦痛的时光,不但将他打磨的愈发冷静孤僻,也使那两枚名叫“思想”和“文学”的种子,在他心中生根发芽。

        邹阳之所以自诩为作家,也正是基于这一点,他对自己的文学功底,是毫不怀疑的。

        然而寄往远方的稿件一次又一次被原样退回,夹在稿纸中的便条上用正儿八经的公文语气写满了由于种种原因,这些作品不适合出版云云之类的话时,他身上凭空生出的那种信心终于被碾得粉碎。此后他便被一种日渐消沉的气息所覆盖,直到后来他彻底放弃了这一希望。

        期间他也曾去过其他地方想为自己谋得一份更稳定,薪酬更高的工作,可是他破烂不堪的衣裳,瘦小单薄的身躯,说话吞吞吐吐的语调,成了他们拒绝他的最有力的理由。“先生,你不适合这份工作。”他们总是这样说。

        另一边,由于拖欠房租,他被女房东赶了出来,在那个狭窄黑暗的小弄堂里,身形肥大的女人对邹阳说着世上一切最恶毒的话语,把他的行李丢在他身上,“从今以后你想去哪就去哪吧,别在这住了!”她恶狠狠地说道。而后扭着屁股缓缓消失在了黑暗中。

      他无处可去,无家可归,无人可伴。

        这可怜的小东西顶着昏昏沉沉的脑袋,在大街上坐了三天三夜,搞的人们以为这里凭空多出来一个乞丐,不过他并没有受到人们的同情,对着他铺天盖地而来的,只有叽嘲。在他们看来,那些残障人士和孤寡老人,坐在街边乞讨还情有可原,可眼前这个好小伙子,跑来乞讨简直是不可理喻。

        邹阳不记得自己是怎样昏过去的了,也不记得自己是怎样来到了这个小山村,来到了这个房子里。后来,邹阳就同那些老人一起,开始了平静的生活,甚至,他还捡到了那个老流浪汉。

        故事就此结束。

        讲真的,各位,这孩子的前半辈子,我要怎么说呢?我内心止不住地在哽咽。生活给予他的苦难太多了,实在是太多了,这苦难就像一块压在他身上的沉重的巨石,压得他喘不过气来。可是他却把这巨石从肩上卸下,把它慢慢碾成粉末,和着血泪吞下肚去,反复咀嚼,反复消化,最终那块巨石成了他身体里的一大滩粘稠温热的液体,和一小滴晶莹剔透的眼泪。这滩液体名叫绝望,这滴眼泪名叫希望。

        听完这番经历后,付甄彻底被眼前这个瘦小男人打动了,她情不自禁地想要去关心他,爱护他,可当她走到他身边时,他却嘶哑着喉咙吼道:

        “猪,猪,都是猪!披着人皮的蠢猪!只会在泥坑里打滚的猪!”

        她忙问他怎么了,他说没什么,然后扭过头去,强忍住眼中的眼泪。

        从此以后,付甄便时时刻刻在心中挂念着他,想着他,倒不是因为她对他产生了什么情愫,而是因为他那可怜的经历唤醒了她心中潜藏的母性,使她对他充满了同情和怜爱,或许更多的,还有尊敬。

        日子一天天过去,当初时一老爹扔给他的那一大笔钱,早已被他挥霍一空。于是我们的阔少爷时一,不得不为生活所迫,要四处谋工作去了。

        可是,他一个富人家长大的孩子,从小养尊处优的生活过惯了,实在放不下架子去做那些没有工作门槛的粗活,那些体面点的工作,他刚踏入社会没多久,没什么经验和资历,又做不成。

        时一于是满脸羞愧地然后找付甄,把这些窘况对她说了,想让她帮帮自己。付甄听了噗嗤一笑,她说她也帮不了他,而且他必须学会做那些粗活,不然她就不要他了。

        于是住着小别墅,开着豪车的时一,成了一个整日在库房里洗车,弄得灰头土脸的学徒工。月底结算工资时,时一终于坐不住了,他拿着那点可怜的薪水在付甄面前忍不住嘟囔道:

        “这日子没法过,这点钱拿来付车子的保养费都不够!”

        这句话引得付甄笑得前仰后合,她说当时她只是想作弄他一下,顺便给他一点小小的考验,还说他要是实在缺钱她可以借他一点。

        时一当即拒绝了,这样有辱男子汉尊严的事他可不会做。后来他老爹又汇过来几万块钱,才缓解了这一窘况。

        在那段时间里,两人与邹阳的交往也日益密切。开始时候,邹阳对他们态度很冷淡,动不动就恶语相向,让他们滚蛋,别来打扰他的生活,后来或许是被这两个善良的年轻人所打动,生硬的语气渐渐软了下来,他对他们渐渐敞开心扉。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他对付甄暗生情愫。尽管他知道这注定是一场无望的爱情,可是他无法挣脱,就像湖里的水草,他愈是挣脱,它便缠的愈紧。他喜欢她,她是那么一个美丽轻灵的一个姑娘,就像天使一般圣洁,圣洁的他甚至不敢去触碰她,去抚摸她。

        这似乎注定是一场悲剧。

        与此同时,他们仔细阅读了他所剩不多的书稿,那些书稿的大部分都被他以前醉酒时烧掉了。付甄发现他写的那些东西有一种异乎寻常的魅力,使她深陷其中,她觉得他的才华不应该被浪费,她将这想法告诉了时一。时一于是努力说服他,劝他重新拾起笔,重新拾起旧时的梦想。

        “我真的,能成功吗?”

        他迷茫的看着时一。“放心,都包在我身上!”时一信誓旦旦。时一认识不少可靠的朋友,而他们将一同助他圆梦。

        邹阳动心了,时一见机马上用他老爹的钱在市中心租了一间宽敞明亮的房子,作为工作室,将邹阳和老人都接过去住。而他自任为邹阳的合伙人兼经纪人,主动替他揽下除写作外的一切事宜。

        他们就此开工。

        邹阳这边,他以前写作时的感觉又慢慢地回来了,文字和他慢慢变得和以前一样亲热。时一那边,他的朋友们向他承诺,只要邹阳的作品一完成,质量能过关,他们会以最快的速度将其刊登发表。

        一切都很顺利。

        事情渐渐的好转了,邹阳惨淡的人生仿佛迎来了全新的转机。很快,邹阳第一部短篇小说《怪谈》被刊登在了某著名杂志上,他收到了五千元稿酬。没有表现出想象中的欣喜若狂,邹阳平静依旧,不过一直以来包裹他的那股阴沉的气息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股轻松愉快的气息,麻木无神的神色逐渐好转,眼睛里渐渐充满了自信。时一是他永远的恩人,这点他铭记在心。

        好事一桩接着一桩。

        时一与付甄的感情日渐升温,两人如胶似漆,十分甜蜜,双方家长对此也是十分欣慰,很快,两人结婚了。婚礼当天,时一包下了本市最大的酒店,宴请了所有的亲朋好友,声势之大,引得本市的市长都亲自前来道贺,到处都洋溢着喜气洋洋的气息。

        邹阳并没有对此多说什么,他很爱甄,可是他到底给不了她幸福,她对自己也没有感觉,而他给不了她的,时一可以给她,能看着她走向幸福,他很开心。

      确实如此,婚礼结束后,时一带着她,两人一起度过了为期半个多月的蜜月期。在这段时间里,这个美丽的如同天使般的女孩,深信面前那个善良的男孩会给她带来巨大的幸福,他们未来的生活会无比美好。

        突然间,这个幸福的梦幻世界里响起一声晴天霹雳——付老先生入狱了!罪名是协助毒贩贩毒。

        付老先生是付甄的父亲。听闻消息后,他们连忙收拾行囊,赶回了S市,结束了这段短暂的蜜月期。在警察局里,在付甄红着眼眶的质问声中,付老先生向众人讲述了这样一段往事。

        原来,小时候的付甄,体弱多病,隔三差五就要打针吃药,几乎是在药罐里泡大的孩子,付家又不是什么富裕人家,这样一折腾,就导致他们的生活非常拮据。

        付甄初二那年,升了一场大病,为了治好她的病,家里花光了所有的积蓄,还向亲戚朋友借了好多钱,可仍然是杯水车薪,那时的付先生,几乎濒临崩溃边缘。

      后来他出去了,在外面待了很长一段时间后,他回到家,带回来一笔惊人的巨款,不但治好了付甄的病,还使一家人之后得以继续生活下去。很多人曾问起付先生那笔钱是怎么来的,付先生只说是一个慈善机构,看他们可怜,替他们募捐来的,至于具体情况则支支吾吾不肯明说。

        付甄于是现在才知道,当时她的那笔救命钱竟然是他父亲用这样的手段得来的。她听了这段往事后悲愤欲绝,扭过头去,不理他们。

        “所以啊,孩子,你以后一定要替我好好照顾甄,她体质太差了,比起常人来差的远,你一定要照顾好她,不能让她有事。至于我,我这把老骨头,蹲几年牢不算什么。”

        老人讲完故事后,对时一意味深长地说。时一点点头,他以前确实注意过这一点,为此他还买来了不少中药材给她调理身体。不过他也劝付老先生要注意身体,虽然身陷囹圄,但是身体健康仍然很重要,千万不能放弃,何况,他的女儿会很挂念他。

        时一说完,看了付甄一眼,女孩这时仍然气鼓鼓的,不过气消了一些,听到他们他们谈论她,她站起身,一声不吭的走了。

        法院的判决书很快下来了,因为罪行不是太重,没有犯下无法挽回的过错,何况为女如此,情有可原,付老先生被判了五年。五年时光,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啊!对于一个老人来说,这可能就是他的最后时光,也说不定。付老先生虽然铸下大错,但是可怜天下父母心,他也是为了自己的骨肉啊!后来付甄想到这些,便也就慢慢释怀了。

        厄运总是接二连三的到来。

        邹阳的小说《怪谈》发表还没多久,他收留的那个老流浪汉捡拾垃圾的时候,就被一辆呼啸而过的大货车撞死了。

      “像一团破布一样躺在那儿”

        事后人们回忆说。

        据交警查证,事发当天,肇事司机喝了不少酒,醉醺醺的,货车行驶到事发路段那个路口时,他根本没注意到那个老流浪汉突然冲出来,车子就这样笔直的撞了过去。

        等他意识到这一切时,悲剧已经发生。

        货车司机由于交通肇事罪,酒驾数罪并罚,很快被捕入狱,老汉的尸体随后也简单的下葬了,邹阳与时一一一处理好了相关事宜。时一注意到,这期间邹阳一直一言不发,沉默的可怕。

        后来有一天时一请邹阳过去喝酒,邹阳吃到一半忽然放下了筷子,然后抄起酒瓶往地上猛地一砸,怒吼声中酒瓶被砸的四分五裂,碎片散落一地。

      “都是一群婊子养的!”

        邹阳愤而出走,徒步走了十几里路后,他来到老院长的墓前,扑在上面嚎啕痛哭。

        时值隆冬,湖中结了几寸厚的冰,前些天下的雪尚未完全化去,覆盖在附近的小山丘上,斑斑点点,如同一座巨大的坟墓。再近些,几棵掉光树叶的枫树,露出瘦骨嶙峋的枝丫,上面还落了些积雪,活像这坟墓里伸出的枯骨,间或响起的几声乌鸦的啼叫,又像是在为谁哀悼。

        一个裹了件单薄衣裳的年轻男人,正跪坐在坟墓前战栗不已。

        此后的邹阳滴酒未沾。

        对于时一和付甄而言,悲痛的日子很快就过去了。四月里,付甄怀孕了,到了年底,这对小夫妻就要当爸爸妈妈了,得知这个消息的时候,两人都感受到了一种巨大的幸福感。这幸福感并非来自于外界,而是来自于两人的内心,它把他们两个人的心灵,紧紧联结在了一起。

        此前时一已经在本市一家知名企业找到了一份待遇颇丰的工作,他决定拼命工作,努力为甄和她肚子里的孩子赚更多的钱。另一边,付甄还有一两个月就毕业了,她计划这一两个月先搬到时一的别墅里去住,除了一些基本的课业,其他事情一律推掉,毕业后就在他那里安心等待生产。时一也计划等她肚里的孩子六个月后,就辞掉工作,回家一心一意陪伴她。

        两个人在为迎接新生命做足充分准备时,也差不多将邹阳彻底遗忘在了角落里。

        邹阳本人倒不介意这些,他本就独自生活惯了,这对他没什么影响。只是他仍然爱着甄,爱着她的一切,脑子里全是她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伏案写作时,他想着她,做梦时,他也总梦到她,甄的影子在他的生活中挥之不去。

        有时,他会抽空去他们的别墅里看看,看看她是不是过的还好,是不是仍然那么幸福,他希望她好好的,他知道时一会替他照顾好她,对此,他很欣慰。

        自从短篇小说《怪谈》出版后,他就对自己的写作生涯充满了信心,他努力去写,疯狂的写,意图写出更多更好的作品。现在,他的另外两个短篇《十年》《彼岸》,和一个中篇《邹阳的十岁与十八岁》均已创作完成,长篇小说《幸存者》正在创作中,他相信他会成功,他的前途一片光明。还有老院长,他实在不愿想起他,这是他唯一的亲人,也是他心中永远的痛。

        六月初的一天,阳光明媚,邹阳将《十年》《彼岸》两篇短篇小说整理好,以笔名逐日给一家知名杂志社寄了过去,这两篇作品后来果不其然,又是大获成功,邹阳渐渐有了点名气。至于《邹阳的十岁与十八岁》,他觉得那是比较隐私的东西,暂时不想发表。

        同一天,付甄从学校离开了,她回到家中,开始安心照料肚中的小宝宝。

        过了几天,她跑去邹阳那里,提议让邹阳搬到她那里住,外面的天气越来越坏了,市中心的这个房子夏天很闷热,也没有装空调,他待在那里会给热坏的,他笑了笑说不用了。

        他爱她,很爱很爱,尽管两个人都心知肚明,却都有属于自己的理由,不得不处于这样的境地中。说到底,她还是在可怜他,他还是在逃避她。

        临分别的时候,她给了他一个拥抱。

        接下来的日子很是平淡乏味。邹阳继续努力的写作,努力的想着她。付甄继续调养身子,等待生产。时一继续在公司卖力工作,努力赚钱。八月份中旬,时一被晋升了,薪酬也随之提高,这是个意料之中的好消息。九月底,邹阳第一篇长篇小说《幸存者》完成,这注定将是一部撼动中国文坛史的巨作。他将它和《邹阳的十岁与十八岁》整理在一起,寄了出去。

        本来,他们可以就这样平静幸福的生活下去,本来,什么都不会发生,本来…… 直到那个噩耗传来。

        时一永远不会忘记那一天,九月二十七日。真可笑,与邹阳寄《幸存者》的日子只有一天之隔。

        那天,付老先生惨死狱中。

        任谁也不会想到,付老先生就这样莫名其妙,这样突兀的死了。关押在那里的犯人,还有狱中的狱警们都说,付老先生是一个好人,他很慈祥,也很睿智,待人极温和,身子骨也硬朗,从没有与谁闹过矛盾。可他却死了。其中一个人谈到付老先生时,还激动的流下泪来。

        问题的原因在于关押看守付老先生的狱警小刘。

        小刘,本名刘云臻,本地人,无父无母,孤儿,四十多岁,人们都喊他小刘。或许对大多数人而言,付老先生入狱只是一件稀松平常的小事,新鲜劲儿一过转眼就抛到脑后。但对于小刘而言,却具有非凡的意义,因为,现在这个慈祥温和的付老先生,是小刘的杀父仇人!

        事情得回溯到xx时期,xxxx年。那时,正是一个大批xx分子遭受迫害的时期,那时,大批的xx分子被无缘无故戴上“xxx”的帽子,无端地被迫害,被批斗。

        小刘的父亲也是其中的一员。

        小刘忘不了父亲死的那一天。那天,几个xxx不明不白的闯进他家,把他父亲强撸了去,拉到外面的空地上,逼迫他接受各种他们为他编织的罪名,小刘的父亲是那群“造反”人士中的硬骨头,始终拒绝向他们妥协。于是在众目睽睽之下,那几个xxx竟然活活把他打死了!

        这些xxx其实都是几个少不更事的年轻人,见出了人命,全都惊慌失措地跑了,只留下小刘一个人在原地默默哭泣。

        小刘永远忘不了父亲临死前痛苦的呻吟声,更忘不了父亲死后的面容,他对那几个xxx恨之入骨!而那几人中的其中一人,正是如今的付老先生。因此当付老先生被关进他所属监狱的那一刻,他简直激动的发狂,手刃仇人的机会就在眼前,他的双手在微微颤抖。可理智又劝他冷静下来,如此反复挣扎了将近一年的时间,他终于按耐不住了。

        二十七号那天的午饭时分,老人靠在门边吃饭的时候,他将一把锋利的水果刀捅进了老人脖子。人们赶到小刘家中的时候,他已经割腕自杀,盛着手腕的那只塑料盆被血水染得鲜红,床边放着一封忏悔书。

        噩耗传到时一耳中的时候,他脸上写满了震惊和不可置信的表情,他惊讶万分,又痛苦万分,他怎么也想不通自己亲爱的老丈人为什么会遇到这种事情?

        他连忙写了封辞职信,辞掉了所有工作,回家一心一意的开始陪伴付甄,同时告诉身边所有人,此事千万千万不要让付甄知道,他们一定要瞒着她。她身子本来就弱,又是孕妇,如果她知晓了此事,情绪波动之下出了意外那么,那么将会……时一不敢再往下想。

        于是他整天怀揣着一个天大的秘密,在妻子身边跑来跑去,提心吊胆,小心翼翼,生怕妻子听到一点风声。

        付甄是个聪明人,她从丈夫这些天的反常举动中嗅到了一丝可疑的味道,那天警察无缘无故走上门来,他还特意把自己支开。

      付甄越想越可疑,于是她问:“是不是父亲在狱中出什么事了。”他忙否决说没有,那几个警察上门只是问一些基本的家庭信息,好登记户口。

        虽然付甄还是觉得很蹊跷,但又不好意思多问什么,何况她又一直很信赖他丈夫,于是就慢慢消除了疑虑。时一心里的石头终于落了地。

        可是令他万万没想到的是,这件事后来竟传的沸沸扬扬,满城皆知了。一直以来被蒙在鼓里的付甄,此刻终于得知了那个噩耗。把她含辛茹苦养育长大的老父亲,为救她不惜身陷囹圄的老父亲,她那个慈祥温和,和蔼可亲的老父亲,死了,永远离开她了,她不可能再看到他,跟他说说话了。她如坠冰窟,她甚至忘记了悲伤,她感觉自己全身发冷。

        而后她昏了过去。

        最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在救护车的鸣笛声中,付甄被紧急送往医院,时一被彻底吓坏了,他现在只希望能够母子平安,不多奢求别的什么。

        因为是早产,孕妇体质又差,当天情绪又受到了巨大打击,状况一度极为危险。

      手术过程中,时一站在门外,忐忑不安的等待着。这时一个人突然冲到他面前,他认出此人正是邹阳,结果邹阳不由分说,直接照着他的脸上给了他一拳,力道之大使时一一个大高个踉跄后退了几步撞到墙上后又跌倒在地。

      时一坐在地上,愣了半晌,他刚刚分明看出,邹阳眼光中闪烁的,除了泪水和出奇的愤怒,还有一股深深的绝望。

        然后,邹阳冲到手术室门前,用头撞它,用脚踢它,用拳头砸它,拼命拍打着手术室大门,嘴里不断发出怪物一般的嘶吼。不知过了多久,手术室的门终于开了,邹阳整个儿滚了进去,这时这个瘦小男人的头上,手上,脚上,全是血糊糊的一片,他站起身来,眼珠整个鼓突在外,露出大片的眼白。

        他看到他那美丽的天使躺在床上,身下一滩殷红。

        她的体质实在太差了,接生的过程中不幸流产,失血过多而死,年轻的母亲和腹中的胎儿双双归西。

        美丽的天使陨落了。

        一切都已结束。

        可她是他在这黑暗世界里最后的光啊!没了她,他该怎么活?

        本来,他虽然失去了父母,失去了老院长,受到了老师和同学们的冷落,也遭遇过梦想破灭,没有工作,流离失所的困境,甚至,他还失去了那个老流浪汉。可只要她活着,她好好的,幸福的,快乐的活着,那些真的不算什么,他依然有信心去面对各种苦难,苟活于世。

          可如今,她走了,他感觉自己失去了一切,人虽然还在,心却已经死了。

        泪水大颗大颗的滚落下来,和脸上触目惊心的血迹混合在一起,展露出一种诡异的美感。他吸吸鼻子,抬手把它们擦干净,然后转头离开了手术室,离开了医院,离开了这个冰冷肮脏的世界。离开医院的时候,他露出了一丝苦笑,他笑自己,他最爱的甄死了,他竟然都没有哭出一声。

        而后他跨上一辆自行车,回到了自己的小窝。

        浑浑噩噩,昏昏沉沉,不吃不睡,他在床上躺了三天三夜。第三天晚上,他出去了,再没有回来。

        翌日清晨,几个登山者看见有人跌落山崖,便报了警。警察在山谷中搜寻了好几天,连尸首都没有找到。

        这事过去了约莫半个月,长篇小说《幸存者》和中篇小说《邹阳的十岁与十八岁》一同出版,出版后没多长时间,便引起轰动,邹阳瞬间成为家喻户晓的著名作家。

        一出荒诞的悲剧。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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