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
作者/沉沙
当旋复干花从信封里拿出来的时候,纸一样薄的花瓣脆声裂开了。
今天是回到南桥的第三天。我双手框住树枝树干,在这棵古枫树上坐稳。周围绚烂的枫叶模糊了视线,好像眼镜前结了一层红色的水雾。
思绪——回到了从前,突然飘忽不定。
那天,树下走来一位姑娘,一身雪白衣裳,打扮很干净。她在树下的老井边蹲下,拿起井边一个破陶碗,动作定了一下。
这里是乡下,用水不便。田地离家远的乡民出门耕作时总要提几大瓶水。大概为了方便他们,乡里人总会四处挖些土井用白石板盖着,边上放一个大碗以解决饮水的问题。
乡里人大多热情,相互熟悉,同用一只碗饮水并不介意。但这位姑娘似乎来自城里,拿起那碗时不免心生忧虑。
烈阳高照,背后一块照光的地方有些发烫。我抬头望一眼天空,鼻尖刮过一柄红叶,风儿顺势把叶卷下去了。
目光追着那叶一直望去,直到那叶落到那姑娘刚刚盛了水的碗里。姑娘起身抬起头,看到坐在树上的我时她放大了瞳孔。
那天,我一身深蓝,踏着一双白鞋坐在红枫里。她说,那样的我恍若神明。
之后,只是电话里的朋友。断断续续聊过几句,并不了解。仅知道的一点点关于她的事情,多数也只是一个朋友闲聊时偶尔提起。
她是个高中生,今年高三。曾经因为生病留过一级。朋友回母校实习,恰好带的是她们班。朋友说她不爱说话,成绩不拔尖。独来独往,集体里并不起眼。班主任曾十分担心她的交际能力,因为她做自我介绍时没有办法平静地说话。
我曾在南桥上过学,在南桥有很多朋友。一个地方,朋友越多,我停留的时间就越长。在南桥听到的关于她的事情,也就格外的多。
甚至有些事情,至今不忘。
她曾经在下晚自习后,一个人躲在一棵树后面抹眼泪。路过的朋友问起原因,听说是因为教室里一群同学想用水淹死一只甲虫,她下意识去劝阻,但被同学骂是神经病。她对朋友说,她在此前也曾无意听到一个女孩要求同学踩死地上的毛毛虫,同学拒绝了,但拒绝的原因是觉得虫子很胖,踩死虫子会很恶心……
这样的事情,我极少听到。朋友说起时,他的脸上也有一丝莫名其妙。那时的我们正在店里买写字的帖子,听到他这段话时我又买了一些信纸。
这是能因为无法保护一只甲虫而哭泣的人。
这是一个会因为听到别人想要践踏虫子的生命却还觉得虫子的尸体恶心的对话而感到痛苦的人。
这是一个透明干净的人——一个可贵的静好的人。
之后打过一次电话——我要了她的地址。
电话时,正在下大雨。我听见电话里哗啦的雨声,问她是否是在户外。
她说,是的,雨很大,路上只有几个狂奔的路人。她似乎就在雨里,但说话从容平静。
她说,她要开始奔跑了——因为有路人向她投来了异样的眼光。
她说,她其实喜欢淋雨。有的人说自己喜欢雨,可是下雨时却巴不得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的。她不懂,为什么喜欢雨却不去亲近它呢?
耳机里,我似乎听见她在欢快地踩水,似急非急的脚步声里隐秘地藏着她银铃般的笑声。
后来,我给她寄去一本诗集的时候,在里面加了一套雨具。
收到东西时,她很高兴。打了电话道谢,简单聊了几句。她说话很轻松,仍然有几分童真的味道。我在想,她非常不像个被学业压迫的高三学生。
几天后,在收拾离开南桥去向阳城的行李时我收到了她寄来的包裹。
尽管知道这大概是她的回礼,但在当时我仍然十分高兴。后来因为时间紧迫,包裹没来得及拆开就和行李一同拎上了火车。如今想来,有几分后悔,因为下火车后不幸遭了意外,未拆的包裹连同当时正用的手机在去新住处的路上遗失了。
之后,因为一直用着另一张电话卡,和她断联了一阵。直到有一天南桥的朋友打电话来,闲聊时提起了她。
她休学了。
朋友家里有一封她寄给我的信。他问我要不要给我寄过来。
我大概当时也有些恍惚,告诉朋友我还会回来一趟,到时我自己来取信。
再来南桥时,第一天听说了她休学的原因是心理疾病。晚些吃饭的时候,听说这位姑娘前几天轻生了。
第二天,远远地站在远处,跟着一群黑压压的人默默地参加了她的葬礼。那天,下着雨,我想象着她在雨里跳舞的样子。
第三天,揣着一直放在朋友家的那封信,我又坐到枫树上。
信里有句话说,信封里有一片自制的旋复花的干花。
我撑开信封的四个角,当旋复干花从信封里拿出来的时候,纸一样薄的花瓣脆声裂开了。
信里飘出来一张纸条:旋复花的花语是离别。
作者的话:有时候有的人离开,只是因为他们太清澈了。希望每一个善良美好的灵魂,都能守住自己的那份清澈,在人间寻找幸福的路上坚持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