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总是在拖地的时候想哭
狭长的厨房不锈钢的筷笼里,插着一把红色的陶瓷刀,它那鸟嘴状的刀尖已经断裂,锯状缺口处以及一半刀身,长期浸润着蔬果的汁水,泡成洗不掉的暗黄色污渍。
我握着那把刀,像平时那样在下午醒来的绝望时刻,把香蕉的弯曲切成一个个笔直的圆柱。不同往日的事情发生了,我莫名其妙地注意到那个缺口,并感到那像是我命运的缺口,我允许这个缺口的存在,毕竟它不可以复原,但决不允许它很脏。
我想将它的色彩从黄变成白,白玉兰般的白,那是它本来的颜色。我先用钢丝球用力地擦拭,并小心翼翼地避开刀口伤到自己,几分钟后,那些污渍变成布满细密抓痕的污渍。我很恼火,又从橱柜里拿出小苏打,随便抓了一把放在调味盆里,放入一半水,浸泡半个刀身。
我不懂那些化学反应,但我知道化学反应需要时间,我想二十分钟应该足够。二十分钟时间里,我洗衣,洗头,吹头,收衣服,同时还要密切观察主卧里孩子是否睡得安稳。
二十分钟过去,我再次踏入狭长闷热的厨房,拿起那把刀,这一次我用洗碗布轻轻地擦拭那把刀,并期待它能亮丽如新。然而它没有,恶心的黄色还在,那些抓痕也还在。
我拿着刀发呆,窗外的流云,如山如海,山海之间还有似湖泊的蓝。我想起鞋柜里还有几包高效除垢剂。我放下刀,几乎跑着去玄关,又跑回来,手里拿着两包高效除垢剂。
仔细阅读使用说明后,我烧了一壶热水,热水和高效除垢剂混合后,刀安静地躺在一个更大的盆里,这一次需要浸泡三十分钟。
我从厨房出来时,洗衣机传来咚咚的声音,衣服洗好了。我站在阳台,盛夏的热浪撕咬着皮肤,蚊虫涌过来,绕着我的小腿,向着身体裸露的地方进攻。我数了数,搭完七件衣服,身上多了五处痒得挠心的红疙瘩。
我打开手机计时器,看了看时间,距离拿出刀还有二十分钟。屋里开着两台空调,它们嗡嗡作响的声音,刮擦着我的听觉,比屋外知了的尖叫声更令我烦躁。
我静悄悄地进入主卧,耳温枪,额温枪并排放在蓝色床头柜上。我拿起额温枪测了测孩子的额温,38.2,又拿起耳温枪,轻轻把孩子的耳朵向后上方拉,滴答一声后,显示器上显示38.7。
孩子没有醒来,我关上门,来到混乱又童趣的客厅。我拿起手机又看了看时间,距离刀拿出来还有十分钟。我发了一条微信给孩子的爸爸:你究竟什么时候回来?
接着我把自己陷入沙发的柔软,读一本克里斯托佛.加尔法德的《极简宇宙史》。
“太阳发出的光线要花八分二十秒才能走完我们与它之间的1.5亿公里的距离。意味着如果太阳从现在起不再发光,我们也只有在八分二十秒之后才知道这个灾难。这还意味着,在地球上,你只能看见八分二十秒以前太阳的样子。”
如此宏大的描叙,差点让我忘了黄色污渍的刀,高烧一天的孩子,以及三个月没有见到的丈夫。我躺着,盖着一条红色碎花的毯子,昏昏沉沉,想要睡去,又疲倦地无法入睡。
不过只是差点忘了,一夜没有睡觉的我,像是着了魔一样,和那些黄色污渍杠上了。手机提示音乐又响起,我冲向厨房,拿出那把刀,再次用洗碗布小心擦拭。
那些污渍还在,像是本来就长在那里。
我的心突突乱跳,我已经不再恼火,因为另外一种情绪战胜了恼火,我开始沮丧。同时我不忘继续努力,努力让那把刀变得亮丽如新。对了,还有茶具泡洗粉,虽是赠品,但此刻它就像是救命稻草。我从橱柜里拿出那包泡洗粉,它去渍的原理和除垢剂一样。
我重复了一遍流程,热水混合泡洗粉,刀子躺在里面浸泡,三十分钟后拿出刀子。倒计时,量体温,陷入沙发,不过我换了一本书。这次是电子书,凯瑟琳.曼斯菲尔德的《蜜月》。
她只活了三十四岁。十九岁时,我诧异海子死于二十五岁,似乎二十五岁是一个很老的年纪,如今我三十一岁,才惊觉三十四岁是一个多么美妙的年纪。
活着,或许就是胜利。我裹紧毯子,空调的冷气让脚趾发凉,所有的沮丧与挫败像是围绕某个看不见的神秘力量旋转,搅动着我一生中所有的伤心事。
那些事跳跃着出现:高考的语文试卷上忘了写名字,母亲病逝,父亲再娶,朋友的丈夫习惯性酒后家暴,这一切发生的时候,我目瞪口呆,骂人是我唯一表现出来的反应。如今,我开始将这一切不幸归因于宿命。
手机铃声突然响起,吓了我一跳。最后一次努力了,我想。我跑到厨房,几乎像是进行某个重大仪式般拿起那把刀子,擦拭,用力地擦拭,失去耐心地擦拭。
它们如此顽强,它们还在。
我记不清我到底擦了多少遍,直到我的大拇指猛然刺痛并流血时,我才意识到我该放弃了。那把刀子报复了我,我不该试图改变它,那是生活赋予它的色彩,哪怕看起来很脏。
我把刀子放回不锈钢筷笼里,打开水龙头,冲洗流血的伤口。黄昏尚未来临,没有风,窗外的世界纹丝不动。我找到纱布,碘伏棉签,敷料,先用碘伏擦拭伤口,敷上敷料,包上纱布,最后用医用胶布缠绕纱布,整个过程内心毫无波澜,冷静地近乎冷漠。
我喝完一杯温开水,大脑空空如也,我开始拖地。客厅很长,南边阳台的光停留在纱门之外,甚至在防盗护栏之外,屋里开着两盏灯,黄昏那层迷人的光亮驱散着屋里沉寂的气氛。
我冥想似得拖地,拖到玄关,拖到游戏围栏,拖到电视柜,并注意到电视柜上凌乱地叠放着认知卡片,几本绘本和一架钢琴玩具。我拖到主卧的门口,并推开门观察孩子是否醒来。我拖到连接阳台的纱门,又转过来,重新拖一遍。
我如此反复拖了三四遍,花色睡衣的前胸后背已经湿透了。木地板泛着白色的光,阳台的倒影落在天花板上,我看见屋外起风了,晃动着五颜六色的衣服。
我自编了一首歌,一边拖地一边唱了起来,只唱了一会,我无法预料地哭了,小声地试探性地涌出眼泪,我不得不去浴室,对着镜子大哭。哭得天开始暗淡下来,接着孩子的哭声从主卧传来,惊醒了我未知的悲伤。
我没有像平时那样立刻奔过去抱起孩子,而是坐在马桶上,用那把黑檀木的梳子梳好头发,并用一根红色蝴蝶结发卡别在耳边,拢住那些不长不短的碎发。
哭的高潮戛然而止,我跑到主卧抱起孩子,她一直在尖叫,看见我时,又是一阵委屈的哭泣。我摸了摸孩子的头,总算发生了一件好事,孩子的头凉丝丝地就像雨后夏夜的风,高烧二十六个小时后,孩子退烧了。
几天后,我发现我可能生病了,无法定义的怪病。我只要拿起拖把开始拖地,拖完屋子一圈,我总是会泪流满面,哭得不能自持。孩子看着我,似懂非懂地跟着我哭。
我哭得头痛欲裂,并决定不再拖地。灰尘开始占领一切物体表面,墙角开始结满蜘蛛网,那些蜘蛛悬挂在头顶上方,孩子指着那些蜘蛛说:“鸟,鸟,鸟。”
某个午后,永丽来看我,刚一进门,她惊讶地说不出话来。我们的友谊已经走过了二十年,她曾以为她是这个世界上的另一个我,但那一刻,她清醒过来,她永远不是另一个我。
“你怎么了?病了吗?”她说。
我以为她第一句话会说:“他又踹我了”,或者“他想要打爆我的头”。她说这些话的时候,像是机器般重复。但此时在我莫名奔溃面前,她好像清醒过来,开始关心我。
“永丽,我们离开这个城市,好不好?”我没头没脑地说。
“去哪?”永丽恢复了往日的沉闷,像是平时说“恩,好,没问题”一样没有任何情感。
“去哪都好,只要离开就行。我都计划好了,这几天我把房子卖了,这个房子房本上只写着我一人的名字,房子卖了以后,我们先找个地方安顿下来,租房子,找幼儿园,找工作。你不用担心他会找到你,我也不会让任何人找到我。”
“这个房子居然只写着你的名字,那时他是爱你的。”
“是的,他一直就用这种方式爱我,房子,车子都写我的名字。不过这都不重要了,他已经三个月没有回来了,你知道吗?我都快忘了他长什么样了。”
“今天他又喝醉了,满屋子追着我打,然后像死了一样昏睡过去,等他一觉醒来,什么都不记得。你知道吗?有时候清醒是一件多么痛苦的事。”
她一进门我就注意到她脸上的瘀伤,我不忍看她的脸,她又开始陷入自己的悲惨世界。
“永丽,够了,我真的不想再听到这些。你太软弱了,他才会喝死了都要记得打你。听我的,这几天,你收拾好行李,搬到我这里来,你告诉他你要回娘家住几天,然后我按照我的计划卖房子,处理旧物,开车离开这里。”
“可是……”
“没有什么可是,你不能在这样下去了,你要么报警,要么和我一起走。”
“他除了喝酒的时候打我,平时还算是一个好爸爸。”
“永丽,别傻了,你没有必要和一个打你的男人讲感情。”
“我再想想。”
“别想了,离开一个人渣有什么好想的。”
孩子在睡觉,永丽还在犹豫不决。而我已经把房子挂到网上,我没有和永丽提起我的病,她的生活已经布满冰霜,这个时候她一定不会理解我的,一定不会。
无论她来还是不来,我都是要走的。我上网雇了一个小时工,帮我打扫屋子。两个小时后,屋子变得干净,有序,就像很久之前我每天打扫过的那样。
我雇人打扫房子,是为了更好地卖房子。房子周边有三座公园,它处于三座公园的中心位置,一百二十平米,三间卧室,双阳台,无按揭,市价两万一,我只要一万八就可以卖。
有那么一刻,我站在热浪灼人的阳台,陷入短暂的恍惚,心想,我如此疯狂到底为了什么?但下一妙,我回头看着冷寂的屋子,发现这个家早已支离破碎,那是一种无声的缓慢的破碎。
我把房子卖给一个和我同年的个体老板,他和妻子守着一家早餐店,孩子上小学,他们那种平凡又朴素的生活打动了我。这是他们在这个城市打拼的第十五年,已经存够首付,准备在这个城市安家了。
“我有一个请求,我可以在这里多住几天吗?”我说。
男人黝黑的皮肤闪着光,他的妻子穿着碎花雪纺衬衣,像所有面孔模糊的中年妇女,朴素得几乎看不出任何女人的魅力。可是她脸上有一种幸福的满足,那是我和永丽化着精致妆容的脸上不曾出现过的风景。
“行啊,等你处理好屋子里的东西我们再选个日子搬过来。”
他的妻子笑起来,附和着丈夫的决定。他们眼里的日子可以用来选择,标上吉利或不吉利,也许他们给孩子理发都要选个好日子。而我的生活所有的日子都是一样的,没有好坏之分,也失去了生活的仪式感。
我扔了九双鞋子,七个包,五袋子旧衣服,我所需要的东西一个箱子就装满了。孩子的东西可以再买,孩子一直在长大,也不需要买太多。两个箱子和一个包,两双鞋就是我全部家当。
永丽呢,如果她不出现,我会把她的所有联系方式的备注改成窝囊。我等了三天,她没有给我任何消息。我也不再问她要不要和我一起,但我还是决定再等她三天。
那把红色的陶瓷刀,我直接扔了,用一个黑色的袋子装着,以免它无知无畏的尖锐伤了别人,就像几个月前,我拿着那把无知无畏的刀切了一盆水果,我和陈北吃着水果,聊到女人男人对于家庭到底该怎么分工的话题,一个炸裂亲密关系的话题,我们吵得头晕目眩。
吵到几乎失去理智,他说:“你杀了我吧,我没办法和你平分所有的生活。”我拿着那把刀,已经陷入疯狂的边缘,那一刻我真想杀了他。但我没有,我双手颤抖,将那把刀扔进了水池。
那个缺口就永远存在了。那天后,他申请去外地的岗位工作,不再回家。
三天后,永丽出现了。我问她怎么磨叽这么久,她说:“我在和过去告别,和房子告别。我没办法把房子卖了,房本上写着他父母的名字。但我卖掉了所有家电和家具,包括床,我安顿好我的父母,现在那个家空空荡荡,什么都没有了。”
我哈哈大笑起来,拥抱她和她怀里的孩子。我说:“明天我们就出发。”
那一夜,我睡得像个天使般的婴儿。凌晨四点我们兴奋地起床,把四个箱子放进后备箱。我的孩子坐在安全座椅上,她的孩子抱在怀里,她坐在驾驶座的后面,我在前面开车。
天气晴朗,夜空中星光闪烁,我们沿着去往高速路口的高架桥驰骋,永丽说:“即使这样的日子只过一天,我也可以原谅所有的不幸。”
“那要是能过上十天,岂不是接近于幸福了。”我说。
清晨的风吹在脑门上,我快乐地要晕过去。我们开始奔赴新的苦难,一种可以回甘的苦难。我们开着车子晃荡了几乎一个月,最终在一个临海的小镇停留。令我们心动并决定在那里生活的是那条从西向东的瀑布河。
河两岸种满樱花树,河水制造着舒缓神经的声响,站在河边望向远处,一座座青山连成一条椭圆形的山脊线。我说:“这里真美。”
我们住了一个星期的酒店,七天后我们租了一套一百三十平的精装海景房。孩子们瘦了,更精神了,我们也瘦了,目光里开始有了孩子般的神采。
我选了一个黄道吉日,搬进新家,那时已立秋,早晚都有凉爽的海风晃动着屋里一切可以晃动的东西,我们坐在阳台的蓝色沙发上,看着太阳消失于海的另一边,晚霞在天边像是一片拖曳的火焰。
我说:“永丽,从此以后你拖地,好不好?”
永丽诧异地看着我说:“你一天都不拖吗?”
“是的,一天都不拖。”
她想了想,说:“我可以拖,青澄,但你能告诉我原因吗?”
“因为我总是在拖地的时候想哭。”
她不再说话,眼睛看着我,似乎想要用目光拥抱我。
过了很久,她说:“好,那以后所有的地我来拖。”
她不知何时变得如此勇敢。
我们坐在阳台眺望远方,近处是高高低低的初秋菜地,远处是岛山丛林,抬头是黄昏的余光,世界没有狂嚣,唯有安静,炊烟,海浪和三两人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