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村秘事
作者：梦狐。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一、捉贼
芋仔妈在芋仔爸病逝五年后，终于不堪忍受拖儿带女、穷困潦倒的生活，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趁一双儿女熟睡之际，跟来村里务农活的那位浙江汉子跑了。
十岁的芋仔和六岁的妹妹清晨醒来到处找不见妈妈，惊恐地抱在一起放声痛哭。哭累了，芋仔转过来安慰年幼的妹妹，笨拙地生火熬了一锅粥，盛给妹妹吃完，然后领妹妹到三里地外的村小上学。
送至校门口，芋仔却没进去，他要赶紧学会干活，学会挣钱，学会撑起这个破碎的家。芋仔辍学了，永远告别了校园，并草草结束了他快乐的童年。
毕竟，才十岁的芋仔哪懂得干农活？很快，自家地里的菜吃光了，家里的米缸也见底了，芋仔真的发愁了。
从那时起，村里乡亲的菜地，今天你丢一颗白菜，明天我丢一把豆角，后天他丢一个地瓜，这是民风淳朴的小山村从来没有过的事儿。
起初，丢了菜的大婶大娘，叉着腰站在洗衣洗菜的池塘边大声骂街，芋仔听了常常勾着头红着脸默默而过。后来，有乡亲在芋仔破烂的家门前看见过瓜皮、烂菜叶子，于是息了怒，谁家再丢了瓜果蔬菜，便心照不宣，不再吭声了。
渐渐，芋仔会主动帮乡亲打点零工干点零活，换来白米下锅。也会半夜去田里抓黄蟮、抓田鸡到镇子上卖钱，小小年纪承受了不该承受之重，身子骨长得削瘦却并不单薄，被生活的重担压出了一身力气，做事也越来越利索。
妹妹学习一直没落下，放学后经常帮哥哥一起干活。几年后芋仔要回了兄妹俩的口粮田自己耕种，终于不用为吃不上饭而犯愁了。
待妹妹接受完义务教育，考上了高中，下半年开学就要去县城报名，这笔学费芋仔目前还拿不出来，但他答应妹妹一定会凑齐的，这年芋仔刚满十八岁，成年了。
离村子几里地远，有一大片山头，种满了村集体的毛竹与杉树，长势喜人。所谓靠山吃山靠水吃水，这片山头每年可以为村民带来一笔不菲的分红，所以备受村民们的呵护。
就在几天前，前去巡山的队长发现毛竹被人偷伐了几十根，从山的另一头拖下去的，灌木丛有一道明显的压痕，进山的土路上也有三轮摩托车的辙印。
触动了全村人的利益，就是天大的事儿，这还了得？队长赶回村上，与村干部一起紧急商议。
“莫不是芋仔干的吧？”一位干部出声了。
“叫芋仔来问问看，他妹妹上高中要学费，指不定他就出此下策弄钱呢？”村长开了口，于是正在吃早饭的芋仔被唤到了村部。
“不是我，我没有做过这种事！”芋仔听后面红耳赤地争辩。
“不是你还有谁？刚好你妹妹缺学费，而且你也不是一次两次偷东西了！”那位干部阴阳怪气地质问，他儿子没考上高中，正窝着一肚子火。
“你别冤枉人，我是偷过菜，但竹子真不是我偷的，我偷了的话就天打雷劈！”芋仔焦急得眼泪快滴出来了。
“行了，少说几句，讲话要拿证据，捉贼要捉赃嘛。”村长喝止了那干部，一挥手，芋仔在他们半信半疑的目光中回家去了。
妹妹看芋仔脸色不好，关切地询问：“哥，你怎么了？谁让你生气了？”
芋仔沉默不语，突然对妹妹说：“明天我要出去几天，你照顾好自己，我很快会回来的。”
第二天蒙蒙亮，芋仔腰揣一把砍柴刀，带上几片干粮和一壶水，悄悄进山了。
一位村民急促敲响村长家的门，气喘吁吁地说：“我刚才放牛，远远看见芋仔拿着砍柴刀一个人进山去了，莫不是要砍竹子？快……快跟去看看吧！”
村长披衣叫上几个干部和队长，匆忙尾随芋仔而去。眼看就快追上了，队长刚要出声制止芋仔，村长忙示意不要惊动他。
只见芋仔到了山头，并没有急着砍竹子，而是先找了一处隐蔽的灌木丛钻进去。时间一分一秒过去，良久没见动静，村长叫队长留下继续盯梢，便率众人回家了。
夜幕降临，竹林里忽然传来阵阵“悉悉窣窣”的声响，以及低沉的人语，接着又传来清脆的“笃笃”砍伐声。
“有人来偷竹子了！”芋仔猛地惊醒，一骨碌爬起身，抽出柴刀跳出灌木丛，怒吼一声：“大胆蟊贼，还敢来偷竹子？今天甭想跑！”
看着冷不丁蹿出来的瘦个青年，这群人吓一跳，后来见他势单力薄，便不再顾忌。
领头人是个吊儿郎当的中年，轻蔑地对芋仔说：“哪来的毛头野小子？滚开，别耽误了爷的事儿，否则叫你好看！”
芋仔丝毫不惧，拦在他们身前，红着眼说：“害我被村长冤枉，有我在你们甭想得逞！”
领头人见芋仔油盐不进，一挥手，这群人蜂拥而上，三拳两脚把芋仔打翻在地。
正在此时，身后忽传一声大喝：“二狗，还不快住手？你姐夫马上就到了！”
领头的二狗一惊，瞥了刚巧赶到的队长一眼，悻悻地溜下山去了。
队长扶起鼻青脸肿、嘴角淌血的芋仔，心疼地问：“痛不？我说你小子愣啊，一个人偷偷跑来抓贼？”
“我不想被大家冤枉，我不是贼，我要抓住他们，我要证明我的清白……”芋仔委屈地边哭边说，顾不得脸上身上的疼痛。
回到村里，队长把事情经过一汇报，村长拍桌子勃然大怒，破口大骂道：“这个不争气的狗东西，祸害到我头上来了，看我不收拾你！”
在众目睽睽之下，村长稍作犹豫，遂打电话报案，很快民警到隔壁村把二狗等几人带走了。
原来二狗不务正业游手好闲，手头紧就打起了姐夫村上毛竹的主意，心想着偷伐数量不多，又有当村长的姐夫罩着应该没事，谁料被芋仔愣头愣脑坏了菜。
乡亲们纷纷夸赞芋仔英勇，村部决定供其妹妹读完三年高中，并聘芋仔为村里的护林员，一年工资有好几千块钱呢！
芋仔拉着妹妹“扑咚”双双当众跪下，涕零叩谢乡亲们的默默包涵与暗中帮助。
二、傻姑
旺财的祖上曾是地主，解放后被打倒，家产田地均被没收，从此家道中落，一蹶不振，备受乡邻歧视，生活穷困潦倒。无奈，随父母举家迁至我村，苟活于世。而天下哪有不透风的墙？旺财家的秘密早被大家熟知，于是旺财便被村民讥讽为“地主崽子”。
由于出身成分不好，连贫下中农也不肯与他家来往，更别提上学的资格了。旺财成年后，一直讨不到老婆，所幸，在他三十岁那年，经来村里做买卖的货郎介绍，一位外乡的傻姑嫁给了他。傻姑不完全傻，最起码生活能自理，只是不通人情世故，不懂做家务农活，对旺财来说，能生娃传宗接代就够了。傻姑六个月后生下一个胖墩小子，旺财乐开了花，而村里的人却私下偷偷笑话他替人当爹。
那年乡里在离村上五里地外的山窝兴修水库，这是一项民生大计，全乡每家每户都须派一个劳动力参与。旺财自然要去的，每天傍晚统一收工，中午饭就由各自的家属送过去。傻姑不会弄饭，又不识路，旺财怕她走丢，就反反复复叮嘱她好好在家带娃，不要送饭。早上临出门时，特意煮了一天的米饭，并炒好了一盘子盐菜与辣椒，交代傻姑饿了就自己盛来吃，直到傻姑似懂非懂点点头，旺财方才转身离开。
眼看日近晌午了，村里的妇女陆续提着饭筒出门。在门口带娃的傻姑忽然想起什么，慌慌张张跑进厨房，捣鼓了一顿出来，手里也拎了一竹筒饭菜，尾随她们而去。由于背着个两岁的娃，傻姑走得很慢，待走到一个岔路口，不见了那群妇女的影儿。傻姑慌了神，不知该往哪边走，急得坐在地上大哭。良久，有送完饭回来的妇女看到哭得伤心欲绝的傻姑母子，便往左手边指点水库的方向，傻姑母子才起身继续赶路。正在水库脚下休息的旺财，不经意间瞥见傻姑来了，忙飞奔过去，看着傻姑被泪水和尘土弄得花花的脸颊，既责备又心疼。傻姑终于见到旺财，只知站在他面前呵呵傻笑。第二天出门前，旺财照例做好饭，叫傻姑别再送饭去了，傻姑不停地摇摇头。旺财叹息一声，拿跟红绳系在傻姑左胳膊上，跟她说，到了岔路口往系了红绳子的胳膊那边走，就不会丢了，傻姑狠命地点点头。
转眼几个月过去，修建水库的进度很慢，再过两个月雨季就要来临，形势严峻，乡里的领导急得直跳脚，立马命令下游所有的半劳动力也火速参与修建，于是村子里的妇女们也派到了劳动一线。针对各家状况，村里决定临时实行集体大锅饭，傻姑属于老弱病残，每天中午她要与十几位大爷大妈一起送饭上前线。
那天第一次送集体饭，傻姑领来八个饭筒，找来一根竹扁担，穿过提绳将八个饭筒挂在一头，然后扛上右肩，右手搭在扁担前头保持稳定，背起小孩就走。一路上不断有人对她指指点点，掩嘴偷笑。八个饭筒挂一头的事迹很快在水库传开了，大家纷纷引以为乐。有人打趣傻姑说：“你把八个饭筒挂一头，另一头再挂几块砖头不就轻松多了嘛？”旺财听了很气愤，但没发作，只是把傻姑牵到一旁，抹去她脸上的汗水，吩咐傻姑说：“别理他们，下次你把饭筒前后各挂四个，就没那么辛苦了。”傻姑听话地点点头，依旧望着旺财乐呵呵地傻笑。
几年后，傻姑又陆续生下一男一女，在带娃这件事儿上，傻姑出奇地用心，从来没让旺财操心过。只有过一次意外，让旺财的心狠狠揪了一把。那天风比较大，傻姑牵着大儿子经过村头的古树林，突然头顶上传来“喀嚓”声响，傻姑下意识地抬头，只见一截粗大的枯枝断裂，正朝她母子砸下，傻姑慌忙搂紧儿子，俯腰护住，枯枝便瞬间砸在傻姑头背之上，顿时鲜血直流晕死过去，大儿子却安然无恙。旺财闻讯赶来，央求邻居骑三轮摩托拉傻姑到镇卫生院抢救，好几日才悠悠醒转。醒来后的傻姑依然傻头傻脑，只是眼神比以前澄澈些许，对旺财对儿女也更加温柔。
十几年过去，儿女已经拉扯大，旺财却因积劳成疾，躺在床上弥留之际，傻姑守在床前眼泪扑簌簌直落。旺财满是忧心与不舍，正想着自己走后傻姑怎么办，傻姑却破天荒开口讲话了：“他爹，你安心去吧！我会照顾好儿女，也会照顾好自己。一直没有告诉你，自从那次被砸晕后，我就恢复了神智。以前我少不更事，被自己深爱的男人深深地伤害，还怀了他的骨肉，气急攻心才变傻的。醒来后，以前以及嫁给你后的种种我都记起来了。他爹，谢谢你收留我，而且对我那么好，我宁愿当一个傻姑，永远守在你身边。”旺财听完，心下释然，脸上含着笑溘然而去。
直到如今，村头的古树林子里，时常可以看见一位鸡皮鹤发、耄耋之年的嬷嬷，整日坐在小竹椅上，深陷的眼窝透出无穷的思念，默默凝望着林外来时的路……
三、冤魂
村头有棵千年老樟，冠大根虬，树干却被岁月掏空，任由风雨摧摇，却仍屹立不倒。过了此樟，便是我村的地界了。懵懂年少时，我经常与小伙伴在樟树底下玩耍，钻进树洞躲猫猫。有时鸟儿拉一坨鸟粪在头顶，有时掉落一只浑身带刺的大青虫在脚底，甚至还亲眼见到一条小蛇“叭嗒”摔在跟前，吓得我们魂飞魄散。待长大些，胆子却变小了，不敢去老樟树下玩，也不敢在那儿多作停留，因为，得知了一些村子里的传统风俗。
但逢村子里有非正常死亡的人，或者在村子地界之外就已咽气身故的人，都不允许停尸在村子里，必须挪到村头的老樟树下，发丧三日才允许进祖坟山下葬。随着年纪慢慢长大，在这十来年里，的确耳闻目睹过几次。以后每每经过这儿，精神就高度紧张，仿佛有看不见的冤魂在附近游荡，有无数双眼睛在身上逡巡，有隐隐绰绰的影子在周围出没。白天尚且如此惧怕，何况夜晚。只有别村尚不知道老樟树下故事的人，才敢若无其事地途经而过。
香兰是我村的村花，在附近是出了名的貌美，自从高中毕业后，留在村部的小学任民办教师。想追求她的单身男青年，排起队来有好几十米长，而性格内向孤僻的金伢也是其中之一。金伢个子瘦高，脸蛋清秀却略显苍白，不苟言笑也不善言辞，与香兰一同长大却并非青梅竹马，从小离群，总是站在一旁默默望着香兰欢快玩耍，不知不觉中就长大了。
有一天傍晚放学后，香兰听从母亲的吩咐，去坝头上把拴在那里啃草的黄牛牵回家。天气蛮热的，见天色还早，香兰便坐在水坝的水泥台阶上濯足玩水，冰冰凉凉的清水让香兰浑身通泰，舒爽惬意。直到天黑了，香兰母亲见香兰还没回来，心里不免有些奇怪，但也并没有多想担心。这时金伢慌慌张张闯进门来，对香兰父母焦急地说：“快、快，香兰溺水了，快去救她！”等父母与众乡亲赶到水坝，几个会水性的青年跃进水中，七手八脚把香兰捞起来时，香兰已经没有了呼吸，一名美丽大方，又深受娃娃们喜欢的姑娘就这样香消玉殒了。香兰父母悲痛欲绝，金伢浑身颤抖地说：“我从田里给稻子放水回来，经过水坝听到香兰呼喊救命，才知道香兰落水了，可我又不懂水性，于是跑回村通知救人，可没想到香兰一下子就没了。香兰，是我来晚了，我对不住你啊……”金伢说着悲从中来，眼泪夺眶而出，跌坐地上哽咽不已。
最后，香兰装棺入殓，抬到村头的老樟树下，停尸三日后才上山安葬。多日后，有晚归的村民传言在老樟树下听到过香兰在呜咽啜泣，可四处张望却不见影儿，莫非当初香兰溺水不是被水鬼拖下水，而是另有隐情？传言逐渐甚嚣尘上，香兰父母听在耳里，无异于在伤口上撒盐，更加悲伤，加之当时法律意识淡薄，从来没想过报警追究死因，只知死者为大，只求入土为安。
香兰死后金伢很少出门，那天父母要他去镇子上砍两斤肉回来，因为马上过端午节了，要准备点荤菜与肉粽。一大早金伢很不情愿出了门，骑上自行车慢慢悠悠往镇上去。经过村头老樟树时突然涌起一团浓雾，眼前满是香兰披头散发、双眼流血的幻影，不停地在他耳边凄厉地喊叫：“我死得好冤……你还我命来……”金伢脸都吓绿了，看不清方向，只得下车蹲在原地，双手捂住耳朵痛苦地摇头。忽然香兰真实的身影站在十米开外的田里，朝他伸出左臂，手掌往内勾了又勾，缓缓说道：“来……来……来……”声音悠长。金伢不由自主起身朝香兰机械般走去，目光空洞茫然。这团大雾，仿佛一个平行空间，金伢独处其中，而其他路人却丝毫未察异样。
金伢父母等了一天，天黑了也没见金伢买回肉来，外出寻找，在大樟树下发现了停在路边的自行车。“这王八犊子死哪去玩了？”四周寻遍了也没见人影儿。一位村民似想起什么：“去水坝那里找找看吧！”于是大家伙打着手电筒，或拎着马灯，一路往水坝方向寻找。果不其然，在惨白的弯月下，泛着银光的水坝边，一个男子跪在砂砾上，不停地扇自己耳光，兀自反复念叨：“我该死，我对不住你……”金伢母亲狂奔过去，紧紧搂住金伢，阻止他的疯狂举动。边哭边询问：“我的儿呀，你怎么了？我的儿呀，跟娘回家！”村民们小声嘀咕：“金伢莫不是被香兰鬼魂附身了吧？”
七日后，金伢在后山一棵歪脖子树上上吊自杀。父母从他口袋里搜出了一封遗书，满页都是金伢的悔恨，也终于揭开了香兰溺亡的真相。那天香兰坐在水坝台阶上玩水，金伢刚好路过，趁着四周没人，金伢便壮着胆子向香兰表白爱慕之情。香兰委婉拒绝了，金伢敏感的自尊心与青春的荷尔蒙作祟，强行搂抱亲吻香兰，香兰反抗推搡，不慎跌入深水中。香兰与金伢皆不通水性，一个在水中胡乱挣扎，一个在岸边不知所措，等金伢反应过来，跑去村里求救，却为时已晚，回天乏术。
遗书最后，金伢说，自己深爱的香兰因自己而死，这段时间活得非常痛苦。那天香兰的冤魂找上自己，要自己向她认罪赎罪，并没有索要他的性命。他要追随香兰而去，去地下给香兰当牛做马，来赎还自己的罪孽。金伢的遗体，照例放置在村头的老樟树下，三天后下葬，与香兰坟茔相邻。
故事写到这里，已是深更半夜，窗外突然吹进一股凉飕飕的阴风，在这闷热的三伏天，显得格外诡异。我停了笔，关紧窗，亮着灯，一夜无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