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前半生》by亦舒-第七章

2017-08-20  本文已影响0人  温柔亦有力量

我白她一眼,"黄皮树了哥,专挖熟人疮疤,落拔舌地狱。"

这唐晶越发紧张了,整个人如一张绷紧弦的弓,一下子受不住力就会得折断开来,我不是不替她担心的。像今夜这件事,她一定也身受过同类型的遭遇,所以才恨之恶之,借故大大地出一口气。其实老陈两夫妇很可怜,陈某昨夜到底在什么地方借宿?他倒会美其名,推在我身上,而他老婆竟会乐意相信,总比相信丈夫在小舞女处好吧?我叹口气,世间上哪来这许多可怜寂寞的人。唐晶闻叹息之声,转过头来问:"你也会有感触?你这个幸福的、麻木不仁的女人。"

我手中拿着涓生给的本票,转来转去地看。如果我是一个争气的女人,我应当将本票撕成两边,再苦苦挣扎下去,但我的勇气完全是逼出来的,一旦获得喘息的机会,便立刻崩溃了。吃足十二个月的苦,也太够太够了吧,自然我们可以在患难中争取经验,但这种经验要来干什么?成大器的人必先得劳其筋骨,我还是做一个小女人吧,这已是我唯一的权利了。我把支票交给银行,说也奇怪,整个人立刻有说不出的愉快。

唐晶问:"房子问题解决,还做不做?""当然做,为什么不做?写字楼闹哄哄的,一天容易过,回家来坐着,舒是舒服,岂非像幽闭惩罚?""你真想穿了。"唐晶拍着大腿。"尤其是不在乎薪水地做,只需办妥公事,不必过度伺候老板面色,情况完全不一样。""很好,说得很好。""以后我不再超时工作,亦不求加薪水,总之天天倒牌做好功夫,下班一条龙,"我笑,"做女强人要待来世了,但我比你快活逍遥呢,唐晶。""是的,"唐晶说,"低级有低级的好处,人家不好意思难为你,只要你乖乖地,可以得过且过,一旦升得高,有无数的人上来硬是要同你比剑,你不动手?他们压上头来,你动手?杀掉几个,人又说你心狠手辣,走江湖没意思。"我笑,"有是有的,做到武林至尊,号令谁敢不从之时,大大的有意思,别虚伪了。"

我恼,"我的事情,你都知道。你的事情,一概瞒我,这算公平吗?""子君,做朋友不是一定要交心,你怎么了?"我握住拳头嚷:"不公平,不公平。"唐晶笑出来,"管它公不公平,我买了一瓶'杯莫停',来,明天上我家来,咱们喝干它。"唐晶是"唯有饮者留其名"派之掌门人。

我受宠若惊之余并没有卖友求荣,我马上裂开嘴说:"她说什么亦即等于我说什么,先生,我们就快结婚了,你说她是不是有权代表我发言?"

她说:"如今你才有资格被吊膀子。""这也算是光荣?""自然,以前你四平八稳,像块美丽的木头,一点生命感也没有,现在是活生生的,眼角带点沧桑感——有一次碰见史涓生,他说他自认识你以来,从来没见过你比现在更美。""我?美丽?"我嘲弄地说,"失去丈夫,得回美丽,嘿,这算什么买卖?""划算的买卖,丈夫要多少有多少,美丽值千金。""三十五岁的美?""你一点自信也没有。"唐晶说道。我们在深夜的市区散步,风吹来颇有寒意。我穿着件夹旗袍,袍角拂来拂去,带来迷茫,仿佛根本没结过婚,根本没认识过史涓生,我这前半生,可以随时一笔勾销,我抬起头来,看到今夜星光灿烂。唐晶吟道:"如此星辰非昨夜,为谁风露立中宵。"我微笑。她沮丧地说:"我总共才会那么几句诗词。"我知道风一吹,她的酒气上涌,要醉了。连忙拉她到停车场,驾车驶送她回家。能够一醉也是好的。拥有可以共谋一醉的朋友更好。人生在世,夫复何求(语气有点像古龙)。

唐晶说的,做小职员有小职员的安全感,就算上头震得塌下来,咱们总有法子找到一块立足之处,在那里缩着躲一会儿,风暴过后再出来觅食。我叹口气,谁会指了名来剥无名小卒的皮呢?

我对这份枯仓的职业不是没有感情的,它帮我度过一个庞大的难关,使我双脚站隐,重新抬起头来做人,我怕一旦离开它,我的头又会垂下来。自由职业事如其名,太自由了,收入也跟着自由浮动起来,我怕吃不消。这一年来我了解到钱的重要,有钱,就可以将生活带入更舒适的境界。感情是不可靠的,物质却是实实在在的。

我并没有为这件事去请教唐晶,不是过了河就拆桥,我也到自己作抉择的时候了。

子群对她未婚夫说:"姐姐一向冷如冰霜。"老头存心捧我:"却艳若桃李。"

我像是喝下瓶九流白酒,喉底下直冒酸涩的泡泡。

我心酸地想:其实我又何尝是个多是非的人,唐晶也太小心。

"你真面目如何?""我天生一张白板面孔,没有五官。"

同事知道我辞职,纷纷前来问长道短,忽然之间把我当作朋友,消除敌意,其实我又何尝是他们的对手,他们土生土养,老于斯死于斯,而我,我不过是暂来歇脚的过路人,难为他们在过去一年如临大敌似地对付我。

这一下子轮到钟斯下不了台,我并不想看这场好戏,他要挽留我,不外是对我发生兴趣,要讨好我,可惜我不是初出茅庐的小妞,会对这类小恩小惠大肆感激。跟着史涓生那么久,坐过平治,穿过貂皮,不劳而获十多年,对于钟斯提供的这类芝麻绿豆好处,瞧也不要瞧,他搞错对象了。

她一呆,显然就在那一刹那,我俩三十年来的友谊船就触礁沉没。她还努力着,"但我们一直是好朋友。""是吗?所以我跟老张同居都得告诉你?"我冷冷地问。"我什么地方得罪了你?"唐品愕然问。"你一向以为自己比我能干、博学,对我,你爱骂爱讽刺我绝对没话讲,给点小恩惠,你就以为提携我,你对我,恩重如山,情同再造,你俨如做着小型上帝,你太满足了,谢谢这一年来的施舍,我不要这种朋友,你高高在上的找别人衬托你吧,我不是百搭。"她气得说不出话来,只从牙缝中拼出几个字:"你这个小女人!"她走了。我是个小女人。我几时有否认过?谁封过我做女强人?亏她有胆子事事来追查我,我剪个指甲都得向她报告?而她却鬼鬼祟祟地什么都不同我说。我气鼓鼓地往床边一坐。——且慢。我是怎么了?我疯了吗?我吃醋?谁的醋?莫家谦的醋。我把唐晶男朋友的名字记得这么牢干什么?自己的妹夫姓什名谁还不记得,我是要独自霸占唐晶啊,我怕失去她。我一旦听到唐晶有男朋友,立刻惊惶失惜。十多年来,她是我忠心的朋友,随传随到,这一年来,她简直与我形影不离,如今她有了自己的伴侣,她甚至有可能成家立室,我将渐渐失去她,感情上的打击令我失措,许多母亲不愿儿女成婚也是因为怕失去他们的爱。我怵然而惊,我太自私了。三十年的友谊毁于一旦,我不能蒙受这种损失。我自床上跳起,忽然之间泪流满面,我披上外套冲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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