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道口的救赎
1.
“嫁给你是我这辈子最后悔的事！”林雅对着赵鹏吼道。她情绪激动，眼泪不自觉地流了下来。在林雅对面坐的是她的丈夫——赵鹏。赵鹏趴在桌上，手中握着白酒瓶，眼里是被酒精浸泡着的麻木。
林雅看着面前这个浑身酒气、眼神浑浊的男人，心里只有厌恶与茫然。她不明白当年在大学里的阳光少年去哪了？而生活又为什么会变成如今这样一团糟？
“砰！”林雅摔门而入，回到了卧室，她觉得自己再也不想看到这个烂醉如泥的男人。
客厅里赵鹏平静地看着这一切。桌上一桌好菜，他一口没吃，只是拿起自己手中的酒瓶不停地灌。这是白酒，还没喝两口赵鹏就被呛得不行了。他觉得胃中一阵翻滚，忍不住吐了出来。
“呕！”赵鹏吐了一地，客厅里满是酒气。他挣扎着想要站起来，但腿一软重重地摔在地上，四仰八叉地躺着。他大口喘着气，盯着天花板上昏黄的灯，四周都是掉落的墙皮。
2.
赵鹏今年三十二，和妻子林雅从大学时就相恋，一路走来，两人在七年前结婚。婚后一年林雅为赵鹏生下了一个儿子，两人都以为这会是美好未来地开端，谁能想到这会是生活苦难的序章？
孩子出身后不久，便被诊断出了白血病。这对二人来说如同晴天霹雳，长久的治疗耗光了小两口年轻时候所有的积蓄，更可怕地是也在消磨着二人的精力与感情。
赵鹏和妻子为了省钱，没有住在城市中，而是住在赵鹏的老家——名洋村。而这里属于郊区，离赵鹏公司所在的市中心地段较远。由于交通不便，赵鹏每日天不亮就得出门，晚上回到家时一般已经快十点。虽然很累，但为了多赚点钱他一直在坚持着。
去年赵鹏的朋友王明拉他合伙开个玻璃厂。被朋友说动，赵鹏将这两年夫妻俩省吃俭用攒下的钱全部投了进去。可没曾想，五个月前厂子倒闭，王明卷钱跑了。与此同时，赵鹏的母亲去世了，夫妻俩无力他顾，陷入悲痛。多重打击，让这个家庭走向奔溃。
“所有的不幸都让我碰上了。”赵鹏自嘲。
3.
赵鹏走在街上，现在快十二点，街道上空空如也。现在是十二月，冷冽的寒风吹散他的醉意。和林雅吵完后，赵鹏就一个人出来了。近两年来，两人因为经济问题经常吵架，但这次格外严重。
因为今天赵鹏被炒鱿鱼，丢了工作。这成了压垮他的最后一根稻草。
“没意思。”赵鹏心想着。长久的重压让他疲惫，他觉得自己现在就像是行尸走肉般，没有灵魂，对一切都已经麻木。他突然想把一切事情都放下，找个地方永远安静地睡下去。
他想到了死亡。
“死了就一了百了，什么屁事都没了。”赵鹏想到。这样想着，他已经走到了村口。名洋村村口与一道铁轨相连，时常有火车经过。
“就这样吧。”
赵鹏心想自己只要坐在铁轨上，静静等着火车到来就行，到时候这所有的一切就都结束了。
铁轨周围是名洋村村民们的田地，现在是深夜十二点，自然不会有人。
“嗯？有人。”夜很黑，但借着铁路口微弱的灯光，赵鹏看见远处田地里有人影在走动。
他觉得奇怪，这么晚竟然还有人在干农活。不过这也不关他的事了，他走上铁轨，就这么坐了下来。赵鹏拿出手机，里面存有一张母亲的相片。照片里老人慈眉善目，满脸和蔼。赵鹏呆呆地盯着已逝母亲的照片。
突然，一只手搭上了赵鹏的左肩。
“谁？”
赵鹏一个激灵，猛然回头。背后正站着一个身穿青色工人衫的青年男子，他皮肤黝黑，和他相仿，大约三十岁左右。
“是你。”
当赵鹏看清来者后长舒了一口气，因为他认识这人。
赵鹏每日天不亮就要出门，他是这个村子里最早醒来的一批人。每日出门赵鹏基本都会碰到两人。一个是村里德高望重的李老太太，她年轻时就守寡，一个女人把三个孩子带大，现在子孙满堂，深得村中人敬佩。而另一个就是这个青年男子。
李老太太有清晨散步的习惯，只要不是特别坏的天气，她都会早起去村口转悠，这个是村里人都知道的事。而这个青年人比较特别，无论刮风下雨，赵鹏总能在铁道轨旁看到他。
由于走得急，赵鹏也从未和他讲过话，两人相视一笑，就算打过招呼了。
“都这个点儿了，你怎么还在这？”赵鹏问道，他望向青年男子，发觉对方愁容满面，似也有困难之事。
“诶！”男子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他坐了下来，和赵鹏一起坐在铁轨上。
“说来话长。”男子随手捡了小石子扔向远处，“先说说你吧，这么晚了，你又为什么还在这儿？”男子看向赵鹏。
赵鹏沉默不语，他在想要是告诉这个男子自己要自杀，他会不会阻拦自己？
气氛凝固了一会儿。
“我想死。”赵鹏低着头，麻木平静地说道。赵鹏还是如实说了，他不想在生命的最后阶段还在假装掩饰着什么。他本以为男子听完后会大吃一惊，或者不停劝阻他。然而，都没有。
男子沉默，半晌后才问道：“卧轨自杀吗？”
“嗯。”赵鹏点头。他侧过头来，看着身边的这个男子，对方的反应出人意料的平静。
“你不劝我下？”赵鹏直视他的眼睛。
“有什么好劝的？我们是一类人。”男子苦笑道。
“什么意思？”赵鹏惊愕。
“我也准备自杀，只是还没想好要怎么死。”男子说道。
没来由得赵鹏心里升起一股寒气，对方这副平淡赴死的样子与他无异，赵鹏突然意识到此刻的自己有多冰冷。
“过会儿我们都要死了，我想找人说说话，你听吗？”男子问赵鹏。
赵鹏没回话，他不知道说什么。
“没事你不听也行，就当我自言自语也行。”男子对赵鹏一笑，眼里满是苦涩与无奈，然后开始自顾自地讲着。
4.
“我住在咱们村后山那块，对，就是老村子那块，这几年，大家都搬到前面这块来了，后山已经没几户人家了。”青年说道。
赵鹏心想难怪自己从未在村子的街道上碰到过这个男子。。
“我这人这辈子没什么本事，也就个种田的命，后来运气好认识了个隔壁村的姑娘，我一看长得可水灵了，当时就想着一定要把她给娶回家。”说到这里，男子停了下来，眼睛微眯，好像在回忆当时的场景。
“后来就开始追那姑娘，追了之后才发现，原来人家姑娘的追求者多了去了。也是，在农村，女孩子长成她那样太讨喜了，而且农活家务啥都会，脾气也好，我这条件放她追求者中根本排不上号。”男子自嘲。
“那后来呢？追到了吗？”赵鹏好奇。
男子低头微笑，眼里有得意与追忆，“她选了我。出乎所有人意料，当然，也包括我自己。说实话，我也没做啥，只是照着别人那样学，别人怎么做，我就怎么做。”
“人家送啥玫瑰之类的，我也学着在田里摘些野花，编个环给她送去。”
“人家写情书，我憋了半天写不出来，就干脆直接撕书，把那些女孩子爱听得话都从书上撕下来给她。”
“别人帮她干活，替她拿东西，我心想我也不能比人家差，就半夜跑她家的地里，摸着黑把她家活儿都给干了……”赵鹏静静听着男子回忆过去。
“最后还真就成了！”男子嘿嘿一笑，“后来我问她为啥就跟了我，她说我最傻”
赵鹏听着听着也跟着笑了出来，这真是一个简单美好的爱情故事。
“然后呢？”赵鹏问道。
“然后……”男子目光逐渐黯淡。
“她家挺有钱的，她爸瞧不上我，不让她跟我。她不听，从家里跑出来，跟我到这村子里住了下来。”
“我们结婚那天，现在想起来真是冷清。那天只有我爸妈，加上我和她的几个朋友，大家围着一个大圆桌，吃了顿好的，就算婚宴了。对了，她家里人一个没来。”
听到这，赵鹏不禁有些感慨，他觉得这个女孩真是不容易，暗暗佩服她的勇气。
“往后就是穷人家过日子了，粗茶淡饭，吃得饱有得穿就很不错了，给不了她多好的生活。但她从来没说啥，对我爸妈也孝顺。”男子突然看向赵鹏，“兄弟，这样子的媳妇儿你舍得让她受苦吗？”
“额？”赵鹏愣了一下，还没来得及作出回答，男子就自顾自地说了下去。
“她从不求大富大贵，但我一个男人可受不了自己这么窝囊下去，我想哪天有钱了，有头有面地去她娘家，在她们村补场大婚宴。后来我做了很多事，都没成功，脾气也越来越暴，开始和她吵架……”男子说着，声音越来越小，把头埋进了膝盖间。
赵鹏明白故事的转折要来了。
“那段时间我太想证明自己了，想告诉别人，她选择我没有错。在失败了无数次以后，我染上了赌，我想这是我唯一的办法了。”
“一开始我运气不错，赢了不少，我心想说不定我天生就适合这个。多赌了几次以后，开始输钱了，你也知道赌这个东西瘾大，你沾上了就完了。她知道我赌博后一直劝我，但我就是听不进去，不停借钱不停赌。她对我很失望，就跑回了娘家。”
“她走了之后，我才清醒过来。但已经晚了，已经欠了一屁股债了，催债的人天天来家里闹。后来有次我爹犯病，被我气得一口气没缓过来就……”赵鹏看见男子双拳紧握，青筋暴起。
“那时候的我真像一条疯狗啊！”男子像个泄气的皮球，他抬起头，看向赵鹏，眼里满是懊悔与无奈。
赵鹏听完后也很感慨，他没想到这个青年竟然有这样一段故事。
“所以你准备自杀了是吗？”赵鹏问道。
男子自嘲回应道：“你认为像我这样失败的人活着又有什么用？”
赵鹏没有回答，他有那么一瞬间想要劝劝对方，可一想自己又有什么资格呢？
两人相视无言，空气沉默了下来。
5.
“说说你吧。”男子看向赵鹏。赵鹏犹豫了一会儿，还是把自己的遭遇全部告诉了他。这像是两个求死之人最后的心心相惜。
“你也很惨。”在听完赵鹏的故事后，男子也很感慨。
“也是。活得那么压抑，又干嘛还要活着呢？”男子看向远方田野，看着大片黑暗。
“那也算不错，我们一起死，也算路上有个照应。”男子挤出笑容。赵鹏也笑了，算是同意他的说法。两人笑容僵硬麻木，本就像是已死之人。
“不过死之前，我想再回家里去看看老母亲，也算断个念想。”男子说道，“你也最后回去看看吧。”
“那我们见完家人再回到这里碰面？”赵鹏问道，听完男子的故事他不由得想起了林雅和自己的孩子，也想回家看看。
“行，就这里见了，你可别先走一步。”男子笑道。
于是两人分别，赵鹏回家。
5.
赵鹏回到家中的时已经凌晨一点了，他发现本来被自己吐得一片狼藉的地面已经被收拾得干干净净，桌上还摆着一碗醒酒茶，微微冒着热气，不过也快凉了。
赵鹏一饮而尽，一股暖意入胃。他轻轻推开卧室，发现林雅侧躺着，显然已经入睡，怀里还抱着一本相册。林雅的身边满是散落的相片，都是二人过往甜蜜的回忆，从大学到结婚。
赵鹏一张张看过去，再整整齐齐地叠放在林雅的床头柜上。他瞧着林雅的正脸，精致白皙的脸上隐有泪痕。他回想起了二人大学的时候，那时候他还是个意气风发的阳光少年，林雅是个青春可爱的元气少女。
当他靠近林雅时才发现她在说梦话，嘴里嘟囔着什么。
“未来一定会好起来的，老公。”赵鹏听清楚了，他心里一酸，想到了林雅这么多年来的不容易。
“对不起了，让你失望了。”赵鹏亲了下她的额头，轻轻退出房间。
赵鹏又轻轻推开了儿子的房门，想再最后看一眼自己的儿子。
“爸爸……是你吗？”黑暗中传来儿子脆生生的声音。
赵鹏一愣，他没想到都一点了儿子还没有睡。他坐到了儿子床头。
“都这么迟了还不睡！”赵鹏假装严厉，训斥儿子。
“我睡不着……”儿子小声回答道。
“为什么？又犯病了？”赵鹏声音柔了下来，他很心疼自己的孩子，才六岁却要承受白血病的折磨。
“爸爸……你和妈妈是不是又吵架了？”儿子小心翼翼地问道。
赵鹏猜是自己和林雅的争吵都被孩子听到了。
“爸爸和妈妈没事，不用你担心，大人的事情我们会处理好的。”赵鹏摸着孩子的头安慰道。
“是不是因为给我治病花了很多钱？那以后不要再治病啦，我现在好很多啦，最近也都不晕了。爸爸妈妈以后不要再为这个吵架了。”孩子说道。这只是一个六岁的小孩，他的故作轻松让赵鹏这个成年人很心疼。
“爸爸答应你，以后爸爸妈妈都不会吵架了。”赵鹏将儿子抱在怀里，哄他入睡。
“爸爸，后天幼儿园里有元旦表演，同学们都有上台，你和妈妈一起来看吧……”
两人就这样聊着，等到儿子睡着了，已经是一点半了。赵鹏蹑手蹑脚地退了出去，他开始后悔回来了，因为再见到妻子与孩子自己突然就不那么想死了。
可是不死还要面对这么多的事，凭什么？
他在纠结也在动摇，最终还是离开了家，来到了铁路上。
6.
男子已经早早在这里等候赵鹏。
“都好了吗？”男子问赵鹏。
“嗯。”赵鹏回答，实际上此刻他不敢再去想妻子与孩子，那会让他忍不住放弃死亡，再面对着比死亡更可怕的人生。
“我也准备好了，我们现在就沿着铁路走，等到火车来了，一切就都结束了。”
于是男子和赵鹏两个人沿着铁路在黑暗中漫步，静静等死。两人走着走着，赵鹏忽然停下了脚步，看着远处的山坡。
“怎么了？”男子问道。
“那是我母亲的墓，我想最后再去看一眼。”原来远处就是赵鹏母亲埋葬的地方。
“去吧。”男子说道。
“你不和我一起去吗？”赵鹏问道。
“不了，我就呆在铁路上等吧。”
于是，赵鹏自己走到了母亲坟墓旁。赵鹏从小就是单亲家庭，由母亲带大，所以赵鹏永远无法忘记母亲去世那天对他的打击，以至于葬礼过后他再也没有来过母亲的坟墓。
墓碑上满是青苔尘土，周围多是杂草野花。仅仅半年无人打理，这里已经荒废成这样。看着母亲坟前的荒芜景象，赵鹏心里愧疚无比，他用自己的衣袖擦拭墓碑，徒手拔掉一些野花野草，将母亲的坟墓大致清理了一下。
“妈，我这辈子活得真窝囊。”赵鹏跪在母亲墓前，“我一会儿就下去陪您！”
这里一个人也没有，赵鹏默默在母亲墓前流泪。
过了一会儿，赵鹏起身回到了铁路上，男子果然还在那等待。
“如果你死了，这墓就真的再也没有人会打扫了，以后就是野坟一个。”男子说道。
他这番话戳中了赵鹏内心。他觉得男子说得有理，自己死了，母亲的坟墓再也无人可打理。自己在母亲生前不能尽孝，现在母亲已逝，难道还要任其坟墓成为孤坟？
“还有你的妻子与孩子，你回想下见他们最后一面的心情，你舍得让刚刚那个告别真的成为最后一面吗？你的妻子可能还要改嫁，孩子要么一辈子没爸疼，要么开口叫别人爸爸。”男子的语调再升高，他的话如炮弹般击中赵鹏内心深处。
赵鹏自从家里出来后，就一直不敢回忆刚刚告别时的场景，他知道那会让他放弃
死亡的勇气。他知道若是让自己理智下来，一定舍不得妻子与孩子，所以他不敢去直面自己的内心，他想要就这样浑浑噩噩地死去，可青年人偏偏要点醒他的内心。
“你没资格劝我！你也不过是个想要自杀的人，凭什么劝我活下去？”赵鹏内心已然动摇，他不明白青年人怎么就突然变了态度，他们不应该是相约自杀的吗？
“呵呵！”男子冷笑，他冷酷地盯着赵鹏的眼睛，“我可没有劝你活下去，我们约好要一起死的，那今天就必须死！”
赵鹏内心骇然，他不明白到底怎么回事，青年人到底想要干嘛，又像在劝他活下去，又像要他死。他只觉得对面站着的这个青年人突然变得十分诡异恐怖。
铁轨开始微微震动，远方隐隐传来火车鸣笛声。赵鹏的内心突然开始不安起来，莫名地升起一种恐惧，这是人类对死亡本能地害怕。
震动越来越明显，赵鹏已经可以看到火车的灯光在朝着自己快速逼近。这时候他的身子忍不住开始颤抖，这是死亡临近的巨大压力。
身体的本能告诉赵鹏他想要活着！
“我不想死了！”赵鹏想马上跳下铁轨，想飞奔回家！
然而一双手抓住了他，赵鹏只觉得自己被一股巨力拉扯住，根本迈不开步子！
他回头发现正是男子抓着他的手臂！男子黝黑的脸突然变得惨白，他的眼睛是空洞的，只有眼白没有眼珠。他的脸皮有一半都掀开，而他的嘴唇从中间裂开，淌着紫黑色的血。
男子笑了，嘴唇裂开得越来越大。赵鹏大惊失色，这哪里还是个人？
“想反悔已经来不及了，今天你必须死！”男子阴森森地说道。火车越来越近，震动越来越强烈的铁轨像是在宣布死亡的到来。赵鹏拼命挣扎，然而对方的力气大到可怕，自己动弹不得。
“不！我不想死了，放开我！我还有我的妻子、儿子，我不能死在这！”这时候，这种来自死亡恐怖的压力，像是把赵鹏置于地狱的绝望中。他突然明白了生命要被剥夺时的恐惧与绝望。
他先前有不想死的念头，那是因为舍不得妻子与儿子，而这一刻他才感受到生命本身对死亡的恐惧，对活着的渴望！
然而一切都来不及了，他徒劳无功地挣扎，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火车快速逼近，带动气流冲向他。最终他放弃了，瞳孔里只有男子恐怖的脸与迅速放大的火车头。
“真的就这样死了吗？”赵鹏看着近在咫尺的火车头，眼里只有绝望和后悔，他想到了妻子、想到了孩子、想到了已经逝去的母亲……
“我想要活着……”这是赵鹏最后的念头。
“轰隆隆！”火车呼啸而过。
7.
窗外阳光明媚，当赵鹏在次醒来得时候，身边正坐着林雅和自己的孩子小泽。母子俩正一脸担忧地看着他。
“爸爸醒了！”小泽喊道，母子俩很惊喜。
赵鹏一片茫然，他看向四周，这正是自己的家中，他赶快看了下自己的身体，也没有发现任何的伤口。这是怎么回事？他的大脑里还停留在火车撞过来的那一刻。
“对不起，我不应该说那些重话！”林雅眼里泛着泪光，坐在赵鹏身边，一把抱住了他。
“这是怎么回事？我……怎么会在家里？”赵鹏问道。他向妻子询问。
“你还说呢，今天早上李老太太散步，在村口铁轨旁边发现了昏迷的你，就赶紧叫村民们把你背了回来！”林雅一边说着，一边去厨房端来自己煮的热汤。
赵鹏倚靠着墙壁，回想昨晚发生的事，他反复检查自己的身体，确实没有一点伤口。
“难道是一场梦？”赵鹏心想。他认为可能是自己昨晚喝了太多的酒，在出去后就醉倒在铁路口。想到这他内心长舒一口气，接过妻子递来的热汤，他看着林雅与孩子，有一种劫后余生的感觉。
他不准备告诉妻子与孩子昨晚想要自杀的事，不想他们担心，称自己只是出去散散心。当然了他以后也不会再有自杀的想法，经过梦中的死亡威胁后，他对能够活着感到无比庆幸。
看到赵鹏安然无恙，林雅走出卧室去准备午饭。
“爸爸，你昨晚答应了我明天要和妈妈一起去看我的表演呢！说话得算数！”小泽苍白的小脸上满是希冀。
“好，爸爸肯定说话算……”赵鹏温柔地看着自己的孩子，然而话还没有说完，一阵寒意涌上心头。
原来这一切都是真的。
8.
赵鹏跑到后山，那里都是废弃的砖瓦房，满地杂草与灰尘，除了一些土狗在撒欢，哪里还能见到半个人影？
赵鹏询问村子里的人，大家都说自打村子新修街道之后，村民们都陆续转移到新街上了，四年前开始后山就已经不住人了，用来作村民们放农活工具的地方。
第二天早上，天还未亮，赵鹏像平日里一样早早起来，他已经没有工作了，他只是为了再见到那个人。然而令人奇怪的是这一次与往日不一样，他没有见到那个青年男子。
不仅仅只是今天，接下来几天赵鹏早早出去找工作，还想再见到那个男子，然而自从那晚过后，那个男子就像是消失了一般。从此以后，天还未亮的清晨，赵鹏还是能够见到散步的李老太太，但再也见不到那个男子。
一周之后，赵鹏带了些水果，前去李老太太家做客，既是看望这位德高望重的老人，也是去表达老太太那天把自己带回来的谢意。
老太太的一双儿女一个在上市公司做主管，一个在北京开了个传媒公司，都算得上是成功人士。这也是大家敬佩李老人家的地方，一个女性年轻守寡，一个人将两个小孩培养到如今这种地步，实属不易。
当赵鹏上门拜访的时候，李老太太正在给孙子们包饺子。老太太好客，看到赵鹏来，赶紧招呼他坐下。
这是赵鹏第一次到老太太家里来，他打量四周，老太太家虽然朴素，但处处透着生活的温馨。客厅的桌角地方，摆放着一张黑白照片。当赵鹏看见相片的那一刻，神色一滞。
相片是一张全家福，上面有一对年轻夫妻和小孩的合影。相片里男子黝黑，妻子却秀气清丽，一家四口笑容满面，温馨而幸福。
“老太太……这张照片是？”赵鹏问道，声音在颤抖。
“那个啊……那个是我们家的合照，很久很久以前拍得了……”老人家见赵鹏提起那张合照，神色愈加慈祥。
“怎么样？我当时还挺好看的吧！你别看我现在满脸皱纹，当时可一大堆男的跟在屁股后面给我献殷勤呢！”老太太笑道，手里的活儿就没有停下来。
“那相片中的男人是您……”赵鹏颤抖着问道，事情到了现在已经很明显了。
“那是我丈夫，现在该叫老伴咯……”老太太乐呵呵地答道。
赵鹏一时说不出话来。
“那……能和我讲讲你们之间的故事吗？”赵鹏试探地问道。
“好呀，平常也没有人跟我聊这个，再不和人说说，我怕再过两年老糊涂了，我就想不起他咯……”老太太将手头上的饺子包好后，坐在餐桌前和赵鹏聊了起来。
她满脸笑容，眼里有岁月沉淀，缓缓讲起了从前……
“那时候家里天天给我找对象，有一次碰到一个长得黑黑的小伙儿。本来也没怎么注意他，后来发现他特别笨，笨得很特别。”
“别人送了一束玫瑰，他就田里摘了一大把野花，有时候连一大把狗尾巴草都送；别人给我写些情诗，他写不出来，就找了很多书，把上面那些情话剪了下来……”
“最好玩的是有次我从田里回来，村里一个男的帮我提了下篮子。他看见了，每晚半夜不睡觉，偷偷跑到我家地里把活儿都干了。”
“他还以为我不知道呢，那段时间我特意起早了，每回就躲在远处偷偷看，也不揭穿他，偷偷看他干活，看他能坚持多久……”
“后来我倒反而习惯了清早出去活动活动……”
从李老太太家回来以后，赵鹏又向村中其他老人打听了一下，原来当年李老太太的丈夫因为赌博欠债，气死父亲，选择卧轨自杀。李老太太本来带着两个小孩回娘家了，但是想到婆婆从此孤苦无依，心里不忍，又带着孩子回来，从此一个女人扛起了一个老人，两个孩子的责任……
9.
附近村子里有个远近闻名的老风水师，已有八十几岁高龄，一辈子以来见多识广。赵鹏向他请教发生在自己身上的这件怪事。
“咱们民间一直有种说法，自杀是大罪。一个人如果选择自杀，那他的灵魂将永远被困在他自杀的地方，进不了轮回。”
赵鹏这才恍然大悟，为什么自己从来没有在白天见过那名男子，为什么每次见到他都固定在铁路附近游荡，又为什么那天晚上他不愿离开铁轨，走到母亲的坟前……
“他在救你，不愿你走他老路。”老风水师语重心长地道。
“自杀的鬼魂很可怜，他们入不了轮回，不能投胎，不敢走到光明下，甚至不能离开自己死去的地方……他们将永远在自己自杀的地方忏悔，为放弃自己的生命付出无尽代价……”
“那有什么办法可以让他入轮回，让他不要再受这种折磨？”赵鹏急忙问道。是那个人拯救了自己的灵魂，他不愿意对方再这么痛苦下去。
“能偿还生命的只有生命，他如果能拯救别人的性命，即可弥补自己的罪过，重入轮回。”老风水师说道。
“他已经救了我……”赵鹏紧锁的眉头展开，“所以他已经……”
“是的。”老风水师微笑道。
从此以后，每逢节日，赵鹏除了去给自己的母亲扫墓，也会去李老太太先生墓前拜上一拜。
10.
我叫李建军，是一个因为卧轨自杀，而无法投胎被困在铁路上的孤魂野鬼。白天，我只能躲在隧道或者铁路附近的树下，只有晚上才能在铁路和附近的田地里漫无目的地流浪。
我生前曾有一个美丽大方的妻子，她贤惠孝顺，对待我的双亲如亲生父母。后来，我迷上了赌博，以至家破人亡，她带着两个孩子离我而去。我是一个没用的懦夫，面对这样失败的人生我选择了自杀，我想着这样就一了百了了。
其实在真正面对死亡的那一刻，我后悔了，但已经来不及了。后来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母亲和妻子跪倒在自己的尸体面前痛哭，我想要扶她们一把，但手却从她们的身体穿了过去。身为鬼，我只能在深夜触碰实物。
那一刻我才真正意识到自己已经死了，他们失去了我，而我也永远失去了他们。
后来我听走过村口的乡亲们说，妻子带着两个孩子留下来照顾老母亲。从那以后每天黎明都能看到妻子来到田里干农活，而我就站在她的身边，却无法帮助她，甚至触碰不到她。
我看着她汗流浃背，看着她摔在泥地里，看着她被别人欺负，看着她疲惫委屈到痛哭，而我却什么都做不了，因为我只是个没用的孤魂野鬼啊！
那时候我才意识到，看着至亲在身边受苦，自己却无能为力，这才是对我自杀最大的惩罚。
我进不了轮魂，只能被困在这里，不停地感受这种懊悔，一困就是几十年！
我看着她一个人忙里忙外，一个人干几个人的活儿，从风华正茂到垂垂老矣；看着亲生母亲每日以泪洗面，最后被放进一尊小小的棺材里；也看着自己的孩子从小被人笑没爹养，但最后还是成长为了远比他俩父亲成功的大人……
我再也无法参与他们的人生，每天唯一可以期待的事不过在黑白交替的黎明时刻与出来散步的妻子见上一面……
后来的某天晚上，我发现铁路上有个家伙也想自杀，原来是那个家伙啊，虽然只算得上点头之交，但我可不希望有人走了我的老路。于是我想方设法，甚至还拿我被撞后的样子吓他，让他真正感受了下死亡，总算打消了那家伙想要自尽的念头。
神奇的事情发生了，我突然可以离开铁路了！是上天终于可怜我了吗？不，应该是救人一命的福报吧。
我明白我该投胎去了。但我还在等，等到黎明。
终于媳妇儿像往常一样出来散步。看着她佝偻的背和满头的白发我才意识到原来原来已经过了四十多年了。
她一个人在泥泞风霜里踏过人生四十载。
媳妇儿看见那小子倒在地上，她慌张的样子和当年简直一模一样。只是她看不到这一刻的我其实就站在她的对面。
“媳妇儿，这辈子辛苦你了。”我朝她深深鞠躬，想哭却哭不出。
阳光从天穹落下。
天亮了，我该去投胎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