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傻北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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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在我8岁的那年，村子西边跑来一个疯子，白天里她总是站在马路边看着熙熙攘攘的人群，人们传言她因为高中落榜变得神经失常，至于她从哪里来，没人知道。
她每天站的那条路，是我上学和去奶奶家的必经路，每次看到她我都拔腿跑，我怕她过来抓我。疯子每天都穿那套白底蓝花的衬衫，一条破旧的黑色的裤子，脚踩一双解放牌球鞋。很久都是这一套。她白天的时候，总是站在奶奶家门口小路的路头，看到小孩子手里拿着零食就咿咿呀呀的叫着要，疯子很喜欢看女孩子穿漂亮的裙子，如果路上有经过的女孩子穿了漂亮的衣服，特别是裙子，她总是跟着看跟着走好远（估计她内心也渴望拥有一件这样的裙子吧），这一举动吓哭了很多年轻的小女孩。她们边跑边哭叫“疯子过来了，疯子要抓人了！”
疯子过来没多久，就听妈妈说隔壁的一个老光棍老李收留了她，听起来也是件好事，至少有个归宿。老李大概四十好几，矮胖，光头，因为常年务农的原因保持着一身黝黑的肤色，总是笑嘻嘻，一开口露出两排黄牙，声音洪亮，未见其人，先闻其声。老李年轻时由于家境贫寒，一直没找到对象，慢慢年龄大了这事便给耽误了，没想到疯子来没多久他就把她“据为己有”，成为名义上的夫妻了。
就在那一年，过了两三个月左右，疯子出现在路头，突然剪了头发，只是剪的凹凸不平，很随意，很多豁口，看起来像自己或家人拿剪刀缴的。大家都远远的避开她，因为她身上散发出一股馊味，也许是当时夏季天气热的原因，也许是不洗澡的原因。
下半年里的一天，疯子又站在路头，她的肚子隆起，她怀孕了，村子里炸开了锅，说那个老光棍真是缺德，连个疯子都不放过，可是疯子还是傻兮兮乐呵呵的，手里还经常拿着个棒棒糖，身上也换了一套新衣服。疯子的肚子一天天大起来，她还是站在那个小路头，看着来来往往的人群，偶尔对路过的人要吃的。
几个月后，有一天突然路头没看见她了，接连几天也不见她，她在的时候我害怕，她不在的时候有点不习惯，好像她是那条路的一个站牌。家里人告诉我，听说她生了，生了个小男孩，起名小舒，老李开心坏了，一个老光棍在四十七八岁有了自己的孩子，老来得子格外兴奋。大家私下都说，老光棍运气挺好的，找个疯子生了个儿子，儿子很健康，有了老婆还捞了一儿子，幸运！只是疯子生产时在厕所，生出的孩子在地上，连着脐带，后来被人发现。大家都说疯子就是疯子，生产都不知道，自己生了……
又过了段日子，疯子突然又出现在那个老地方，穿着破旧的衣裳，瘦了，更苍老了，她沉默了，眼睛里没有了光亮，只是呆呆的看着路上来往的人群，周围的花草和昆虫。几个调皮的小男孩捉了几只“天牛”往她身上扔，疯子吓得嗷嗷叫，大伙儿经过的时候，总是会谈起她和老光棍生孩子的事。
疯子依旧站在那个老地方，一天，两天，时间如白驹过隙，几个月后她便再也没出现过，听大家说疯子又跑走了，真真假假无从而知，这世间的事，假做真时真亦假，真做假时假亦真。
从此以后便再也没有见过她，路上经常出现老李带着小舒的身影，小舒慢慢长大，到了上学的年龄，可是他从来不知道自己的妈妈是谁，人们故意问他，他便说，爸爸告诉她妈妈不要他了，跟人跑了……
这个世界充满了秘密，有些秘密我们永远不得而知。
2.
16岁那年，我们搬家，搬到十多里开外的南边的一处靠近县城的路边，在那里开了一个小杂货店，很快便熟悉了周围几个村的人。小店便成了一个“情报局”，来来往往的客人总是把各个村落的八卦趣事在这里交换。
小店门口的路上，总是有一个40岁左右的女人，编着两条麻花辫，拄着一根拐杖，一年四季总是穿那身卡其色衣服，冷了，就套个外套，隔着100米便能闻到她身上的气味，头发由于长时间不洗，头顶乱糟糟，鸟雀都可以在上面筑巢。她总是拄着那根拐杖，从马路的东头走到西头，再从西头走到东头，大家说她是从外面跑过来的，家里变故受了刺激变得神经失常。
隔壁老张光棍多年，瘦弱，矮小，常年手不离手，是个老烟枪，把她收留了。就这样变成了他的老伴，两个人一过就是好几年。傻子偶尔会来到我家的杂货店，说自己嘴巴苦，要一把糖吃，有时候会说鞋子烂了，要买双拖鞋。但是她身上从未带过钱，妈妈说她的话不可信，要问她老伴，傻子可能连自己说什么都不清楚。大家都说她说话语无伦次，是个傻子，小孩子看到她都躲得远远的。大人看到她总是指指点点，说老光棍肯定太寂寞了，连个傻子都要。
老张和傻子一起好几年，但是始终没有子嗣。偶尔会看见老张踩着三轮车，傻子坐在后面，两个人一起去县城买东西，但大多时候都是傻子一个人在路上两头走，有时候边走边碎碎念。
再后来，我去外地读书，在外地工作，就很少回去，也没有再见到傻子。但脑子里每次想念老家，就会浮现门口拄着拐杖在徘徊的傻子。
3.
许多年后，有一天跟妈妈打电话，无意间聊天聊到了傻子，我就问傻子还和老光棍在一起吗？妈妈说，傻子几年前死了，得了肠癌，听大家说，肯定太不讲究卫生了，家里的床就是用稻草垫的，枕头用麻袋里装草，常年不洗澡，家里到处都是鸡屎，灶台已经脏的可以揭掉一层。
我沉默了，不知道为什么，心里突然萌生一种怜悯之情。因为是傻子，可能她生病了，说的话大家也都没放在心上，觉得她是胡说八道；因为大家把她当成傻子，她的死大家并没有觉得有多大的波动。因为是傻子，可能她到最后都不知道死亡已经临近。日常里，大家总是谈论她的傻，猜测她的身世；死后，大家对她的死云淡风轻，甚至没人知道的名字，家在哪里？大家只是把她当作茶余饭后的消遣。
我放下电话，心里一直有无数个问号冒出来，也许她的父母还在，也许她的父母这么多年一直在寻找出走的女儿，更伤痛的是，她的父母也许根本不知道女儿已经去了另一个世界……
4.
疯子，傻子，无名无姓，被需要的老光棍带回家。疯子留下了儿子，自己不见了。傻子在不明不白的生活里去了另一个世界。
夜深了，窗外车水马龙的声音，隔着门缝飘来丝丝缕缕的烧烤香味，我走到阳台，看到远处星星点点的灯火，抬头，看见天上疏疏落落的几颗星星。想起小时候奶奶给我说了一个故事，大概是说人在人间受了委屈，死后会变成天上的星星，看着人间，惩罚那些欺负他的人。其中一颗她会不会是傻子的灵魂呢？傻子临终的时候肯定很痛苦，因为没人把她送去医院。她明白自己是去了另外一个世界吗？
疯子走了，她有没有找到自己的家，还是继续漂流在另一个陌生的地方……
傻子走了，永远的走了，在另一个陌生的世界习惯吗？那个世界温暖吗？
人们的生活一切照旧，疯子和傻子慢慢消失在大家的谈话中，后来，已经没有人再谈起北方那个疯子和南方那个傻子，她们消失了，从人们的嘴里消失了，从大家的生活中消失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