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岬情事
潮岬情事
落合
有黑色结疤的白桦木斗型碗“咚”地一声掉落在榻榻米上,没有规律地高频旋转着,最后在晃悠中沉寂下来。落合蜷缩着身体呆坐着,被碗沉闷的声音带回了现实。客厅正对的移门虚掩着,一束从房间尽头直射而来的日光,在客厅的榻榻米上营造出一种日间的、和煦的、朦朦胧胧又难以苏醒的气氛。室内细腻的灰尘缓慢地在静静的空气中旋舞,像极了一层如纱的帷幔,被无形的磨损镜面照耀,然后散发出三月的气息。
落合不顾自己衣衫不整,发型凌乱,穿着木屐就跑出了屋子。低洼的屋子陷在坡的尽头,她便抬头仰望,奋力地抬头,在视线和坡的边缘,弧形的线条里是春日暖阳包裹下,男人的背影。大岛樱已然绽放,满开的白色花枝在深色而高耸的树干中互相推搡,嫩绿色的叶镶嵌其中,显得格格不入。等到叶都褪了,这片纯白才会有热闹的烂漫之色,此时还不到时间。落合目送的只是独身走远的男人,这个画面里仅仅是如此而已。但是落合的瞳孔里,却有另一名象征着家庭的女子,如花般的笑靥和春日的暖手,怀抱着、敞开着,对男人说:“欢迎您回家。”落合的双眼噙着泪水,心头却丝毫没有疼痛的感觉,她只觉得自己是春光下的一隅阴暗。一片本不该掉落的樱瓣悄然地随风飘洒在落合半裸露的肩头,落合都没有注意到,就踏入了屋子,移门发出干涩的吱嘎响声,朦胧的春日之屋陷入了清冷的气息之中。她弯下腰,捡起碗,无意间又看到了掉落在地的那封旧信函来。
“落合,我梦到我们的女儿星波被找到了。我把她暂时放在妈妈家,她很乖,很听话。过去一年的事没有对孩子造成影响,一切如故,我们都很好。落合,如果这是真的,我们就重新开始吧,重新生活,去宇治也没问题。就我们仨,你,我,和星波。好吗?”
这是丈夫娟秀的字体和质朴的文字,质朴到足以打动任何一个脆弱妻子的心。而现在的落合,在满开樱花的影子里,在光线以外的黑暗里,读着这样的信,仿佛丈夫也好,婆婆也好,还有那个至关重要,遗失了她就恍若把心都弄丢了的孩子星波也好,都是彼方的象征和影子,勾勒出一个单纯的画面。那幅画里,春色满园,微风和煦,纯澈的蓝天里,是樱之海,韵动、曼妙而虚幻。落合露出神秘的笑容,这是一种略带落魄的,本质却是报复性的笑容。
去年的暮春,在星波失踪了整整一个季节之后,仿佛所有的力气都用尽那般,落合提出了要一个人住出去的想法。丈夫反对她这么做,可是最后还是答应帮落合去找合适的出租屋。但那些齐整而宁静的、离电车近的住宅街区,落合无一入得了眼。最后她偏偏选择了串本町最南端潮岬一带的老民宅,虽说是对着纪伊水道海域的秀美风光,落合的宅子却是在最低洼处的一层。落合却对此很满意,因为那时,她觉得自己是可以被忘记的存在,她丝毫不想自己作为一个受害者,作为一个不幸的母亲,被贴上标签,流落在那吵吵闹闹的世俗里。她渴求无限的自由。
送别丈夫的傍晚,两人去了无量寺。算是分别的约会吧,落合心里暗暗地告诉自己。因为已经过了春花满开的季节,清冷的佛寺楼门后已没有绮丽灯光作衬的夜樱。台阶又高又陡,丈夫屡屡欲言又止,落合也默默不语。这两人的背影,从道路尽头望去,是多么和睦又默契的一对人儿。他们多年习惯了紧紧挨着彼此的肩膀前行,即使没有落雨的情景,两人之间也似乎撑着一把隐形的大伞。只是,像情侣一样的约会之中,当两人的指尖无意中相触之瞬,丈夫本能地缩了手,并慌慌张张地把手插进西裤口袋。落合感到一种浓烈的厌恶,她丝毫没有体验到这样的夫妻触碰间那种能勾起记忆的、青年人的羞涩、彼此的试探和隐匿的情欲,她只是单纯地感到厌恶,感到属于她的男人是多余的累赘,是她背负世间全部枷锁的本源。
“落合,我是不会放弃的,星波一定还在这个世界的某处好好地活着。”由于无语的尴尬,丈夫无力地说着这样干巴巴的安慰话。
“对了,刚才馆内长泽芦雪的《龙虎图》真是狰狞啊,中国'画龙点睛'一说果然是真。那偌大的白眸子神龙,加之淡然悠闲地吊在上端的两个小墨点,居然如此生机勃勃,像个天神下凡,威力无穷。”落合完全无视丈夫的话,滔滔不绝地聊起了寺内美术馆的江户画作来,“芦雪在我看来,远胜于他的师父圆山应举,芦雪的作品甚至都超越了圆山四条派,那些神兽,分明都是大活人啊!”
“落合……”丈夫的声音哽咽了,他双目赤红,落合并不是没有看到。她眼角的余光把丈夫的眼睛看得清清楚楚,但她仍然不动声色。暮春的夜风温润而酥软,却把残存的樱花打落下来。石阶上的残瓣显露出死亡植物皆有的那种被抽离了生命,回归土壤的干枯褐色。落合想着,如果一定要有一个死亡在春日尾声的作别,那么这种死亡是选择入土好呢还是入海好。她兀自思忖着,就好像自己在和芦雪的蛟龙对话,那蛟龙虽是水墨的屏风素画,却流露出萤火虫色的戚戚绿光,在泛黄陈旧而带着霉味的屋子的角落,低沉地同落合对话。
“潮岬外海的黑潮,水势湍急,来势汹汹,曲折深邃,你看可好?”落合看见那条龙骄傲地抖着又长又翘的龙须,扭动着灵活的身子。
落合满足地微笑了起来。染井吉野的碎花随着流逝的夜光,淹没了落合的笑意。
芦山
在狂暴的夜雨打散全部樱花余叶的夜晚,那个叫芦山的警察找上了落合的门。独居的落合打开门来,露出毫不讶异的眼神,消瘦而颓废的姿态中流溢出的并非悲伤之情,这令芦山有些许不安。冒雨拜访一方面是因为在近畿的中心地带有人上报了和星波踪迹有关的线索,但另外一方面则是落合丈夫的失踪。芦山上门造访的路上,一直在思索着应该以什么样的姿态去面对这个凄惨的女人,应该对她说什么样的话才能表达他作为警察的同情和理解,应该告诉她好的消息,还是要间接地告诉她更加不幸的现实。可是这些琐碎的纠结,在初遇落合的那一瞬间,仅仅一瞬间,居然就全部化为了泡影,虚无到如同一缕青烟,不露声色地消逝而去。
这个不幸的女人完全没有不幸的姿态。
芦山眼睁睁地望着落合,望着她空灵的双眼,虽然噙着泪水却没有感情在她眼中盈动闪烁。她洁白的肤色在雨樱夹杂的绯色夜空下,有着瓷器一般的光泽,也有着瓷器一般的冰冷。她的唇色很淡,几近苍白,与肤色融为一体,没有任何的胭脂,唯有这点,把这样夜晚的落合体内强烈的情色气息给打破了。这样就芦山之后都一直可以强词夺理地安抚自己——我与落合的初遇,并没有情色的含义。至今他依然坚决地否定自己蠢蠢欲动的内心,这是一个绝不可能的,也不应该成为可能的一见钟情。
“打扰了,我是近畿总局的芦山,落合夫人。”芦山收起雨伞,摘下帽子,轻轻拍了拍两袖的雨水。
“芦山先生。”落合就叫了一声芦山的名字,随即就侧身把玄关的台阶让出来。芦山抬眼便可望见落合里屋颤动的烛光,而同时芦山也被矮桌上三株用乌木和灯台树木相间拼接而成的花器中妖艳绽放的花轮菊而吸引。美轮美奂的菱青海波的木纹,血红、明黄和粉白相间,毫无秩序感地绽放着的菊花,令芦山差点忘记了自己造访的初衷。
落合斟上茶水,倦怠地趴在矮桌上看着芦山,说:“芦山先生,我已经不管这个事了。”
“夫人,”芦山不自在地喝了一口茶水,别扭地说,“可您丈夫也失踪了。”
“哦,”落合低声附和了一下,“既然如此,说不定我丈夫也去找女儿了,说不定,就快要找到了,他俩一同回来,这可不是皆大欢喜的事?”
芦山无可辩驳,但却不敢看落合的双眼,这对一名警察来说,是非常不应当的举动。芦山还是继续问着:“夫人您就不担心吗?”
只听得“砰”地一声,落合拍了一下桌子,皱起眉头,神情里带着些许鄙夷地说道:“难道您作为一个警察,也要来探求我的情感?要来剥开我的伤口,要来看看这伤口是在流血还是在化脓?然后您也要同情我了吗?这种不影响你们大吃大喝,睡饱穿暖的同情我可不要!你们的同情只是一瞬的话语,轻飘到连你们自己都意识不到,可是这种眼光对于我而言太重了啊,芦山先生,实在是太重了啊……”
落合把身子移过来,离芦山只有寸步之遥,她唐突地抓过警察的双手,把其妥妥地环绕在自己腰间,并且用劲地按住警察本能地往后退缩的双臂,镇定地说:“芦山先生,现在您抱着我,您是同情地抱着一个弱小无力的孩子的母亲呢?还是抱着一个引诱着您的妖妇?”
芦山仓促而鲁莽地挣脱了落合,站起身来之时,把插着花轮菊的花器也撞倒了,其中一株盛放中的血红色黄芯子菊从中掉落出来,清水汩汩地涌出,在红花之下汇聚成一缕水流,滴落在榻榻米上,恍若被染成了血色。
芦山忘记了拿伞,匆匆地夺门而出,逃离前往身后的最后一瞥,竟是落合的迷幻的微笑,然而这微笑里,却伴随着晶莹闪烁的泪光,这样的画面在芦山的脑海中留下深深的残影。那是暮春如此寒冷而多变的一个夜晚,在狂乱的南方半岛的风雨中,全部的樱花都化为了花雨,粘湿了地面,最后落入流淌着的黑色溪水,水流像被花的尸体覆盖和吞噬了一般,注入未知的深渊。芦山孤身一人,冒着雨,浑身湿漉漉地走在清冷的街道上,皮鞋和地面奏出寂寞的敲击声,他的双手不停地、不可遏制地颤抖,在这样的颤抖中,他感受到了这个女人的余温、旺盛的生命和情欲的萌芽。
也许只有那一刻的芦山才会明白,世俗的变故,是可以把一个他以前从来看不到的普通而平淡的女人变成如此惊艳的存在。他心中的琴弦被这个女人的指尖拨动起来,拨动得令他心生恐惧。

落合
落合只让芦山白天的时候来找她,温暖的日光非但不会让落合觉得羞涩,反而让她觉得安心自在。在落合的世界里,白天没有暗黑中千万只眼的窥视,没有角落里听不到的窸窸窣窣的碎言碎语,白天她可以毫无负担地拥抱芦山。这是一种抽身离去的释然之情,是一种压抑恐惧和魔鬼的力量,是她向芦山索取的东西。
可是黄昏总会来临,落合在潮岬看灯塔的时候,红彤彤、光辉万丈的斜阳一点都没有要消失的意思。这和樱花一样吧,落合总是这么理解,在蓬勃的绽放过后,是一夜的萧瑟。别落下啊,落下了丈夫就要来了。落合小心翼翼地从灯塔返回,蜿蜒的小路穿梭在寂寞的紫阳花丛中,还没有到紫阳花的花期,暗淡的绿叶单调地覆盖着土地,唯独渔家的海螺贝壳风铃,在春风中发出粗粝的碰响声。远方天际的海猫一阵一阵的飞旋,在晚霞中嘶吼出厌倦的群鸣。落合身后矮矮的紫阳花叶中,频繁地发出咝咝的摩擦声,可是当落合骤然停步,回首望去,这片断崖的绝境之地又流露出万籁俱寂的孤独之感来。
落合觉得丈夫还是跟回来了,他必定要回家。可是丈夫的角色是一家之主,事件以后,他要和外界沟通,要配合警察做笔录,要想办法,要准备可能需要的钱财,当然,他每天还是要去工作。忙碌的他,不需要承担一个可怜的父亲的角色,即使被人慰问,听到的关怀言语也无非是“回家劝劝你媳妇啊,让她宽宽心”,或者是“你媳妇还好吗,遇到这样的事,真是可怜至极啊”。为什么丈夫就不可怜呢?为什么只有落合我一个人是可怜的呢,就连丈夫都觉得落合是可怜至极的女人。如果不是这样的关系,如果落合还是回到当年的自己,那个被亲戚牵线搭桥,放了学穿着青黑色水手服套装裙,带着水兵帽,从宇治坐火车来到纪州去相亲的女学生,那该多好。
那时候,落合是自己的中心,读自己爱读的书,写生绘画,教弟弟妹妹手工。而结婚给落合带来的生活却是,成为家里第一个晨起的人,给全家准备早饭,送丈夫工作,陪婆婆聊天做家务,和邻里的女性们社交,之后便是一味地照顾幼女星波。这一切的光景,正常地在每家每户的屋檐下循环往复,成为一种理所当然,一种寻常的幸福。在面对面坐在茶几的两头、羞涩地互相瞟着对方的那场相亲会上,落合不禁想好好问问那对青涩的孩子,你们的未来,那幸福的预想图,会在哪一刻,因为断了的链条,而最后变得支离破碎,变得一塌糊涂呢?最终还是一塌糊涂了吧,落合想着当年的场景,当年的丈夫,用青春而腼腆的声音说:“会让你幸福的。”
落合疾步而走,在潮岬的归路上,稀稀落落的晚市人群早已回到居所,闭门不出。鹅黄的灯光在古老的木窗棱中忽明忽暗地跃动着,可是屋内的生活,却完全不值得期待。落合害怕地浑身瑟瑟发抖,深沉的黑潮在脑海中形成一股狭长而曲折的漩涡,腾起一层层惨白又散发着腥臭味道的泡沫。粗糙的岩石上布满了嶙峋散乱又密实的洞眼,暗绿色的海藻也好,若隐若现的红色液体也好,最终都在黑潮中镀上了唯一的青黑色,唯有不变的白沫子,穿梭在珊瑚和洋流之中,在断崖越高耸的地方,越显得渺小而绝望。
终于回到家,落合锁上移门,背紧紧地靠在门上,上气不接下气。那样的感觉又悄然而至了,屋子里有丈夫的书信,那封她一直舍弃不了的书信好端端地压在斗柜的白桦木碗下边,无底架的木碗最下面有一个微瑕的黑疤,这也是白桦木之所以不值钱的根本原因。可如今,自从压了那封丈夫恳求一家人一起重新生活的信函以后,这个疤痕形成的洞眼就愈来愈黑,愈来愈明显。丈夫曾经对自己说过,知道你是宇治匠人世家的子嗣,我却不够格,但是你中意的器物我都会努力给你带更好的。如今将就着用这个桦木碗,但以后我们就能用上鱼鳞云杉做的饭碗,不仅是木坯子要高级,还要涂金泽的漆,镶嵌金粉。
芦山在客厅拥抱落合的时候,她敞开衣领下的身躯仿佛并不属于她自己,她只是仰着头,秀发披散及地。倒转视野里的世界,那只碗的黑洞眼似乎泛滥了,一个接着一个蔓延着长了出来,整个碗都长满了黑乎乎的洞眼。芦山越是深沉而热烈地吻她,那些洞眼就越像是被赋予了生命那样,晃动起来,简直像人的眼睛,眨呀眨着,甚至还像芦雪画里蛟龙的小眼珠那样,开始滴溜溜地转动。这是丈夫的眼睛!落合最终认了出来,是丈夫变成的千万只眼睛在觊觎她的自由,在偷窥她的生命。于是落合不再压抑地叫道:“芦山先生,请你抱紧我,抱紧我……”
潮岬的春夜如此寒冷,可是每当落合无法入眠的时候,她总是屈身来到庭院的一边,微微移开门的一侧,看月光抚摸壁垣,看落花堆满春泥。那首民歌是如何唱的,那首落合住到这里才在街坊巷陌里学会的朴素而柔情的歌曲“潮岬情歌”——“今朝与君离别,不知何时再相逢,为何我会如此深深地爱慕着您呢,我恋情的阴暗小路,被您照亮”。她不知不觉地倚着门,哼唱起这首小调来。落合的潜意识里,这是一首纯粹的情歌,还是一首镇魂之曲呢?她一边哼唱,一边看到了门缝里的庭院,一个一个冒出的黑色的脑袋。她害怕地关上了门,她知道那些黑色的脑袋是丈夫,丈夫关切地凝视她的眼神,宽慰她的深情让她觉得五脏六腑都仿佛被颠覆了,于是她猛地跑去前屋呕吐,不停地呕吐,把白天那般烂漫地留在体内的芦山也统统呕吐得一干二净,把男人都吐尽了。
芦山从来没有告诉过落合他的家庭状况,是否有家室和孩子。但是落合却从来不过问。芦山总说,不想让落合成为一个金屋藏娇的女子,芦山会仔细地思考,虽然这样的思考表情是完全在风雅之后,他盖着白色的薄衫,侧躺在榻榻米上,一手撑着脑袋,随性地说起的,芦山说:“如果……”
这时候,落合便靠近芦山,掩住他的嘴,摇摇头。她害怕芦山说起所谓誓言和梦想,而说完以后又遗憾地表示这些誓言是无法实现的,现实是残酷而无奈的,家室和孩子是人生的一部分之类的话;最后落合更不想听到芦山或许会说出的羡慕的话儿,比如说,羡慕如今的落合,不再有种种枷锁,自由自在的人生。然而结果芦山什么都没有说。直到一年以后的樱花季,他们共享着京都带来的樱花和果子,在屋内欣赏烂漫而绚丽的白色大岛樱的时刻,他们依然什么都没有说,只是沉醉在精致和果子的甜蜜之中。
芦山照例在暖阳覆盖的日间离去,落合追到门口,在低洼地仰视芦山的背影。那般迎接着芦山的家中女子,便是落合无比期盼的幻想存在。如果这样的家室不存在,落合也强烈地希望她能尽快存在。这样落合就不会再想起自己的痛苦过往,不会想起珍惜自己的丈夫,不会想起天真可爱的星波,一场春樱下延续不断的情事就不会是一个无趣的结局,自己也不会沦落到成为一个可怜的母亲的角色。落合抿了抿嘴唇,泪水悄然落下来,这晶莹剔透的眼泪和落合一贯不上胭脂的粉唇,和这个季节的大岛樱一样,看似纯净无暇,实则风雅万千。
芦山
“芦山警官,所以这样说是没错的了,您确认吗?”和歌山警局的阿宗谨慎地问道。
芦山面无表情,深沉地点了点头,抵达潮岬的两人,一路在绚烂的大岛樱下疾行,毫无赏花的闲情逸致。
“所以那具在太地町淤泥里被发现的尸骸,果然是去年从潮岬顺着洋流而冲过去的?芦山警官,这可是不得了的距离啊!”阿宗无不惊讶地说。
“所以不能小看太平洋的暖流啊,”芦山停顿了数秒,说,“更不能小看女人啊!”
春风拂面,芦山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心中最柔软的地方像被千万根银针刺了一样,芦山鼻子一酸,却硬是把这样的情绪压抑了下去。几瓣落樱在脸上,芦山轻轻拂去,就像拂去了生命的一部分那般沉重。潮岬熟悉的宅邸被远山上高耸的白色灯塔映衬着,芦山望着灯塔,想着,就是在灯塔的某个绝境的断崖,落合做了这样的事。当时的落合,在想着什么呢?在害怕什么呢?这和我芦山究竟是有关还是无关呢?即使我芦山和落合已经如胶似漆到这种地步,我却仍然不知道,落合她所求的究竟是什么样的幸福,她不告诉我,然而也不让我告诉她我的一切。芦山驻足在落合家门口,一手轻轻地搭在门框上,反复地摩挲着木质的门框,脚下如同灌了铅一般,寸步难行。对于她而言,芦山想,我是一个被魅惑的傻警察而已吧。
“芦山警官,”阿宗小心翼翼地催促道,“是时候了,您说,我们是先告诉她星波已经找到了,也被安置稳妥了,还是先指控她有弑夫嫌疑,把她带回局里呢?”
芦山厌恶地转头看着阿宗急切于落案建功的脸,烦躁地说:“这怎么样都无所谓了吧,对于落合而言。”
他使劲地闭起眼睛,鼓起勇气敲起落合的门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