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年

2018-02-16  本文已影响0人  不相离

                       从前慢               

记得早先少年时 

大家诚诚恳恳 

说一句 是一句 

清早上火车站 

长街黑暗无行人 

卖豆浆的小店冒着热气 

从前的日色变得慢 

车,马,邮件都慢 

一生只够爱一个人 

从前的锁也好看 

钥匙精美有样子 

你锁了 人家就懂了 

从前的农村过年,一进腊月便渐渐有了年味。有太阳的时候,孩子们就在村子里到处疯跑,去地里拔萝卜当零食,要沙土地里细脖子的糖心萝卜才好吃。或者跟着大一点的孩子去小池塘敲冰,用脚试探着站冰上,脑子里根本没有危险的概念。再大一点的男孩子用破畚箕做陷阱去队里的场基上罩麻雀。女孩子一般都三五个一起叽叽喳喳说话,靠在墙根挤暖。大一点的女孩子就相互借鞋样子,用旧布在门板上一层层地用米糊沾着,晒干剪成鞋样做成鞋底,然后纳出各种图样。还有条件好一点的大姑娘会攒下钱买了毛线,没有条件买新线的,就拆了旧毛衣,巧手织成各色花样,流行花色,还有些织手套,围巾。年纪大的老汉坐在墙根下吧嗒着旱烟袋,戴着马虎帽子,眯着眼睛刮闲话,手粗糙地像老树根。老太太们搓麻线,挽起一条裤腿,沾点水在松弛惨白的大腿上搓一条条的麻线,以备纳鞋底用。

母亲总是很忙,嗓门很大,手下就像是有千军万马。进冬了就开始指挥儿女们去菜地里收回芥菜,白菜,萝卜。芥菜和白菜要晒个一两天,然后洗干净晾干生水。我家人口多,要两口大缸才腌的下。萝卜一个缸,白菜,芥菜一个缸,这样厨房里就有三个大缸。一个缸是能盛三担水的水缸,另两个缸是腌菜。一层菜撒点盐,母亲总是叫小哥去踩,因为是汗脚,踩出来的菜不酸不烂,味道好。踩实诚了后再上面压上一块大石头,盖上木盖,10天以后就能吃了,这是一家人一个冬天的主要的菜谱。

一过腊月十五就要为做糖做准备了。自家先炒米,用干净的沙子放在铁锅里加热,然后放入大米,一下一下的翻炒着,直到大米熟了微微鼓泡发黄,再把米和沙子放到筛子里慢慢把沙子筛掉。这也是物质匮乏时代的零食,大人干活累了吃一把炒米,孩子放学回来饿了吃一把炒米,来客人了卧两个鸡蛋放点炒米。

有走村串巷的小贩挑着麦芽糖饼来卖,父母就要称些回来,准备做各种 米糖,芝麻糖,花生糖。这麦芽糖糖饼熬制成一坨坨牛粪一样的大饼,乳黄色,上面还有一圈圈熬制拉丝的圈印。

做糖的师傅必须是身大力不亏的,都是熟人,每年都来做,一般约好的时间都是晚饭以后。天刚黑下来,灯火点的亮亮的,堂心早就摆下了门板,白天就已经洗刷干净晾干了,底下垫着两张长条凳。厨房里母亲在锅灶下面烧火,父亲给师傅打下手。用杆秤称好一锅糖需要的重量,秤砣敲成小块放入铁锅内,加点水,慢慢熬开。糖稀要熬的老火一点,做出来的米糖才色泽好看。我在旁边兴奋雀跃,敲开糖放锅里的时候母亲总会给一小块给我,含在嘴里粘在牙齿上。

锅里的糖慢慢化开,做糖师傅就用勺子不停地搅动,等到糖稀咕咕冒泡的时候就将准备好的炒米,或者是芝麻,花生倒进去,慢慢地边搅和边加。加够了就用锅铲配合手把炒米和糖稀团起来,这时锅洞里不能有火了。然后师傅抱着这个大糖团子放进早就搁在门板上的模框里。趁着糖稀还没有冷却凝固用力反复压,反过来倒过去,直到模框里的糖团严严实实的了,才拿下模框,趁着还有热用刀切成长条,再切成片。这样,一片片还冒着热气的,喷香的炒米糖,花生糖,芝麻糖就做好了,再整整齐齐地码在几个洋铁瓶子里。除了糖粑是买的,其他都是自家地里生产的。

糖做好了,做的晚上让我们尽情吃,第二天父母就会趁我们不在家的时候藏起来,过年正月的时候来人,要摆出来招呼客人的。可是不管是藏在他们雕花大床的后面,还是藏在木箱底下花布遮着,甚至藏在房梁上吊着,我们都能找的到,并且忍不住偷吃几块,父母大多数都装着不知道。

年越来越近了,趁着天好,母亲早早起来,几个床上的被褥都要拆洗了。烧上一大锅热水,把拆下的盖被,垫被放大木盆里泡着打上肥皂,要重点揉搓床头油腻的地方。垫的棉花胎和拆开的盖被棉花胎都在日头地下晒的脬脬的。搓好的被子用竹篮跨着到门前河里去洗。

天刚微微亮了,远处的山丘远近层叠,像是一座座连在一起的剪影。冬天清晨的河面升腾着一层薄薄的烟雾,河水清澈,河边的杨树,柳树倒影在水中。谁家牵来的饮牛低头饮水,平镜似的水面便被打破了,漾开了一层层的水波。整个村庄都还是静谧的,日头起来了,河边越来越多浣洗的人们。鸡叫声,猪哼声,棒槌声,孩子们的笑声。。。。。。村庄完全醒了。

门口晒的红红绿绿的几竹篙,父亲砍了竹子做成长长的简易扫把,开始屋外室内的打扫。下午三点左右,日头不那么强烈了,场基上架起两条长凳,两扇大门担在上门。棉布被里浆洗的干干净净,散发着阳光的味道,母亲穿好长长的棉线,老白竹布在下面,中间铺好棉胎,上面是大红或是大绿的缎面,折好四个被角,大脚针线走起。

腊月二十四过小年,家里正月捉的小猪已经被喂养成了二百多斤的二师兄。吃过早饭,杀猪师傅就上门了,和父亲,哥哥,帮忙的邻居一起跟二师兄来一场短兵相见的厮杀。二师兄气力用尽,杀猪一样绝望地嚎叫着,终被按在长凳上,杀猪佬嘴里刁着烟卷白刀子进红刀子出,二师兄一腔热血喷薄而出,早有木盆稳稳地接在下面。院子的大黄狗开始还仗着人势,对二师兄狂吠,待看到二师兄被开膛破肚,就吓的夹着尾巴躲到桌子下面了。

猪肉斩成几斤一刀,稻草扎着好提拎,两只竹筐挑着去市场卖。自家留上十来斤,一半腌起来,一半留着过年吃。猪头留着要卤,猪心肺做一锅鲜美的杀猪汤来招待杀猪师傅。猪油全熬了,装在大瓦罐里,一年吃到头,炒菜舍不得,做汤的时候才放一勺,偶尔给孩子们做上一碗猪油炒饭,放点盐,咸滋滋一粒粒香喷喷的。熬油剩的油渣留着炒青菜,烧萝卜,做炸酱,一点都没浪费。

腊月二十九上街买老豆腐,油豆腐,豆腐干,鲢鱼,草鱼。豆腐放盆里用水养着,能吃到初七以后,豆干摊开来挂在竹篮里,炒菜的时候拿几块,油豆腐用线串起来吊在屋檐下,吃的时候再拿下来。草鱼是要剁成块油炸,鲢鱼做碗头鱼,寓意年年有余。

年三十到了,母亲系着围裙在锅台上忙碌着,嘴里大声地指挥着父亲在煤球炉子上用铁勺煎蛋饺;姐姐们或是剁肉丸,或是锅灶下添火架柴;大哥写对联,小哥刮浆糊贴对联;母亲手下真是有千军万马,每个人都被她指挥着。我穿着新衣像只猴子,窜来窜去,快活的发疯。

堂屋的八仙桌上摆满了平时吃不到的一桌油腻腻的菜,父亲摆上三只酒杯倒满酒浇在地上,烧上几道黄表纸。敬过了祖宗,才开始放炮竹,双响,然后在弥漫的硝烟中,热气腾腾的氤氲中,开吃!年夜饭要慢慢吃,我总是迫不及待地吃完等着渴盼已久的红包。吃完年夜饭就是坐在火桶里吃着瓜子拉家常,说闲话,忆从前,守年夜。后来,有电视了,守年夜时候的拉闲篇就变成了看春晚。孩子们眼睛盯着电视,和父母的互动少了,不再为他们的“从前的故事”感叹了。

初一可以名正言顺地睡懒觉,而母亲和父亲习惯地早早起来为孩子们做了一大锅老鸡汤面,里面还有卤鸡蛋。初二,是出嫁的姑娘回娘家的日子,路上都是拎着点心盒子的姑爷,姑娘,有的是一家几口。

日子就像墙上挂着的日历,一页页地撕去。路上走着的姑爷姑娘骑起了自行车,后来是摩托车,现在是小汽车。

慢慢地母亲手下可指挥的人越来越少,她还是要准备许多菜肴,等着年初二远嫁的姑娘们回家。我坐在火桶里,趴在桌子上认真地一笔一划地写着明信片,问候着寥寥可数的几个远方同学朋友,我们的情谊就像明星片上的语言一样真诚。

在父母身边过的年就像是屁股下的火桶般暖和,实在。

烧碳的火桶被电火桶代替了。

我窝在电火桶里,用手机编写着一条条短信息,给朋友同学客户致以节日的问候,祝他们阖家幸福,万事如意。父母还在忙碌着,我要帮点忙,他们客气地不让我插手。孩子们大了,成家了,回来就变成客人了。父母老了,个子缩了,对孩子们的态度都敬畏了些,竟有些羞怯地推让着孝敬给他们的红包。

再过了几年,家里只有老母亲一个人了,她迟钝地忙碌着,常常忘记了这个拉下了那个。菜还是要多备些的,只有过年时候,孩子们才会一个个回到她身边。

一年一年,一年又一年,时光如梭白驹过隙,岁月如歌转瞬即老。

母亲不在了,我才发现我没有家了,过年再没有人等着我回去,让我吃着干净碗推着邋遢碗了。父母走了,人生只剩归途。

手机短信息成了鸡肋,专门接受验证码。明信片不用写了,微信上各种表情包问候语精美华丽,几秒钟就群发了所有朋友。

临街的窗外,马路上私家车和出租车急驶着奔向家的方向;远近零落的鞭炮声提醒着哪家年夜饭已经开吃了;女儿大声地像我宣告,今年的红包她要自己保管了。

县里倡议市民节日期间不要燃放鞭炮,绿色环保减少污染。我已经好几年没放鞭炮了,顺带着对联也没贴,可记忆中老门板上红红火火的对联,堂屋两边墙上的花花绿绿年画,场基上硝烟弥漫的鞭炮,被岁月过滤掉色彩,还分明就在眼前。

12点了,炮竹轰鸣,烟花照亮了半边天,县里再倡导,传统还是丢不掉,鞭炮声此起彼伏,宣告着新的一年开始了!

谨以此文献给所有和我同时代的亲人,同学,朋友们,祝你们新年快乐,万事如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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