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江湖
父亲的江湖
1
七十大寿的时候,父亲为自己亲撰亲书一副对联:人生七十古来稀,忠贞盖世闯江湖。我一见会意。这是一副藏头联,里面藏着他的名字;这辈子,父亲给自己的定位是:江湖人士。
父亲是个聪明机智又胆识过人的乡民,从不甘于死守家里那一亩三分地。正是那颗不安分的心,注定他此生萍踪不定的漂泊人生。
父亲的江湖,从少年时代开始。从小定下娃娃亲的父亲,按照乡俗,每年都要到母亲家送几个节礼。解放那年端午节,父亲照例提着两瓶酒、两盒芝麻绿豆糕,去母亲家送端午节礼。那时候,外婆一方面是听信了解放军工作组的宣传,一方面本来就有些嫌弃父亲相貌的缺陷和火爆子脾气,再加上那些年与她的表姐我的祖母一直不睦,正想解除这桩包办婚约。
那日,一见父亲过来,外婆就走出大门,将他堵在门外,冷脸冷面地说:“臭小子,你还来干什么?回去告诉你妈,你们不就是个小业主吗?有什么了不起的!别以为你们祖上开过私塾,现在又有间小铺子,就尽瞧不起人。我们人虽穷,却也不稀罕呢!”劈头盖脸将父亲一阵数落后,既不受礼,也不让进门。
父亲顿时一脸尴尬,进退两难,僵在那里。好在他虽然脾气火爆,但因受过私塾先生我的曾祖父的良好家教,从小熟读《三字经》《弟子规》,却也懂得不和长辈起争执的道理。无故被未来的丈母娘迎头一顿嘲弄,父亲虽觉无辜受屈,却也并未暴跳如雷。只见他一气之下,也不言语,只是将那酒瓶拿到面前,仔细端详了两眼,随后果断拔开瓶塞,一仰脖子,竟将两瓶白酒“咕嘟咕嘟”一滴不剩地灌下肚去,就像喝白开水一样,然后将那对空酒瓶向远处随手一扔,看着它们在空中划出两道美丽的抛物线,再回身向外婆抱拳一揖,掸掸袍袖,转身飘然而去,只留下目瞪口呆定在门口的外婆,半晌反应不过来。
父亲善饮的美名从此就在当地传开了。据说正是父亲的这股子豪放洒脱劲儿,最终打动了母亲的芳心。一向柔弱顺从的母亲,自那日躲在门后偷窥了父亲的潇洒举止后,从此竟然坚决反对退婚,僵持两年后,不惜顶着和外婆决裂的巨大压力,义无反顾地走上了父亲的花轿,做了父亲的村庄最美的新娘。
2
成家后,家族意识甚浓的父亲一直没有自立门户。大哥出生后,尽管家族已是四世同堂,但父亲仍然没有分家单过。一大家子人守着几亩薄田,父亲越过越觉得没有成就感,越没有成就感便越觉着没意思,于是征得祖父母同意,到汉口江岸码头寻得了一份干搬运的营生,从此正式踏上了江湖路。
码头工人干的是强体力活,要的就是一身蛮力。这个难不倒天生神力的父亲。那时候,父亲和一位叫王小方的小个子工友最为要好。不过,王小方后来却因父亲而死。多年后,父亲回忆起那段往事时,仍然深感愧疚。
本来,父亲的天生神力在那帮码头兄弟中很有些威望,唯独这小个子的王小方却总是不服,尤其见不得父亲吹牛。作为要好的朋友,王小方常常直言不讳地批评父亲:“老万你什么都好,就是爱吹牛这点不好。”有一天开工前,王小方又听父亲在跟工友们吹牛:“你们信不信,我在老家干活时可以挑300斤稻子在田埂上飞跑,走10里路去加工厂轧米不用歇气!”只听得围在父亲身边的一帮工友惊讶得将嘴张成了“O”字。父亲见状更得意了:“去年有个乡亲要跟我比赛,也挑了两百斤谷子去加工厂轧米,半道上累得要死也不敢歇火,结果还是气力不支累得栽倒在路边的稻田里,一担谷子砸在身上砸伤了腰,躺在床上一个月也爬不起来!”王小方一听到父亲如此吹牛就有些生气,高声喊道:“老万你莫吹牛,我今天非要把你比下去,看你今后还敢吹牛!”
那一天开工,父亲他们是将一船水泥包从码头搬到二百米处的仓库。五十公斤的水泥包,一般人都是一包一扛,力气小点儿的俩人抬一包,父亲平时总是两包一搬——左右两边胁下各挟一包——走起路来还轻轻松松,健步如飞。那一次,因为要跟王小方比赛,父亲除了像往常一样两只胳膊各挟一个水泥包,又让工友在背上放了一包,然后弓下身子,将三包水泥稳稳当当搬进了仓库。而那个王小方因为要胜父亲,竟然一次扛了四包。这王小方还真有些爆发力,平时两包都很少扛的人,这次一扛四包,走了一百多米竟然安然无恙。眼看就要进仓库了,偏偏这时遇到两辆大货车,一辆刚从仓库出来,一辆正要开进仓库。因为码头路窄,错车很困难,两辆车又谁都不肯先退让,就在那儿僵持着。这可害苦了王小方。因为想着跟父亲的比赛,背上的货物不能卸下,王小方只得长久地弓着腰,硬扛着那些水泥包,等路让开。五分钟过去了,工友们怕王小方扛不住,纷纷劝他扔下货物,可倔强的王小方硬是坚持着。一直等了十分钟,路才让出来。待王小方踉踉跄跄地将那四包水泥扛进仓库,工友们刚从他背上卸下两包,但见王小方一口鲜血狂喷而出,双腿一软,就向地上倒去。父亲眼疾手快,俯身接住王小方瘦小的身体,抱在怀里就往外冲。冲到大街上,拦了一辆三轮车,火急火燎地赶往附近的医院。那接诊的老大夫伸手探过王小方的鼻息,奇怪地对父亲说:“你这孩子,怕是疯了吧?抱个死人来干什么?”父亲一把揪住大夫的衣领,瞪圆了眼睛,厉声吼道:“什么?死人?你胡说!他刚才还活得好好的!”原来,就在父亲急着寻找路边的医院时,王小方已经在他怀里悄悄地走了。
陆续赶来的工友们,看到几分钟之前还鲜活的朋友才一会儿工夫不见,就静静地躺在这里,再也不能起来,都唏嘘不已。大家七嘴八舌,有的说,王小方就是被那四包水泥生生压死的;有的说,如果不是多等了十分钟,王小方顺利进了仓库就不会出事了。而父亲,平生第一次流着悔泪,愧疚万分地说:我不该答应和他比。
3
经历了王小方事件后,父亲触景伤情,一走到码头心里就止不住难受,于是便离开码头,买了辆板车,在街道跑货运。很快,父亲又结交了一帮拉板车的河南兄弟,他们合租附近的民房,一块跑运输,很是快活。因为天天跟河南朋友泡在一起,父亲学会了一口地道的河南话。
有一天,父亲正准备将一板车建筑垃圾拖到附近倒掉,迎面跑来两位河南工友,紧张地冲父亲喊道:“老万,快回去!这里不能倒垃圾了,我们几个老乡的板车被派出所扣了!”父亲闻言,赶紧掉转车头,飞也似的将板车拉回了住地。
没了板车,就没了吃饭的家伙,这可怎么办呢?晚上,一伙人聚集在民房,谈起板车被扣的事,大家又急又气。讨论半晌,最后的意见是,趁天黑去将扣押板车的人揍一顿,抢回板车。可是,谁敢去呢?那帮河南兄弟说起话来个个嗓门大,却谁都不敢出头。父亲分明没有丢板车,这会儿却毫不犹豫地站出来说:“我去!”
当晚,父亲抄起一把铁锹,趁黑跑到派出所,对着值班民警的后背就是一铁锹,边打边用河南话骂:“我靠你姐,叫你扣我们的板车!”仅仅一铁锹下去,那民警就痛晕在地。父亲赶紧叫上随行的兄弟,拉了板车就跑回家了。
第二天,公安局来人调查,找了几个河南人去问话,就是没找到父亲头上来。大家都知道人是父亲打的,可是谁都不说。
派出所有个民警是父亲的老乡,父亲悄悄告诉他,人是他打的。民警老乡大吃一惊,紧张地对父亲说:“你打了我们所长,可闯了大祸了,被查出来起码要判五年!”父亲也紧张了:“那怎么办?”民警老乡想了想,给父亲出了一个主意:“这样吧,你买点东西, 到医院去向所长赔礼道歉,凭我和所长的关系,再从中调和,将大事化小,你看怎么样?”“中!”父亲点点头。
当父亲告诉背部瘀青一片的所长,打人的是他时,所长怎么也不相信:“怎么能是你呢?我听得很清楚,打我的是个河南人!”直到父亲再次说出那两句河南话,所长才信了。父亲诚恳地说:“对不住啊,所长,我真不知道会打得这么重!”所长倒真是个宽厚大度的人,反而呵呵笑着说:“你不知道你那码头工人的手劲有多大啊!你只轻轻一下,就够我们受的了。”父亲摸着后脑勺,不好意思地搓着双手,嘟哝道:“可你扣了我们的板车,兄弟们没了吃饭的家伙,不抢回来可怎么办呢……”
离开医院后,父亲惶恐不安地回到住地,随时准备听候发落。
当晚,民警老乡领着一个陌生人来找父亲。父亲以为是来抓他去坐牢的,立刻心慌起来。却见民警老乡笑着对父亲介绍说:“万师傅,这位是搬运站的刘站长。”刘站长看着父亲,一脸严肃地说:“根据区政府指示,因为要大炼钢铁,街道急需要组建一个综合运输公司,其中包括一支百人以上的板车运输队。区政府要求我们,必须在十五天之内将板车队组建起来。我们找派出所了解了一下,附近几条街,只有你万师傅有这个能力。现在,我们代表组织上命令你,将功折罪,十五天之内,组建板车队!”
“是!”父亲没想到,打人的事情这么容易就过去了。大家都替父亲高兴,纷纷跑出去帮着找板车,才过去七天,就集中了一百五十辆板车。一周后,江岸区街道运输公司正式成立了!从此,父亲结束了板车游击队生涯,成为运输公司一名正式员工,代理板车队大队长。
父亲的板车队里,都是一些肯卖力气的主儿,公司分派的工作,每次总是保质保量地提前完成,因此,父亲的板车队年年得先进,在当地运输行业越来越有影响,连江岸区政府领导都接见了他们,并为他们戴上大红花,将他们请到政府礼堂去作报告,作为全区的先进典型推广。
眼看父亲就要成为一代“江湖大侠”了。偏偏这时候,母亲从X县老家找了过来。父亲刚用过晚饭,便带她到附近的小馆子去吃肉丝面。母亲饭量本来小,不过以为这么稀罕、这么香喷喷的肉丝面一定可以多吃得一些,于是要了一大碗。谁知道还剩小半碗时,实在吃不下去了,却又怕让人瞧见浪费粮食挨骂,便拉了父亲悄悄溜走。回到房间,为刚才的事笑过之后,母亲正色说:“我们队里前天开了会,说每个人都要落户口了。咱爸妈让我来叫你回去,要你把户口落在老家,以后你就别在汉口待了,不然的话,如果你在汉口落户,咱们一家人从此就要分开了!”
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为了娇妻弱子、父母弟妹,一向遵从长辈的父亲只得打道回府,暂时收回他那颗野马般不羁的心,又回到老家去盘他那一亩三分地。正好比英雄折戟,大侠归隐。
4
老老实实在家里呆了几年,父亲骨子里那股不安分的血液又开始躁动起来。尽管又生了大姐和二哥,一家五口了,但丝毫不影响父亲的江湖情结。上世纪六十年代初期,父亲拖家带口地漂泊到了数百里外一个叫洋港的湖区。孰料刚到洋港就遇大水,一家人被困在一处湖心小岛,只得草草搭间茅棚住下,准备等大水退后,伺机出岛找点烧窑做砖的营生。
有一天,母亲在岛上拾柴烧饭,差点抓到一窝四脚蛇,这从未见过的恐怖动物吓得母亲魂飞胆丧,手脚发软地跑回家来,哭着求父亲:咱回去吧,我再也不想呆在这个鬼地方了!望着母亲梨花带雨楚楚可怜的模样,父亲心软了,于是,这次闯荡江湖无功而返。
待到三哥和我也相继出世后,“文革”开始了!父亲那一点就炸的火爆子脾气,和家里的“小土地经营”成分,让父亲成了每次批斗会的活靶子。但父亲又斗不怕。每次批斗,有人想要他低头认罪,他是从来不服的。每次总是要好几个大队干部出马,才能将父亲捆绑起来;但每次批斗完毕一解开绳索,父亲便抄起冲担追着那些捆斗他的干部。
终于有一天,一些大队干部再也不能容忍父亲对抗“革命”了,在一次干部会上,有人提议,以“对抗革命,殴打革命干部”的罪名,将父亲定性为“现行反革命”,枪毙父亲。幸亏大队干部中有一个是父亲的本房叔叔,果断地站出来反对说:“你们若是枪毙了忠儿,他那一大阵儿女么办?难道让他们都饿死去?现在可是新社会呀!”
那天的会议没有讨论出最终结果,但本房叔叔知道,父亲的处境越来越危险了。当天晚上,本房叔叔悄悄潜入我家,将会议内容透露给父亲,叫父亲赶紧离开家乡出去躲一躲。父亲闻言,知道自己在故乡再也待不下去了。于是,一心向往着闯荡江湖的父亲,这次被迫从故乡落荒而逃。
那是一九六七年冬天,父亲挑着一担箩筐,一头装着行李,一头装着我;母亲怀着小妹,跟在后面,牵着一大群儿女,浩浩荡荡地闯进了江汉平原的一个国营农场。一家七口,五个儿女,大哥不到十一岁,我还不满一岁,母亲又有孕在身,这么明显的超支户,谁肯接收啊!父亲凭着三寸不烂之舌,缠着队长好说歹说,再加上乖巧的大哥表示,他不吃闲饭,也算个劳力,总算让一家人在农场落了户。
这户一落就是十年。这十年,小妹出世了,大哥也娶了大嫂,还生下了大侄女。父亲暂息闯荡江湖之念,我想很大的原因是形势逼迫使然。当时,农场的阶级斗争同样闹得很激烈。全场没有一户地主富农,父亲的“小土地经营”成分不知怎么就成了最高成分。再加上父亲那颗不安分的心和火爆脾气,这让他在那个年代没少受罪。每次运动一来,父亲总是首当其冲,简直是阵阵不离穆桂英。父亲的火爆脾气也是在那时才表现得最为充分。每次挨斗回来,父亲不是找大哥晦气,就是在母亲身上撒气,常常无事生非地将他们摁在地上揍得鼻青脸肿,吓得我和小妹躲在墙角嘤嘤哭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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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不容易熬过了十余年,改革开放后,父亲就像枯木逢春,在农场练就的一手做砖的手艺大有英雄用武之地。有个定居Y县的老乡介绍父亲去那里建砖厂,父亲毫不犹豫就找了一辆大货车,将全家十口连人带家什一车拉到Y县城关镇农场。在父亲的技术指导下,农场的砖瓦厂很快就建起来了,一车车砖瓦卖出去,一笔笔款子收进来,农场的效益明显提高,一家人的生活也慢慢改善了。
渐渐地,父亲的成就感越来越强,他的心也越来越不满足了。在农场砖瓦厂干了两年后,父亲只身找到附近的山乡,另立门户,自己偷偷地办了个小型砖瓦厂。可惜时运不佳,没办多久便被水淹了,只得铩羽而归,另择良机东山再起。
机会很快就来了。有个广东客商打听到父亲的手艺,请他出山,到海丰去合资办砖瓦厂。父亲出技术,对方出场地和资金。本是无产者的父亲很爽快地答应了,独自跟着广东客,千里迢迢远赴广东。闯荡广东的那几年,父亲完成了“资本的原始积累”——其实就是攒够了有生以来第一笔大钱——哥哥们的高等教育及婚礼费用。
八十年代中期,父亲的三个弟弟从泥瓦匠慢慢干成了建筑小老板,受其影响,父亲又不满足干砖厂师傅了,也想当建筑老板。父亲琢磨来琢磨去,决定再次返回客居十余年的江汉平原。先是利用Y县山区丰富的木材资源,专门跑一个工程的木料,同时熟悉建筑业的行规。等到摸清门路后,父亲带来一支具有各种建筑技术的人马,自己承包了一个民用建筑工程,一举成功,攒足了我们姐妹几个的嫁妆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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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九0年代,父亲已经年过半百了,但闯荡江湖的壮心未已。他再一次离开母亲,跑到我定居的W镇来,打听到一个村办工程,找信用社贷款三万,想承包下来。结果却是钱花光了,工程没接到手,不仅三万块贷款成了肉包子打狗,这次经历也成为父亲江湖生涯的一处败笔,甚至是他晚年的一块心病。也是这次经历,促使父亲金盆洗手,从此彻底“退隐江湖”。
父亲闯荡江湖的几十年里,六个儿女全都成家立业,各奔前程了。“退隐江湖”后,父亲觉得再无牵挂,就想着叶落归根,和母亲从Y县搬回了X县故乡。
回头看看父亲走过的江湖路,曾经笑傲群雄,也曾铩羽而归;有精彩,也有失落;有喜悦,也有遗憾。一路风风雨雨,坎坎坷坷,无非是为了抚养我们六个儿女,为我们一个个成家立业,功成名就,一生可谓历尽艰辛。到现在,虽然已经年过古稀,但除了一头早生的白发,一身劳累换来的病痛,一间破旧的砖瓦房,和几套平常的居家服,也没有什么是纯属于他的了。
父亲的江湖,主角是一个两袖清风的大侠,配角是一个温柔能干的妻子,和一群安居乐业的儿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