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纳兰性德·《金缕曲·赠梁汾》|谁会成生此意

2020-10-31  本文已影响0人  江岚_美国

德也狂生耳!偶然间,缁尘京国,乌衣门第。有酒惟浇赵州土,谁会成生此意?不信道,竟逢知己。青眼高歌俱未老,向尊前,拭尽英雄泪。君不见,月如水。共君此夜须沉醉,且由他,蛾眉谣诼,古今同忌。身世悠悠何足问?冷笑置之而已!寻思起,从头翻悔。一日心期千劫在,后生缘,恐结在他生里。然诺重,君须记。

—(清)纳兰性德《金缕曲·赠梁汾》


梁启超评价纳兰词作,说他“直追李主”。容若和李煜一样,都是个性极其敏感,感情十分丰富,内心又非常矛盾苦闷的人。李煜词之浑然天成,之纤尘不染,原无从摹拟,而纳兰词之直抒怀抱,自然酣畅,委实有过之而无不及。前人论词有曰:“主情之词,贵得其真”,“真字是词骨, 情真景真,所作必佳。”纳兰性德之小令长调可谓尽得这个“真”字的精髓。

纳兰性德字容若,号楞伽山人,大学士纳兰明珠长子。原名成德,为避皇太子胤礽(小名保成)之讳,改名性德。容若自幼好学,天资敏悟。他的青少年时代正是其父明珠扶摇直上,权倾朝野的阶段,所谓“烈火烹油,鲜花着锦”,生活不可能不舒适。他本人能骑善射,“上马驰猎,拓弓作霹雳声,无不中”,更兼文武双全,“在童子时已语出惊人”,才名闻于天下,又深得康熙宠信,宦途不可谓不顺利。除了爱妻早亡之外,他的人生中并没有多少艰难坎坷,因此他的作品内容比较单一,题材也比较狭窄。但他写个人感情经历的起伏,写仕宦生涯的烦恼,写人世沧桑的感悟,写塞外风光与江南景物,或缠绵柔婉,或苍凉俊迈,或意气纵横,或抒萧索悲凉之感,或纵豪爽磊落之情,都运笔如行云流水,词情酣畅淋漓。《金缕曲·赠梁汾》便是其中熠熠生辉的一阙名篇。

容若这阙词,作于他和顾贞观相识之后数日,“梁汾”乃顾贞观别号。顾贞观,字华峰,江苏无锡人,东林党人顾宪成之曾孙,也是清初著名词人。《词苑丛谈》里提到他,说:“金粟顾梁汾舍人,风神俊朗,大似过江人物。”可见其标格出尘。康熙15年冬,他为了营救好友吴兆鹰,于离职返乡十年之后重回京师。吴兆鹰,字汉槎,吴江松陵人,博学高才,尤擅诗赋。他于顺治14年(1657)参加江南乡试中举之后,不幸被卷入诛戮无数,广为株连的“丁酉科场案”,流放到八千里外的宁古塔,到此时已过了将近二十年。他给顾贞观的信中写道:“塞外苦寒,四时冰雪。呜镝呼风,哀前带血。一身飘寄,双鬓渐星。妇复多病,一男两女,藜藿不充。回念老母,莹然在堂,迢递关河,归省无日……”足见其处境之凄苦绝望。

吴兆鹰的朋友们一直为救他生还多方奔走求告,其中最积极的人就是顾贞观。但“丁酉科场案”是顺治帝钦定的案子,翻案难度很大,一众满汉官员都谈虎色变,噤若寒蝉。这一年经由官居内阁学士、礼部侍郎的一代名儒徐乾学的介绍,顾贞观认识了纳兰性德,希望能通过他去求明珠出手相救。

容若与顾贞观一见如故,不仅请他住进宰相府“禄水亭”里的茅斋,且拜他为自己的家庭教师,二人遂成忘年之交。数日后,容若填了这一阕《金缕曲》,题顾贞观所绘《侧帽投壶图》以赠。

“德也狂生耳!偶然间,缁尘京国,乌衣门第。”起句单刀直入,容若一开篇就坦率地说:本人不过是一介狂生,在大内任职,出身富贵,纯属偶然。这是他一贯鄙薄富贵出身,淡薄俗世繁华的态度:“冷处偏佳,别有根芽,不是人间富贵花。”此时对着顾贞观这新交的知己,再重新剖白一遍。风华正茂的容若,其豪放倜傥之态,跃然纸上。

“有酒惟浇赵州土,谁会成生此意”前半句用唐代诗人李贺《浩歌》里现成的句子“买丝绣作平原君,有酒唯浇赵州土。”平原君即战国时代的赵国公子赵胜,以招贤纳士著名。平原君死后并末归葬赵州,但他是赵国公子,又是赵相,故称他的墓为“赵州土”。李贺怀才不遇,买丝绣其像供奉他,举酒浇其墓祭奠他,“深叹举世无有能得士者”,发泄心中生不逢时的愤懑。容若径用李诗原句入词,却并非感慨自己怀才不遇,而是表明愿以平原君为榜样的心意。

容若和“达官贵人相接如平常”,却深感“慧业从来偏命薄”,广为结交有才学的落拓人士。不仅和他们诗词唱和,而且真心理解、同情、关怀他们,从政治上、经济上尽可能给予帮助。然而满清前期,“朝野满汉种族之见甚深”,容若以满洲贵戚而结交汉族文士,以内廷近侍而调护在野失意之人,自然遭人非议,所以他要发牢骚:“有谁明白我的心意?!”

接下来笔锋一转,“不信道,竟逢知己。”这个“道”字在这里是一个语气助词。把容若内心里对钟期难遇的感慨,对终得知己的狂喜,以及由此衍生出来的对命运机缘的感激,都写尽了。有些纳兰词的版本将这一句录成:“不信道,遂成知己”,将“道”字改成了名词,便失去了这一句中情感的繁复的分量。容若和顾贞观既遗憾相见之晚,又庆幸彼此尚未老迈,还有未来大把的岁月可以继续相知相惜,一时感慨万端,推杯换盏之余涕泪纵横:“青眼高歌俱未老,向尊前,拭尽英雄泪。”

顾贞观和容若都是大情大性之人,既彼此相知,更不必遮遮掩掩,感慨就感慨了,醉就醉了,哭就哭了,图他个酣畅淋漓。然后容若一把“拭尽”脸上纵横的泪水,抬起头——啊,“君不见,月如水。”冷月无声,如水泻地,容若的笔触由情及景,由近及远,由动及静,词情的慷慨激昂歇一拍休止符,此时无声胜有声。然而诗人激动的情绪没有脱缰,而是转为意犹难尽的绵长余味,词的上阕就此结束,“月如水”的更深人静自然而然带出下阕起句,“共君此夜须沉醉。”

所谓“酒逢知己千杯少”,沉醉固然因这样的声气相投,惺惺相惜,刻意的沉醉更因外界施加于他们友情的压力。“且由他,蛾眉谣诼,古今同忌。” 造谣中伤之类的卑鄙事,也不是从今天才开始有,“蛾眉谣诼”,典出屈原《离骚》之“众女嫉余之蛾眉兮,谣诼谓余以善淫。”容若对顾贞观的这番劝慰,一来是因为顾贞观十年前辞官南归乃是为谗言所伤,二来也因为顾贞观此番入纳兰府为西席,招来许多相府幕僚、清客的妒恨,在明珠面前屡屡恶意中伤。

“身世悠悠何足问,冷笑置之而已”一句,容若把话题又转回自己身上来,重申他对富贵荣华的淡泊,对名利地位的轻视。回想起结识顾贞观之前的生涯,容若觉得无甚意趣,“寻思起,从头翻悔。”所幸者,尚有来日可追,于是笔锋一转,容若写下友情的千古誓言:“一日心期千劫在,后生缘,恐结在他生里。”

佛经曰,天地从形成到毁灭,是为“一劫”。“后身”亦是佛家语,指死后轮回之身。容若说,我既然真心认你是平生第一知己,便纵使历经千劫也不会改变,来世若还能遇见,你我也仍旧是知己。最后他还要郑重其事地叮嘱一句:“然诺重,君须记”。

容若不矫情、不造作、不雕饰,直抒胸臆之际收放自如,字字句句皆出自肺腑,作品因而有了灵魂,因而感人至深。他袭用化用前人的语词意境,穿插典故,也浑融无迹,一气呵成。顾贞观和容若的“性情说”是清初词坛上的重要文学主张,二人理论观点相近,作品风格也相近。顾贞观得此词之后,用原韵原调填了一首《金缕曲》酬答,有“但结记、来生休悔”之句,也表达了与容若相知之深,用一辈子交往也不够,来生还要再相聚之意。

顾贞观对营救吴兆骞事不敢或忘,不久在北京千佛寺大雪之夜写下了两阕《金缕曲》,以词代书寄吴兆骞,写得悲壮苍凉,感人肺腑。容若读之泣下,认为此词堪与李陵送苏武的《别离诗》及向秀悼念亡友嵇康的《思旧赋》相媲美,当即表示:“此事三千六百日中,弟当以身任之,不俟兄再嘱也。”顾贞观担心塞外苦寒,汉槎挨不过十年,乃请容若:“以五载为期。”容若答应下来,此后以“绝塞生还吴季子”为己任,恳求其父明珠相救。到康熙20年(1681),经明珠、徐乾学、徐元文等朝廷重臣合力谋划,终于用重金将吴兆鹰从宁古塔赎了回来。

可惜吴汉槎虽负才名,为人却心胸狭窄。他回京后不久,竟然会为了一些小事对曾经不遗余力营救过他的顾贞观心生嫌隙。相形之下,容若和顾贞观始终如一,不相猜忌,终成一对生死师友,成就一段文人未必相轻的千古佳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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