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三白和陈芸:若梦浮生,日消情长
断断续续的,看完了《浮生六记》。
让我心心念念的是那位“布衣菜饭,可乐终身”,不爱珠花反惜书画的芸娘,和他们令人感慨的两情相悦,两相缱绻。
遥想两百年前的苏州城,应有很多像沈三白一样的男子,出生衣冠之家,爱好琴棋书画诗酒花,善写会画,跟随艺术风雅。而他却因这薄薄一册《浮生六记》为后人所铭记,这本自传体的散文笔记,也许就像我们现在所写的日记,记叙了自己生命中出现过的人和事,是给予自己的一份回忆。我想,他一定也未曾想过自己的文字会传世,而《浮生六记》美就美在这份不被拘束的真情流露,一种自由书写状态下的质朴顺直,浑然天成。
《浮生六记》余留四部分,我喜欢的是前三部分,讲述沈三白与妻子陈芸的世间事。无非是一些琐碎的日常小事,细枝末节,读来却格外动人。
他并非声名显赫的诗人或文臣,她也不是姿色非凡的名门闺秀。而他们却是短暂的若梦浮生里,照亮彼此的光。他们有着相同的志趣,对俗世的功名利禄没有过分的追求,向往寄情山水、放歌四海的悠然人生,在有生之年,尽情体味世间美好,如此而已。
他们是茫茫人间一对平凡而和谐的夫妻,亦是此生难遇的知己良友。沈三白虽是男儿身,爱喝酒、交友、周游四方,但在这个男子的心里,有一半是温柔精巧的女儿心。见到她回眸微笑,“便觉一缕情丝摇人魂魄。”久别重逢,会“觉耳中惺然一声,不知更有此身矣。”这样的他,才盛得下她活泼蓬勃的生命力。陈芸虽是女儿身,被闺房限制,连远游也不可得,胸中却有豁达的男儿意。她想去看浩渺的太湖,偷偷出门与他同行,望着了壮阔景象,说“今得见天地之宽,不虚此生矣。想闺中人有终身不能见此者。”世间的美景,他们都能共享。
正如林语堂所评价的“芸娘是中国文学史上最可爱的女人”,这样的褒奖,之于芸娘,我觉得一点都不为过。
她幼年丧父,家徒壁立,生活清贫,却始终对世间人事怀着一份感恩和谅解。病危临终时,她曾对他说,我唱随你二十三年,你百般体恤,不因为我的顽劣而放弃,我得到像你这样的知己和夫婿,此生没有遗憾。“神仙几世才能修到,我辈何人,敢望神仙耶?强而求之,致干物之忌,即有情魔之扰。总因君太多情,妾生薄命耳。”
她并非受过良好教育的大家闺秀,不是落笔成章的才女,却自有其生活情趣和艺术品位。夜晚月光把兰花的的影子映照在粉墙上,朋友取来素纸铺在墙上,就着兰影,用墨或浓或淡地画下的画,她用心珍藏。 也能侃侃而谈“杜诗锤炼精纯,李诗潇洒落拓;与其学杜诗之森严,不如学李之活泼”。“李诗宛如姑射仙子,有一种落花流水之趣”之句,令沈复为之击节欢喜。
她有传统中国女子的温婉谦和隐忍,为他“拔钗沽酒,不动声色”,也有始终如同少女一般的活动、灵动,一身情调。油菜花盛开的季节,与友人一起,带席垫到南园,芸娘心思灵巧,雇了一个馄饨担,可以用来加热煮食,这样就不必喝冷酒。“是日风和日丽,遍地黄金,青衫红袖,越阡度陌,蝶蜂乱飞,令人不饮自醉。”。
“夏月,荷花初开时,晚含而晓放。芸用小纱囊撮茶叶少许,置花心,明早取出,烹天泉水泡之,香韵尤绝。”
这是令我印象最深的关于芸娘的一个片段。那个时候,他们的活路之难、生计之艰已到了“隆冬无裘,挺身而过”,“三日所进不敷一日所出”的境地。即便如此,夫妇俩仍然固守着堪怜堪惜的情分。芸娘亦怀着一颗坚韧纯粹的心,把苦难的日子熬成诗。
在芸娘看来,和三白相伴的时光便是神仙般的日子,此生无憾。书中写到芸弥留之际“执余手而更欲有言,仅断续叠言‘来世’二字”。读之叹然。多么希望他们的时间,能一直停留在那个美好的夏天。在租来的菜园的房子里避暑,纸窗竹榻,充满幽趣。邻居送来池子里钓的鱼,园子里摘的菜,她以自己做的鞋子回报。一起钓鱼,就月光对酌,微醺而饭。洗完澡,两个人凉鞋蕉扇,听邻居老人谈论因果报应的故事,三鼓而卧。
两个人,所求无多,不过是一间屋子,一畦地,彼此做一对快乐的妙人。但即便是如此微小的愿望,对他与她来说,也并没有在今生得以实现。唯有沧浪亭的秋月,福寿山的苔石,戈园的花枝,虎丘的清风,浸润过他们的故事。
不知道在沈三白的余生里,是不是总会因为想起浮生中的某一刻,而怀念芸娘鬓边的茉莉香……
今夕何夕,得此良人。若梦浮生,日消情长。许是他们早已知晓这世事难料、人生无常,才会不辜负当下,在相逢和有生的岁月里,尽情的释放美好的情感。都说“情深不寿,慧极必伤”,若然看得通透,此生之善缘,才能约定生生世世,永不失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