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常德公寓到美丽园

2018-01-12  本文已影响252人  成都文林
从常德公寓到美丽园

/文林

翌日去看张爱玲,果然不见,只从门洞里递进去一张字条,因我不带名片。又隔得一日,午饭后张爱玲却来了电话,说来看我。我上海的家是在大西路美丽园,离她那里不远,她果然随即来到了。

  

  —— 胡兰成《今生今世》

  

  

  两站路的爱情

  

  从美丽园到南京西路常德路口上的常德公寓只有公交车两站路的距离。我沿着当年胡兰成探访张爱玲的线路走过金碧辉煌的静安寺,那时寺里正在打钟,一群鸽子在天空中盘旋,搅得明亮的阳光一片迷离。我的佳能EOS 350D相机在抓拍马路对面一只白色的京巴狗时,惠丽出现在了我的镜头里。

  惠丽是带着模特儿走T形台步时才有的那种气质迈入我镜头之中的。刚开始比较模糊,紧接着我对了对焦,于是惠丽漂亮的五官就一下子清晰地展现在了我的眼前。我用连续拍摄的方式一口气抓拍了惠丽过马路的整个过程,其中她在马路中间裙摆被风轻轻扬起的那一张照片,竟成为了我在日后回忆惠丽时的一份感念。

  惠丽也是来寻访张爱玲故居的,她说自己的毕业论文就是写的张爱玲。惠丽毕业于华南师大中文系,来上海还是第一次。惠丽的姑姑在上海的一家科研单位工作,离婚后住在普陀区的江宁路,惠丽说她和姑姑住在一起每天都会梦见张爱玲。惠丽长得很秀气,她的鼻子让我想起唐伯虎的《仕女图》。那天我问她知不知道《三笑》和一个名叫“秋香”的女子?她很纳闷地摇了摇头,后来我只好直接说她长得古典,她听后又摇了摇头并说,她的姑姑才是个古典美人。

  惠丽给我谈起她姑姑的时候,我们已经坐到了路边的一家咖啡吧里,咖啡吧的窗户外不时有电车经过,惠丽说那情景很像回到了张爱玲生活的年代。惠丽那天穿了一件宝蓝色带有小白花的连衣裙,她说这也是张爱玲最喜欢的花色。她还从钱包里拿出一张她姑姑的照片递给我,要我评评像谁?我端详着照片上那个容貌端庄的女人,竟一时想不起可对应的人选。

  “你说像不像宋庆龄?”惠丽睁着一双大眼睛看着我。

  “有一点吧!”我像是在讨好惠丽。

  我们的话题就从宋庆龄开始谈到了民国女子的喜好和教养,然后又从那些喜好和教养谈到了张爱玲。看得出,惠丽对张爱玲的崇拜已经刻骨铭心。她不止一次地表达着对胡兰成的厌恶,她说今生今世她最恨的就是像胡兰成那样的男人。她还提到了那个姓周的护士,认为她不该充当第三者,破坏张胡两人的爱情。惠丽在说这些的时候眼睛里充满了愤怒,就像是在为自家的什么人讨公道似的。我有些心虚,因为在爱情这个问题上,我有着太多难辩的是非。我只好再次摆弄起相机,那时的阳光正好穿过茂密的法国梧桐树叶,洒落到窗户里惠丽的肩头,镜头中我看见她的宝蓝色连衣裙肩带被照得分外耀眼,恰如一条玉河流向她的胸窝。我的心不禁轻轻地颤抖了一下,随着快门不停地摁动,惠丽的影像又被我定格在了时间之外。

  “你知道胡兰成是怎么写他和张爱玲第一次见面的吗?”我还在拍惠丽的特写。

  “怎么不知道?那老怪物还不要脸地留下张字条呢!”惠丽的嘴碰了碰白瓷咖啡杯。

  “那你知道字条上写的什么吗?”我只是借着镜头在看惠丽。

  “不知道。”惠丽疑惑地看着我。

  “我也不知道。”我放下了相机。

  “那你还问我?”这次是惠丽拿起了我放在桌子上的相机。

  “你不知道好啊,我们可以来假想猜测一番。”我看着镜头下惠丽的红唇。

  “怎么假想猜测?”惠丽也放下了相机。

  “这样吧,现在假想你就是张爱玲,我写你答,看最后会是什么结果?”我的心又轻轻地颤抖了一下。

  “行。我看你怎么写?”惠丽对即将开始的游戏表现出有些兴奋。

  我叫服务生送来了纸笔,将咖啡杯往外移出一小块可以写字的地方。那时,我的心里突然有些发慌,仿佛有个什么秘密马上就要被人识破。我想了想在白纸的左上角写下了:“我是来取爱情的,你这儿有吗?”

  “这是什么呀?乱七八糟的。胡兰成会这样写?”惠丽拿着那张纸问我。

  “不是假想吗?谁知道他会怎么写?也许对喜欢意外的张爱玲还就得这样。”我自己都觉得是在鬼扯,但却装着十分认真的样子。

  “那我怎么写呀?”惠丽一副为难相。

  “你自己考虑呗!”我暗暗有些得意。

  惠丽过了好一阵才将写好的纸页递还给我,那上面写的几个字是:“有。但你如何来取?”

  我精神为之一振,赶紧写道:“我带你去飞,做你的翅膀。”这是盗用我哥们张伟某首诗中的一句。

  惠丽这回抿着嘴笑了笑,并很快回了一句:“知道我想飞到哪儿吗?”

  我想到了海子,于是写下:“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这是海子的诗,胡兰成怎么可能写?”惠丽笑了起来。

  “不是、不是假想吗?”我终于憋不住也笑出声来。

  游戏做到这里,我和惠丽明显亲近了许多。她说我真逗,居然想到让胡兰成用海子的诗去回答张爱玲。我说那不是胡兰成在回答张爱玲,是……。我突然收住了话头,脸上有种火辣辣的感觉。惠丽也像是意识到了什么,脸上的笑嘎然而止,一双大眼睛转向了窗外。

  “生气了?”我犹豫了一阵后终于打破了两人间的静默。“我、我喜欢上你了!”我的心再次颤抖了一下。

  “为什么这么早告诉我?不怕我被吓跑?”惠丽仍然看着窗外,一下子变得成熟起来。

  “不说我憋得难受。跑不跑是你的事,那是缘分。”我也镇静了下来,拿起相机翻看着先前给惠丽拍的特写。

  “你们做记者的是不是都这样?”惠丽回转头望着我。

  “那要看是谁?有没有像我这样的胆量和运气?”我继续翻看着相机,仿佛目前的局面由我掌控。

  “你就这么自信?”惠丽的身子往后靠了靠。

  “不是自不自信,是不喜欢兜圈子,说言不由衷的话。”我停下来看了看惠丽然后继续道:“算了,还是顺其自然吧!别弄得连话都说不下去了。”我的目光越过惠丽的头顶,看着枝形吊灯长吐了一口气。

  “把相机给我,给你也拍一张吧。”惠丽笑着向我伸出手。那一刻我窘迫到了极点,我的脸在惠丽举起的镜头前,再次变得火辣辣的,额头和背心也沁出了点点汗珠。

  惠丽是在百乐门斜对面的830路公交车站与我分手的。我捏着惠丽留给我的电话和通讯地址,看着喷有洗发水广告的公交车载着她渐渐远去。那时天已近黄昏,夕阳照射在静安寺的琉璃瓦和土黄色墙壁上显得分外的温暖。我站在路边感到四周空荡荡的,一阵凉风吹过,我的视线有了些模糊,但又像是为惠丽而模糊。我不禁想起了胡兰成在他的《今生今世》中描写的:“回来时在阡陌上走,斜阳西下,余晖照衣裳,小娘娘的脸有一瞬间非常俊丽,令人想起世事如梦,如残照里的风景。”惠丽会是残照里的风景吗?我暗自问着,在那往来穿梭的人流中的确不知。

在张爱玲故居

  

  这幢八层高的常德公寓有点像一个被放大了的蜷缩着的老妇,张爱玲和她姑姑就曾住在这“老妇”左肩的肩头。从1942年到1948年,《传奇》、《流言》、《倾城之恋》、《金锁记》和电影剧本《不了情》等作品依次在这“老妇”的肩头诞生,那时张爱玲不满30岁。

  不满30岁的张爱玲在战乱包围着的上海,依旧是属于自己内心的。她说:“殊不知在乡下多买半斤腊肉便要引起许多闲言碎语,而在公寓房子的最上层你就是站在窗前换衣服也不妨事!”。据现在公寓底层杂货店的老板说,当年的常德路叫赫德路,公寓也不叫常德公寓,而是叫做“爱林登公寓”。上海市政府对这座被誉为优秀历史建筑的法式公寓是这样介绍的:“建成于1936年,钢筋混凝土结构。装饰艺术派风格。平面呈凹形,两翼向后。东立面两侧长条状挑阳台同中部竖线条形成横竖对比,顶部两层退台收进。局部装饰细腻。”。张爱玲与姑姑1939年入住该公寓51室,后赴香港,1942年返回上海再次入住该公寓65室直到1948年。目前这里也是上海唯一被认定的张爱玲故居。

  由于65室从张爱玲1948年搬走后便归其他人居住,故屋子里的陈设早已失去了原貌。现在若想了解张爱玲故居内部的样子,大概只有到胡兰成的《今生今世》中才能看到了:“她房里竟是华贵到使我不安,那陈设与家具原简单,亦不见得很值钱,但竟是无价的,一种现代的新鲜明亮断乎是带刺激性。阳台外是全上海在天际云影日色里,底下电车当当的来去。…… 三国时东京最繁华,刘备到孙夫人房里竟然胆怯,张爱玲房里亦像这样的有兵气。”

  张爱玲1920年8月19日生于上海,原名张英(英带火旁),原籍河北丰润,9岁前上黄氏小学,10岁后就读圣玛利亚女校并改名张爱玲,22岁进圣约翰大学,23岁与胡兰成相识结婚,26岁两人分手,于1955年从香港赴美。12岁开始写作,20岁获得“西风”征文荣誉奖和香港大学文科奖学金。1995年9月8日在洛杉矶西木区逝世,享年74岁。

  我是在2007年5月上旬某一天的上午对张爱玲故居进行实地走访的。那天是小胡的生日,洪安一大早就开车把我们拉到静安寺去烧香,同去的还有小雪和另外一位我不认识的姑娘。静安寺里香火很旺,善男信女往来穿梭,其中还不乏老外。据洪安介绍,静安寺是上海的著名古刹,静安区就是因静安寺而得名。静安寺相传建于三国时东吴赤乌10年(公元247年),南宋嘉定九年(公元1216年)移至现址。元朝后屡经修建,后毁于太平天国,仅存大佛殿。至到1921年增建三圣殿,才逐渐有了今日之规模。寺庙于1999年进行了大规模的整修,梵音古韵更加清幽绵长。全寺有天王殿、大雄宝殿、三圣殿等建筑。方丈室楼上设有真言宗坛场,上下5坛。此外还有真言宗大德持松法师纪念堂。今尚存宋光宗题词的石碑和洪武二年的大钟等文物。每年阴历四月初八,静安寺都要举行为期3天的庙会,场面十分的热闹。这不禁让我想起胡兰成的回忆:“我爱看她穿那双绣花鞋子,是她去静安寺庙会买得的,鞋头连鞋帮绣有双凤,穿在她脚上,线条非常柔和。她知我欢喜,我每从南京回来,在房里她总穿这双鞋。”我不知现在的庙会上还卖不卖张爱玲穿过的那种绣花鞋,但热闹却是肯定的,因为静安寺四周不仅商铺林立,而且还是上海市区内的重要交通枢纽。

  我在烧完香后与他们分手去了张爱玲的故居。我走在明亮的阳光里,想着两天前在这里遇到的惠丽,心里涌出一股暖流。那时一个和我一样挎着相机的老外拦住我的去路,用极不标准的汉语问我:“请问张爱玲故居怎么走?”我随口回了一句“follow me.”便独自的大步向前走去。

  其实,我是怕老外打断了我对惠丽的思念。我刚刚涌出的那股暖流让我再次想起惠丽在静安寺过马路时的情景,我甚至认为那就是刚才发生的事。我似乎又看见了她宝蓝色带有小白花的裙摆被风轻轻扬起的那一瞬间,还有她那双明亮的大眼睛和长得像古代仕女的鼻子。我仿佛还听见了那个下午她给我说的最亲近的一句话“知道我想飞到哪儿吗?”。有一阵我很想给惠丽通电话,这也是我唯一一次那么强烈地想给她通电话。我从挎包里掏出笔记本飞快地翻动,找出夹在笔记本里留有惠丽电话和通讯地址的纸条,然后打开手机对照着开始拨号。我在即将摁下发射键的那一刻却改变了主意,有个闪念突然蹦出来告诫我:别打电话,就让她安静地活在记忆里是最好的结局。

  老外的脚力的确强,他一直紧跟着我。当我冒出的念头使我最终收起电话的时候,他很友好地赶到我的身旁说:“谢谢你给我带路!”。我很郁闷,我知道他错误地理解了我的行为。有时误会是很可笑的,它会让人失去信心,觉得正在做的一切变得毫无意义。那天要不是那个长着一头黄卷发的老外说他的祖母曾经和张爱玲住在洛杉矶的同一座公寓里,我就改主意放弃对张爱玲故居的走访了。因为我实在不能忍受那个黄毛男人不停地讨教。

  长着一头黄卷发的美国人叫哈里,他说自己在香港大学研究汉语言文学已快十年了。哈里也就是从那时起接触到张爱玲的作品的,他宣称现在在美国和欧洲,没有谁能超过他对张爱玲的研究。他还得意地拿出一张照片,指着上面一幢乳白色的六层高楼房对我说:“这就是张爱玲在洛杉矶逝世前住的罗契斯特街公寓。”。我仔细地看着,直到常德公寓出现在我们的眼前。

  这次我们很顺利地进入了公寓的大门。我想着那天和惠丽被一个长相古板的中年妇女阻止在门口的情景,不禁偷偷看了一眼哈里。公寓楼道里的光线很暗,我们在乘坐那台老旧的电梯时,差一点被开电梯的又一个古板的中年妇女拒载。她的理由是我们不是这幢楼里的人。我们来到了60室(过去的65室),那扇深沉的紫红色房门紧闭着,哈里一边喊一边敲门,但最终还是无人应答。我们步行下楼,两人都没有说话。我又想到了胡兰成的《今生今世》,他是这样回忆与张爱玲在一起的:“我们两人在房里,好像‘照花前后镜,花面交相映’,我与她是同住同修,同缘同相,同见同知。爱玲极艳。她却又壮阔,寻常都有石破天惊。她完全是理性的,理性到得如同数学,它就只是这样的,不着理论逻辑,她的横绝四海,便像数学的理直,而她的艳亦像数学的无限。我却不准确的地方是夸张,准确的地方又贫薄不足,所以每要从她校正。前人说夫妇如调琴瑟,我是从爱玲才得调弦正柱。我们两人在一起时,只是说话说不完。在爱玲面前,我想说些什么都像生手拉胡琴,辛苦吃力,仍道不着正字眼,丝竹之音亦变为金石之声,自己着实懊恼烦乱,每每说了又改,改了又悔。但爱玲喜欢这种刺激,像听山西梆子似地把脑髓都要砸出来,而且听我说话,随处都有我的人,不管是说的什么,爱玲亦觉得好像‘攀条摘香花,言是欢气息’。”我在楼梯口的转弯处再次回头看了看那扇紧闭着的房门,“唉!就让他们在那里翻云覆雨、胡天海地吧!不打扰也罢。”我心里这样默默地想着。

  楼下杂货店的老板是在哈里买矿泉水的时候看见我的。他笑着问“又吃闭门羹啦?”我也笑着回了一句:“看来在上海实现新闻采访自由起码还要等一百年。”老板有些尴尬地一边抠着头皮一边解释,这也难怪公寓里的住户,因为这些年到这里来看张爱玲故居的人实在是太多了。而事实上曾经是张爱玲故居的那套房子里,早就变得和从前一点关系也没有了。他说这座公寓现在虽然被上海市列为了保护建筑,但作为私人住宅,居住者是有权拒绝访问的。他还指着楼的右侧六层处对我和哈里说,当年张爱玲和她的姑姑就住在那里,后来她和胡兰成结婚也是住在那里。我仰望着如今空荡荡的阳台,想象张爱玲穿着宝蓝绸袄裤,戴着嫩黄边框眼镜,脸儿像月亮的样子,不免觉得有些凄凉。因为那是一幅多么美丽的海派仕女图啊!

  哈里像一只长臂猿一样地忙着拍照,他时而伸直身子像一根细长的柱子,时而又弓缩在马路边的梧桐树下。他不停用德产莱卡相机哗啦哗啦地记录着张爱玲居住过的又一座公寓。忽然,哈里被一辆在十字路口调头的电车吸引住了,他高声喊着“电车,电车!”并飞快地向路口奔跑过去。杂货店的老板看着哈里的背影笑着说:“那不是老上海的电车啦。”这时,我突然想起张爱玲写过的那个电车厂,急忙向老板请教,他听后用手指着斜对面的一座工地说:“呐,就在那边,原来叫上海第一电车总厂。”我看着被蓝色铁皮围住的工地和高悬在空中的塔吊,耳边渐渐响起一阵由远而近的叮当声。

  美丽园

  

  很少有人知道胡兰成曾经住在美丽园的哪只角?也没有资料记载他上海的家是个什么样子?但有一点却是明白无误的,那就是美丽园的地价寸土寸金绝无虚假。据上海市房产管理部门发布的消息,2007年美丽园酒店公寓一套2室2厅2卫中区楼层约162平方米的房子,售价为520万元人民币;美丽园镇宁路168号一套1室2厅2卫1厨约92平方米16层装修过的房子,月租金是1300美元。

  美丽园地处上海市静安区西南角,延安中路北侧镇宁路东侧,属1899年英美两国划定的“公共租界”范围,最早是德国乡村俱乐部的别墅,日伪时期被占,后作为敌产遭没收。胡兰成当时的家在28号楼。据专门研究老上海历史的胡根喜先生介绍,上海的“租界”历史起于1845年,当时,英国首任上海领事巴富尔故意曲解《中英南京条约》中关于准许英国人在通商口岸租赁房屋或地基的条款,威逼上海道台划定一块专供英国人占据的居留地皮,并就划定地界一事与上海道谈判。在腐败无能的清王朝“垂范”下,上海道台宫慕久于11月29日用告示的形式,公布了与巴富尔“依约商妥”的《上海租地章程》,划定洋泾浜(今延安东路)以北、李家庄(今北京东路)以南,东以黄浦江东沿岸为界,租于英商建房居住。次年9月,双方又拟定西以界路(今河南中路)为界,至此这块总面积达830亩的土地,成为了上海的第一块“租界”地。后来,法、美、日、俄等国纷纷效法,到1899年12月,上海“公共租界”总面积已达32110亩。对于“租界”里的生活情景,清同治年间江西上高人黄懋材在他的《沪游脞记》里有过这样的描述:“夷场人口稠密,凡租赁夷屋者,房租而外,另有月捐,即有棚摊子及测字星卜之流,每月收捐银洋二三元不等;以故薪桂米珠,凡日用所需之物,其价较他地贵数倍。”到了张爱玲生活的二十世纪40年代,“租界”的历史虽然宣告结束,但原区域内的消费观念和消费形态却没有什么改变。相反,随着社会不断发展,人口不断地增加,某些方面较以前更显得突出。上海的“洋盘”也就是在这样的环境下滋生起来的,海派文化的精髓有着浓郁的西方文明色彩。胡根喜说,“租界”建立后,上海经济步入了新的历史时期。在中外资本地注入推动下,上海以外贸带动内贸、商业、交通运输业、轻重工业和金融业的连锁发展,使之在极短的时间内,就成为了近代中国最大的经济、贸易、金融中心。那一时期,西方文明迅速改变着中国人古老的传统观念,比如以华侨投资形式出现的“永安、大新、先施、新新”四大百货公司,就充分说明了现代商业理念对消费者的影响。其中“先施”以其门面装潢新颖,百货品种齐全而著名。“永安”不甘落后,将店面更新,且以热情周到的服务取悦顾客。“新新”则首创了冷气开放,以舒适的环境吸引淡季里的客户。而“大新”除了安装自动扶梯外,还明码标价,亮出诚实买卖的生意经。“租界”的出现还带动了市政建设的发展。今天的中山东一路、南京路、福州路、延安路、淮海路、西藏路、河南路、北四川路等,都是“租界”时期较早修建的主要交通干道。据有关资料记载,自1856年至1907年,外白渡桥就曾三度改建,16公里长的苏州河上建成桥梁18座。上海从独轮车到黄包车,再从三轮车到公共汽车和有轨电车,现代城市交通已臻完备。尤其是随着第一家煤气厂和英商自来火行的建成与投产,南京路第一次出现了明亮的煤气路灯,使“夜上海”初露光彩。胡根喜还说,早在1843年,英国传教士就创办了近代上海第一家翻译出版机构“墨海印书馆”,用以专门传播西方文明。有统计显示,在20世纪前50年间,中国各地翻译出版的外国书籍有556种,其中上海就翻译出版了434种,占全国翻译出版书籍的77.4%。这些书大多介绍近代西方最新科学技术和社会观,如《全体新论》、《几何原本》、《地学浅释》、《泰西新史揽胜》等。此外还有诸多中外合办的报刊,《上海新报》、《万国公报》、《字林西报》、《申报》、《新闻报》以及《格致汇编》就是那一时期的产物,它们不仅丰富着人们的视野,更重要的是有力地推动了上海迈进近代文明。但随着“租界”的不断开放和引进,像吸毒、卖淫、赌博等丑恶现象也在上海滩上泛滥成灾。据1937年的外国报纸报道,上海开埠不到百年,便已是可与英国伦敦、法国巴黎、美国华盛顿和纽约、俄罗斯圣彼得堡媲美的国际大都会了。

  旧时的“租界”地美丽园,现在已成了静安寺繁华商圈中的一块宝地。高雅的环境依然如故,无论是延安中路边夹杂在高楼之中的一幢幢旧式小洋楼,还是大西路上的树影车声,商店行人,都毫不隐讳地显露着大上海骨子里的高贵和不容改变。然而,我却一直不明白当年张爱玲为何不随胡兰成住在环境优越的美丽园,而是执意和姑姑住在一起?从胡兰成的回忆中可以知道,在两人长达四年多的婚姻生活中,张爱玲只去过美丽园胡兰成的家几次,其中住在那里只有一次。那究竟是张爱玲不愿住在胡兰成家里,还是另有原因呢?重新翻阅《今生今世》,我发现书里有这么一段叙述:“她不会被哄了去陪人歌哭,因为她的感情清到即是理性。连英娣与我离异的那天,我到爱玲处有泪,爱玲亦不同情。”。也许张爱玲不住美丽园的真正原因,当是不愿意睹物思人,想到另外的一幕吧!若是如此,也在情理之中。毕竟张胡的爱情还有着常人不能企及的另一面:“房里墙壁上一点斜阳,如梦如幻,两人像金箔银纸剪贴的人形。但是我们又很俗气。爱玲的书销路最多,稿费比别人高,不靠我养她,我只给过她一点钱,她去做一件皮袄,式样是她自出心裁,做得来很宽大,她心里欢喜,因为世人都是丈夫给妻子钱用,她也要。又两人去看崔承禧的舞,回来时下雨,从戏院门口讨得一辆黄包车,雨篷放下,她坐在我身上,可是她生得这样长大,且穿的雨衣,我抱着她只觉诸般不宜,但真是难忘的实感。且我们所处的时局亦是这样实感的,有朝一日,夫妻亦要大限来时各自飞。但我说:‘我必定逃得过,惟头两年里要改姓换名,将来与你虽隔了银河亦必定我得见。’爱玲道:‘那时你变姓名,可叫张牵,又或叫张招,天涯地角有我在牵你招你。’”(胡兰成《今生今世》)

  我是在小胡生日的那天下午重访上海戏剧学院的,二十年前我在上海实习时曾住在校园里的男生宿舍,如今我那位幼年时代的朋友和同学已经是教授了,二十年后重聚该有些什么样的感叹呢?我看着手里提着的那瓶“五粮液”,心里却是一阵的空。也许这就是人生的迷茫吧,我和他虽同在文字间梦游,但所得却又有万里之遥,真是“富贵故如此,营营何所求”啊!

  上戏是真正的美丽园,一棵棵法国梧桐像阳光里撑开的绿伞,呵护着林荫道上如花似玉的少女,那情景不禁让我想起李白的:“美人一笑褰珠箔,遥指红楼是妾家。”。那时礼堂里正在举行毕业演出,我听见哈姆雷特的扮演者正在大声高呼:“生存还是毁灭,这是一个值得考虑的问题;默然忍受命运的暴虐的毒箭,或是挺身反抗人世的无涯的苦难,通过斗争把它们扫清,这两种行为,哪一种更高贵?……”上戏建于1945年,是在原上海市立实验戏剧学校的基础上,与山东大学艺术系戏剧科和上海行知艺术学校戏剧组合并后组建的,于1956年从四川北路迁址到华山路630号即现所在地,美丽园校门是该院的后校门。

  我和我那位儿时的朋友见面时,他的老婆在一旁偷偷地笑。后来她告诉我,她老公曾给她讲过我小时侯偷农民家的鸡摔折腿的事。她说我和她想象中的那个小男孩简直是大相径庭,有一种对不上号的感觉。我回答说:“你要是知道你老公七岁就偷看邻家的女人洗澡,还敢嫁给他吗?”大家不由得笑了起来。那天,我们一同在美丽园的龙都大酒店参加了小胡的生日晚宴。我坐在灯火辉煌的餐厅里,一边听着莫扎特的钢琴曲就餐,一边想象着六十五年前张爱玲和胡兰成在大西路上散步的样子。那时,我身边的小雪正在剥一只大螃蟹,她眉头紧锁,修长细嫩的指头撕扯着螃蟹的两只前爪,犹如生气时揪扯一块淡青的手绢。我暗自惊叹上海女孩那份自然天成的优雅,却在一旁看得呆了。宴席散后,朋友的老婆对我说:“侬一点不绅士,看着人家剥螃蟹,也不帮帮忙?”我看着她不怀好意的笑竟若有所思地想了起来。那晚,美丽园的夜空很清澈,一望无际的幽蓝在闪烁的星星背后,如同一面映衬着人间温情的玻璃幕墙。还是张爱玲那句话说得实在:“现代的东西纵有千般不是,它到底是我们的,于我们亲。”

                                                    2007年7月于成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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