闽味杂忆
天光未亮,厦门八市的海腥气已经漫上骑楼。
青石板路上零星几点昏黄,老阿嬷佝偻着腰,木桶里游着活跳跳的斑节虾。
闽南人挑海鲜,要听尾鳍拍水的响动,声愈脆,肉愈甜。
这日正逢端午后,红蟳肥得横着走,钳子上还沾着龙眼叶的清香。
忽见店家捧出个青花大瓮,启封时腾起白雾。
原来是古法炖佛跳墙,老酒煨着辽参、干贝、鱼唇,坛底沉着两颗新剥的桂圆。
掌柜的是个矮胖汉子,祖上三代在开元寺边上开食肆。"光绪年间我们家炖这汤,路过和尚都要翻墙来尝哩。"他说着揭开蒸笼,整条东星斑卧在芋泥上,紫苏叶裹着鱼头,倒像戏台上的青衣甩出水袖。
榕城雨巷多苔痕。在福州三坊七巷寻味,总要被油纸伞绊住脚步。
同利肉燕的老板娘揉面时总哼评话调子,木槌砸肉声应着节拍。
燕皮薄得能映见掌纹,包上虾仁往高汤里一滚,浮起来便是白玉盏。
老食客讲究得很,必要先舀一勺汤暖喉,再就着青红酒细嚼。
檐角雨滴落进天井,忽闻远处传来当当锣响,原是鱼丸担子来了。那汉子挑的竹扁担压得弯弯,揭盖时热气裹着鲟味,鱼丸在清汤里游得欢实。
行至闽西,客家的土楼蹲在云雾里。戴斗笠的农妇递来簸箕饭,乌米饭裹着咸蛋黄,竹叶清香沁入米粒。
忽见檐下吊着腊猪头,主人说这是用红曲米腌的,"等霜降后切薄片,跟冬笋同炒,下酒能喝光整坛老酒"。灶间传来哔剥声,原来在煨姜母鸭。老砂锅底铺满黄姜,麻油香混着米酒气,鸭肉炖得酥烂,骨头缝里都渗着琥珀色的汁。
漳州古城墙下遇见个卖四果汤的老汉。石花膏像凝固的月光,莲子与薏米在糖水里沉浮,阿伯切菠萝的手势像在雕玉器。
"从前走船的人,上岸头件事就是来喝这碗甜。"他颤巍巍添了勺蜂蜜,蜜蜂围着陶罐打转。这时暮色染红九龙江,水面上飘来咸水歌,依稀是"六月蛏肥胜江珧,谁家新妇剖珠蚶"。
夜宿泉州,开元寺的燕尾脊挑着星子。
街边大排档支起炭炉,蚵仔煎在铁板上滋滋作响。戴银镯的惠安女翻动铲子,海蛎裹着地瓜粉跳起圆舞,最后浇上桔汁,酸甜气撞得人鼻腔发痒。邻桌老者就着土笋冻呷高粱酒,沙虫冻在醋碟里晃悠悠,"这吃食是郑成功练兵时传下的,你看这虫须多像战船缆绳"。
武夷山的晨雾沾湿布鞋底时,茶农已焙好第三笼水仙。
竹篾匾里躺着熏鹅,桂叶与糯米熏出的金黄渗入肌理。配茶的米糕印着寿字纹,咬开却是流沙的板栗馅。茶娘子挎着竹篮采野莓,说要渍了冬天蒸黄鱼,"岩茶解腻,江鲜增香,两样都生在九曲溪畔,原该配成对"。
暮春过莆田,满城荔枝垂红。
老宅天井里架起柴灶,做红团的主妇往粽叶上点胭脂。绿豆馅掺了桂花蜜,蒸熟后红艳艳如新嫁娘的盖头。墙头探出龙眼枝,青果尚小,树下阿公正翻晒蛏干,"等七月蛏田开海,拿这个煮粉,鲜得叫人咬舌头"。
忽忆起厦门大学旁的沙茶面摊。
掌勺阿婆认得熟客,总会多添一勺蒜蓉。碱水面卧在赤酱汤里,猪肝沿切得纸薄,油条吸饱汤汁后比肉还香。学生仔们围着塑料凳大快朵颐,远处演武大桥的灯影落在汤碗中,晃晃荡荡,竟像多年前郑和宝船载回的南洋香料,在光阴里慢慢熬成了这浓墨重彩的一味。
闽地食事,总透着山海相激的劲道。海味取其鲜,山珍取其醇,中间调和的是千年闽越人候潮听雨的脾性。今人常说佛跳墙金贵,我倒觉得街角那碗拌着花生酱的扁食,或许更得人间真味——毕竟菩萨跳墙只为尝鲜,凡人却是要日日与这烟火相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