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宅怨》
庭有枇杷树
枝繁果实疏
吾生尔植此
今时不知属
偶然听闻了一段宅门深怨,感伤至极之下,笔不能已。许是天意,尘封的石碑由我吹散边角的黄土。
01.
故事开始在黄土高原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地方。
这里没有肥沃的土地,种不出什么南方水稻,就连北方的小麦都不能种植,人烟稀少,决计成不了什么大的粮仓。可自春秋战国起,这样的荒芜之地却是兵家必争之地。
那时的这里没有公路,也没有汽车;没有什么大河,就连那最宽的无定河里也不见一叶扁舟,却莫名得了一个俗称----“黄土高坡的旱码头”。
从始皇派公子扶苏协助蒙恬驻守此地,明妃出塞经此……六郎巡视驻守等,种种历史留下的痕迹,形成了一道道穿插交错的古道,成了各地马帮来往的必经之地。
这一条条的马道就这样过了经年后,留下积年累月的故事。在那一条唱出著名的《赶牲灵》三十里铺的马道上故事更是多。
我曾抛下过所有的束缚,沿着如今已荒芜的古道走了一回。追寻前人的步伐,我走啊,走啊,看不见的头,回首,我想起一句诗:
古道西风瘦马
夕阳西下
断肠人在天涯
02.
耳闻民国之时,这条供各地马帮来去的道上,有个富甲一乡的大财主。他脾气古怪,贪财好色,除了早逝的正妻外,一生娶了四个姨太太,纳了三房妾,儿女亦是成群。
据说他有家财万贯,生意大的出了黄土坡。只要是马帮所行之处都有他开的旅店,有人说开到了河北、河南等地。
令人不解的是,土地革命之时,大闹老财,好多老财地主家都被搜刮了个底朝天。而这个土财主,被活活烧死在自家院里,砍了头,送了命,也没交出一个子,就连他的儿子们也不知道他把家财藏在了哪里。
除了留下的大宅,红军白军以及儿孙们,可谓是掘地三尺也没找到一个大洋。
03.
这个老财主活着时有个癖好,去过他家的人都知道,他的书房挂着一幅很稀罕的西洋画,是他的心头肉。
画中只有一个用油墨画的少女,穿着身民国新式旗袍,一双白色的高跟鞋。左手腕上戴着一支血红的玉镯,更衬她的玉手。
画中的少女顶多不过二十岁,翘着个二郎腿,神态悠闲的坐在窗前,弯起的唇角,乌黑雪亮的大眼睛以及微翘的睫毛,正深情款款的望着前方。不管是从哪个角度望去,都可以看到她的笑靥如花,简直就是一个中国版的蒙娜丽莎。
见过那幅画的人,再见过他的诸位姨太太们。不难发现,他的太太们都或多或少的,与他书房挂着的那副西洋画像中的少女有几分相似。他常常望着画中人发呆,且一看便是几个时辰,而且是万万不可打断的。
听年纪颇大的老妈子说,那是她们早逝的大夫人,也是她们曾经的小姐。她曾跟随一位住在县城的姓李的姨娘家表哥,去过上海,读了几年的书。
那幅画也不知是谁画的,反正就是在上海画的吧!在大夫人难产去了以后,这幅画就出现在了老爷的书房里。
老妈子还说,和小姐一起出去的还有一位同乡的女孩,姨娘家表哥把她两送到上海安顿好后,就独自去了北平的燕京大学读书。所以小姐在上海发生了什么,也只有那个同乡女孩知道了。
04.
窗外有棵繁茂的枇杷树,枝繁叶茂,却无甚果实。
我还打听到,这个老财主,自幼家道中落,父母早亡,又是家中庶子,本无甚出息。况且跟着哥嫂过活,甚是凄惨。幸而少年时,其家境殷实的舅舅怜其孤苦,把他接去同住。
他舅舅与妻子感情甚好,即使没有儿子,也终没有另娶。直到三十多岁才有了个独生女儿,所以甚是宠爱。当然也舍不得她未来在婆家受什么委屈,只待他日给女儿招个乖巧懂事的上门女婿。
他去了舅家后,一直勤勤恳恳,十里八村的都对他赞赏不绝。他舅舅更是信赖他,再加上自家子侄一个个好吃懒做,没个上进的。便越发中意他,时常派他出去打点一下生意或办点啥事。
后来小姐在上海不知怎么的派人送回封信,谁也不知出了什么事。他舅舅把家里大小事务都交给了他,然后收拾了些盘缠,匆忙带着舅母去了上海,走了整整一两个月才回来。
05.
因为这老两口是由前面说的那位李姓表哥带着去了上海,并没有带自家佣人。且人李家世代书香门第,虽比不得外面的富裕人家,但在这诺大的小县城还是数一数二的,比起这些乡镇小财主更是强了不知多少倍。
如今那李家表哥去世几十年了,他又是闹革命的,革命的号角一响。他就带头把家产上交,家丁遣散。况且他去上海也就那么几次,大都活动在北平,我着实打听不到当年这位油画里的小姐在上海发生了什么事。
你们可能疑问那位同乡的陪她一起去上海读书的小姐呢?对,我打听过。那个小姐回来过一次,但之后又走了,好像说也加入了国民革命。后来嫁了个黄埔毕业的军官,当了官太太,再后来就去了台湾,杳无音信。
我只知晓她回来没几个月,就和表弟的他结婚了。他成功入赘舅家,娶了独生表姐,这才有了本钱,发了家。
06.
那些老妈子说,老爷夫人把小姐带回来后,一脸的愁容,而且面容一下老了不少,身体是大不如前。
小姐的身子也不好,那小脸白的让人看着都揪心。她自回来就待在闺房里不见人影,夫人急得日日以泪洗面,没几天就传出婚迅来。
那家的车夫也说,他的表姐兼妻子,未出阁时去上海女子学校读过两三年的书,后因身体不佳,被家人接了回来,没过几个月就和少见的表弟成了亲。从那以后,应该是他们小姐从上海回来以后,他们这些下人就没见过她像曾经那样笑过,除了那幅画。
刚开始他们的小姐怎么也不答应这桩婚事,甚至绝食了几日,她的父母怎么也不肯依了她。
直到她的一位同乡女同学回来后,看了她一回,稍带回了一封信给她。没过几天她就答应和他结了婚,当然是入赘她家。
婚礼办得很简单,就请了自家亲戚和村里熟识的几家人。整个婚礼上,去的人都看的出,新娘子脸上挂着丝愁容,即使是笑也是挤出来的。
毕竟是读过书的,见了世面的女子。心里再苦再不愿意,但都会顾忌旁人的感受,对每个庆贺的人都会恰到好处的微微一笑,可终不达眼底。
反倒是入赘的新郎官面上没有一起难堪,而是长久以来第一次发自肺腑的高兴,有了丝年青人该有的活泼。
可看着新娘子这般模样,新郎官再如何开心,亲朋好友们想闹也不敢太过。
07.
都说穷人家孩子早当家,此言不虚。自从来了舅家,他的一言一行都十分得体,生怕哪里做错,在外面更是大人做派,让你找不出一丝毛病。
此时结婚的他也不过二十岁,娶了大两三岁的表姐。
其实从前他们也相处过些日子,那时他十三四岁刚被接来她家,她也不过十五六岁吧!她父亲专给她请了个村里的私塾先生,正好他也跟着读了几天书。
那时他刚来,对周围的一切不甚熟悉,且性格本就内敛,显得十分乖巧。而她自小家里无弟弟妹妹,父母又娇惯了些,且和城中姨母家外向见过世面的表哥走的惯些,性格自是比他开朗大方一点,对他这个表弟也是当成了亲弟弟。
自她十八岁离家去了上海读书,每逢往家稍寄东西给父母时,自是少不了这个弟弟的一份薄礼。其实那时按她这个年龄早就为人妻为人母了,可她不甘心,吵着闹着要去上海,口上说要跟表哥出去长见识,私心里是要拒嫁。
如今让她嫁给从内心当成弟弟的男人,委实别扭了些,况且她的内心着实不想在这种情况下嫁人。
看着自家表弟热情的招呼着宾客,替她挡了一杯又一杯的喜酒。她从来没有见过,他也可以笑的这么灿烂。她的心里想这笑容一定是装的吧,是她怎么也学不会的。
刚结婚的几年里,他待她极好,一心的盼她,百般讨好,整日里归心似箭。
那时他舅也是他老丈人觉得两人过的还不错,加上自己身体也不行了,就把生意全交给了他。
他也不负所望,接手不过几年,他家生意做的越来越大。
只可惜她还是一点没变,她的心还是别扭着。她左手腕上的红镯从来不曾摘下,他清楚的记着去上海前,她不曾戴过玉镯,她说过不喜欢玉镯的,还是她最讨厌的红色。婚后他在外面奔走时,给她买过各种样式的镯子,她也不曾戴过,仿佛腕上的红镯是什么稀世珍宝。
08.
结婚十年之久,他们都没有孩子。他无数次寻医问药,可大夫们都说没有问题。让他们放宽心,慢慢就会有了。
对于孩子他是期盼的,他从结婚起,就想和她有个孩子。其实他也是有私心的,以为有了孩子后,她的心就能回到他身上,只可惜天不遂人愿。
孩子没等来,等来了她父亲病逝。
之后没多久,不知发生了什么,那天晚上他把屋里的东西全砸了,吵了一通后摔门走了,而她自始至终只是哭。
过了些日子回来后,他就像变了个人似的。另修了别院,娶了一个又一个姨太太进了门,生了一个又一个的孩子,当然是跟了他姓。
她自觉理亏,纵然伤心也无话可说,终日里郁郁寡欢,言语也更少了。成亲以来,她就像变了个人似的,没有从前的活泼健谈,对他也没有曾经的熟络,相敬如宾般,但也没有刻意的排斥,尽所能接受他。
可如今面对这样的境况,她着实不知该摆出什么样的姿态对他,只能回避再回避,对他的所作所为不闻也不问。渐渐的他也愈发不满意,寻花问柳来刺激她如古谭般的沉默。
不知怎的这一年她忽然怀了孕,知晓后,他和她激动地掉了眼泪,可能为这个迟来的孩子吧?
可惜十月怀胎,落花流水,她走了,留下一个女儿。
本来产期是十月,他外出谈生意算好了日子的。谁知她早产,他回来连她最后一眼都没看到。
在她死之年,他亲手植了一棵枇杷树在他们的屋外,不知是为她还是女儿。他把自己的书房移到了这里,挂起了一副多年前私藏的西洋画于内。
09.
她死后,他越发的荒唐起来,对生意也不是那么上心了,又纳了三房妾,整日的酗酒。以致这十里八村的都骂他忘恩负义,是个白眼狼。
说他就刚结婚那几年还是个人,待她极好就是装的。那时他老丈人健在,他也孝顺,老人家觉的女儿没生下孩子有愧于他,慢慢的就把生意都交给了他,可是老人家刚走,他就不是个人了,把产业全吞了,对她也不是那么好了。
可外人又怎会知道,这个世上有这么一句话叫做“最是无情才似有情”。
她走了,只留下一个女儿,和一只不知来历的红镯。都说玉镯成双,他没有见过另一只,当然也不晓得在哪。他只知道自己永远失去了她,在这场爱情的角逐里,他输的一塌涂地。
他把女儿交给靠得住的老妈子照顾,就住在他和她原来的院子里。他把自己书房也搬到了这,方便照顾。
他让女儿跟了她的白姓,名祈梦。
在女儿五岁的时候,他带着女儿去了上海。那时国内经济动荡,那一去经月够他一个人回来了,他的女儿并没有跟他一起回来。
谁也不知他这次去了上海干了什么,他的女儿又去了哪里。
10.
从上海回来后,他便终日待在了书房里,开着窗,和画中人一起看着那棵枇杷树。
他从不许那些个女人进这个院子,在她走了一年后,他再也没有正眼瞧过她们这些女人。就连他的儿子们,他也不是特别待见。
女儿送走后,他就花了一笔钱把几个年轻一点的太太小妾打发了,不想走的就留在了别院和儿子们一起住。
后来红军挺进陕北开展了土地革命,他这个大老财是被批斗的首要对象。可是不管怎么批斗,他说除了那棵枇杷树和那幅画你们想要什么就拿什么吧!
可是搜来搜去除了树和画还有一间间的房什么也没有啊!于是那些当兵的就认为他把财宝埋在了树下,就叫人把树挖了,他拼了命保护也无用。
可挖了很深,连最细的根都挖出来了,也没挖到丁点东西。
那天晚上,半夜三更的,那些人又来了,还来了一个从延安来的头头,对他严刑拷打,让他供出把家财藏在了哪里,他都说没有。
可谁信呢?十里八村的人都知他有家财万贯,都知道他夫人留下了一只红镯,都想能让他夫人天天戴的一定是好东西。
于是他们就要烧了那幅画,眼看着那幅画被扔进了火堆,他心如刀绞,爬起来纵身跃入火堆抢画。
他的动作太过激烈,他的声音也太过悲恸,那些人以为他要反抗抡起刀就把他的头砍了下来,溅了漫天的血,血染红了燃烧的画,跳动的火焰里,画中人的笑是那么的诡异瘆人,他们害怕了,扔下刀就跑了。
大火蔓延,焚烧了所有,冲天的火焰,将这暗天破晓。
11.
大家一定奇怪那幅画的来历吧!他一个只读过几天私塾的乡野村夫,是决计画不出这样完美的西洋油画。
其实他这一生去过上海两次,这是他的一个小伙计说的。那时他十八岁,早已出了私塾,开始跟着舅舅伙计们跑生意。
那次舅舅要南下收笔比较麻烦的款子,时间都定好了。谁知正好前夜感染了风寒,卧病在床,让别人去不放心,就让他带个灵活的伙计去收帐了。
那时据她走了有两年了吧,他心里十分挂念,那时他还不知这份感情是什么。他办事果断,没几天就把这笔款子连本带利的收回来了,觉得时候上早,就一边让伙计把钱送了回去,说他还要去几家店考察考察。
然后他便去了上海,那时刚有了火车,他便是坐火车去了上海,打听了她所在的学校地址。
据她寄回的信里说,她正在学一种西洋画---油画。
他就那样不停打问,找到了她的教室。他那时还并不知道星期天这个词的概念,假期对于他们来说是陌生的。
他就是在星期天来的,隔着玻璃窗他看到她一个人坐在窗前笑的那么开心,似暖阳般照进了他心。
他刚想开口叫她,却发现她看的并不是自己而那个人正专注的画着什么。他第一次明白了什么是嫉妒,也明白了自己对她的挂念就是爱。
那天他没有出现在她面前就走了,他悄悄带走了那幅画,当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12.
可最后他的女儿、他的万贯家财又去了哪里?这也是我们所疑问的。
其实那时土地革命,他确实是除了那幅画和那棵枇杷树,再就是房屋外一无所有了。在他带女儿去上海前,他便卖了所有的家财,全换成金条和银票。
他找到原来那个陪她一起去上海的同乡的女孩,花了些钱上下打点了一番,从狱中赎出了一个男人。
岁月就是这么不公,几年牢狱之苦也并没有将那个人改变多少。
他把剩下的钱还有女儿都交给了那个男人,当着那个男人的面,把那只红镯交给了自己的女儿。
他确定那个男人在看到这只红镯后,一定会好好对他的女儿的。
最后他亲眼看着那个男人牵着女儿上了开往翡冷翠的轮船。轮船开动的刹那,女孩哭着喊“爸爸,爸爸,爸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