樱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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树枝上缠绵着的,是死却的殷红。干涸的血光早已不再流淌,却还是牵动着某些人的心房——毕竟每一张凄惨的风景画下的署名,从来都不是真实的——真实,早已经被人忘记了。
又是樱花早放的一年,祁寒中仍然无法出手,但是顶上的粉红却早已将天空遮蔽,显得有些诡谲。那粉红,似乎将从羸弱的枝条上流下,以凝练成血色的黏稠,也让人不禁有些胆寒。这一丛粉色的华盖里,有一株格外苍老——粗大的树干,盘虬似的树瘤,以至于连其项上的枝条,都如地下那些的一般粗了。如此时节,它却依旧恪守着自己的本性,一直未开,这倒显得有些迂腐了。樱花群树之外,则是一片面积很小的原野,如今仍是凛冬,野草倒并无樱花那般的逸致,依然倒伏着枯黄。原野往外延伸,则是一嵯峨的山巅,终年积雪,应该是死火山罢——山顶似乎是一口冰湖——不过这不重要,毕竟乱世之下,谁又有这样所谓复得返自然的雅致。
女子住在这片小原上,是村里的一个小民——远远的墟落本已渺小,谁又会在乎其中的任何一个。她的夫君本来是军人,出发前,他们约定一定要回来——无论发生什么。从此她日复一日地等待,城墙上没有多余的空间供她挑兮达兮,她便在门前踱步。家里的余粮已经食尽了,便开始学着丈夫的样子打理田地。现在的气候紊乱了到樱花也能在冬日开放,作物自然不可能有什么好收成,邻里知她的郎君是位军士,便也时时送点粮食过来。这闲适的情景,都使她觉得——岁月静好,除了没有夫君相伴 。
再惨烈的战争,也终会有歇止的一天。军人回来了,他与女子的约定是达成了,只是钻了个语言上的漏洞——「无论发生什么」。他归来时,体无完肤,尽是血液凝固后的黑红。头发已然蓬乱,半只胳膊下,俨然一截阴森的白骨——血仍然在慢慢地下澈——一滴一滴。身上的军服早已破败不堪,隐约表明身份的胸章勉强清晰——每一处衣不蔽体,都是黯淡的伤痂和血迹——为国捐躯的人终究是这样惨淡的结局,令人嗟叹,又令人唏嘘。兴许若不是约定的信念所加持,他早已死在路上了吧。
她被吓到了——吓到僵直而无法哭泣和展现自己的悲戚,但一刹那的恍惚,她恢复了——没有泪如泉涌,没有震惊与激动,反而显得有些漠然——大概谁也不知道她到了什么,也永远也不会有人知道。
他死前唯一的遗愿就是再看一看家乡的樱花,这凛冬中的粉黛,似乎是为了迎接他一人而盛开,或者说是为送他一程而落泪——落红,怎是无情物。他在她的搀扶下,踉踉跄跄地走出村庄。今天的天气格外清朗,万里无云,和煦的清风吹走了相思 ,吹来的,却是散不尽的恨意。本是让人游戏的风景,如今却在戏谑着二人无可奈何的命运。景色讽刺的不过是芸芸众生里的粟粒,而对于此二人,却是整个世界。
樱花里,她不变的笑餍似乎在对抗荏苒逝去的光阴。他含着泪,眼上早已朦胧着泪,却未曾流下。鲜血在草地上突兀了百步,绵延着他未尽的思绪。樱花颤动,从枝头飞下,在空中的姿态恍惚不定,旋转而飘然。这样的景致下没有欢腾鼎沸的人群,只有繁花盛开着,以及含笑九泉的人。
她快扶不动了,他也已经奄奄一息,终于还是到了分别的时候。那棵巨大的樱花树下,从此多了一滩难化的淤血,也许亦多了一缕忠志的残魂。情与义本就不能两全,他们是懂得——那一刹她看见的,不过是他脖颈上挂着的小香囊——情思犹在,其他也就作罢了。蔽日的樱枝上,半透明的花成簇开放,摇落在微风里,坠在他们身上。炽热过后,便是永远的冷寂——她应他的要求,让他在这凄美的时光里静一静,毕竟最遗愿已了,便也没什么可牵挂的了。
次日,她再来时,他已合上本就浑浊的双眸。树干上褪不去的红色,更为明艳,更为动人。他就在此长眠了。
雪山依旧矗立,顶上的冰湖也许化了;荒草彻底沉回土壤,以换作点点新绿。乱世还是让人忘却了如何伤心,唯余一片空然死寂,连自然都麻木了吧。
她觉得那樱花树很像自己的丈夫,从此便将它占为己有,连村民也不怎么和他来往了——一反常态,她的田以后都是丰收,没什么可聊的,便也很少与这般「认识错误」的疯人交际了。
寂寞有时也可以是一种解脱。经年之后,她坐在这樱花树下,安然离去,随尘土吹去与丈夫团聚了。
风雨如晦光如凝,乱世不诲万鬼喑。
清樱三千粉黛色,不足告慰忠魂灵。
业死殷红何流淌,不灭魂魄若伶仃。
唯余世人嗟叹处,旧时风景何事新。
暌违陈意今作土,揶揄古人怎为兴。
人皆沉郁复忧思,万般辗转不轮回。
遗愿既了何须恨,不过恋世再结冰。
芸芸众生万愁离,未言不知上苍心。
吹角常世或丰廪,阴郁沉顿人不禁。
一劫渡毕劫如影,一伤思尽伤随行。
苦厄无度生灵亿,大千阴积早成云。
生而此间无奈世,少年姿色耄耋吟。
哀兮血尽血作淤,以血止血几时停。
偏安一隅持自矜,一时欢晏一世清。
清白其身何所铸,浊泪孤戚余死寂。
何时何地何世风,所谓圆满一厢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