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人都想成为她这样的寡妇

曾经和朋友讨论古时的婚姻制度，在古代，一般只有男人才可以“休妻”，女人不能主动提离婚。倒是有一个主动要“离婚”的，那就是“马前泼水”朱买臣的老婆，可是千百年来，她受尽了别人的嘲讽，群众们对前朱太太的嘲讽与唾骂，只能与现在唾骂刘强东的前妻可以比拟：“看吧，你是有多瞎眼，以前嫌弃前夫穷，你看他现在多有钱，还娶了一个漂亮小媳妇儿，比你漂亮一百倍”——个人认为前朱太太和前刘太太未必有群众们想的那样“肠子都悔青了”，有时候当你不爱一个人，厌恶一个人时，连看到他的影子都会讨厌，他再有钱又有什么用？不能过到一块儿就是不能过到一块儿。

更何况后者（刘强东）还有毛病：脸盲症，或者“假装自己是脸盲症其实是太鸡贼之症”。

话再说回来古代女人无法离婚（现在2018年的不少女性依然不离婚，认为那很丢人，宁愿被打死也不离，因为离婚妇人贬值的太厉害），但假若丈夫实在不是个东西，和他生活在一起和住在地狱里没什么区别，那又该怎么办呢，办法只有两个，一：杀夫。比如潘金莲杀武大郎；二：等他死，等他死了就有好日子过了，至少日子能稍微好一点儿。

因此朋友对我说，其实《红楼梦》看来看去，贾宝玉的嫂子李纨，相比较过的还是挺好的。您别拿她和林徽因比，林是锅里一个，碗里一个，身上一件，箱子里一件的，后备胎老金（金岳霖）都住他们家后院了，这在古代，现代，能比得上的人都不多。可李纨和她同时代的女人们比，她的生活其实还是惬意的。

首先，她娘家家世清贵，父亲是国子监祭酒，可能家财不多，但社会地位高，嫁给贾宝玉的哥哥也算是门当户对。她还有一个儿子贾兰，贾兰很肯读书，又听话，后来还很有出息，给她封诰，对于一个古代女人来说，这就是最大的荣耀了。

李纨也很有钱。婆婆和太婆婆体谅她青年守寡，让她拿“董事长，总经理”（和老太太，太太同级）一级的工资，福利又好，比她的同辈人一个月多拿好几倍的银子，生活极有保障，富裕。

她有地位。古时守节的寡妇——当然要年资长，地位等同于进士，上公堂可以不跪长官，有座位，多少读书男子有这待遇？无论在家里还是在外面，都是无尽的尊贵。

当然也有人会说，她毕竟是个寡妇，年轻守寡，没有男人，日子岂不寂寞？请问，有男人的年轻女人就不寂寞了吗，男人就能天天陪伴着你和你鸳鸯戏水吗？和李纨同辈的，同样是少年夫妻的王熙凤和贾琏，那贾琏是个什么形状？双性恋。男的女的都要，腥的臭的都往自己屋里拉，在他和凤姐的大床上，他偏要恶心恶心凤姐，和那些野女人们乱搞，即使告到“最高领导人”贾母那里，贾母平时是很偏心凤姐的，但遇到这类原则问题，依然认为“哪个男人不偷腥”，不要小题大做好吗？

凤姐的婚姻还算是好的，相比之下元春如何，迎春又如何？元春贵为皇妃，一入宫门深似海，一生中能得到男人几次“宠幸”，几次“温存”？迎春更是悲惨，嫁了一个“中山狼”，家暴，色情狂，最后结婚一年就被折磨死了，试想，假如迎春命硬一些，身体素质强一些，怎么折磨都死不了，那么，在她的心里一定是只剩下一个信念了：等那个畜生老公死去，她就有好日子过了，出头了，翻身了，做主人了。

只可惜可怜的迎春等不到。可以说，李纨现在的状态，那是迎春烧一辈子高香都求不来的。

李纨的日子是舒心的——有了男人不一定会舒心，没有男人也不一定会不舒心。综上所述，她有钱有地位还有后半生的希望（自己的亲儿子），所以她其实挺活泼外向的（槁木死灰只是她的表象），爱参加个社会活动，对很多年轻人的聚会还是挺有兴趣的，活得有滋有味，并不如其他庸碌妇人一般“诈尸”。比如赏花啦，开诗社啦，兄弟姐妹们联欢吃烤肉啦，评点姊妹们的作品自居为“评论家”啦，她都兴致勃勃。

假如日子过得紧巴巴的，天天忧柴忧米，又或者吃穿是不愁，但老公左一个小老婆，右一个小老婆的放在屋里，天天和小老婆喝酒，当你是透明的，而且还要你帮他去物色新的小老婆（比如邢夫人）；再比如老公小老婆倒是不多，可小老婆很会下崽子，下了一窝，天天给你添堵，让你担心小老婆生的孩子夺了你亲生儿子的宠爱（比如王夫人），那时候你又怎么样呢，还会这么“文艺”这么“诗和远方”吗，你还会风风雅雅闲情逸致迎风流泪地给自己起别号，读诗，评诗吗，你就糟心去吧，明争暗斗去吧，一地鸡毛去吧。

尽管现在也有很多人评论中国女人的婚姻为“守寡式婚姻”“丧偶式育儿”，但，同样是“婚内寡妇”，有几个比李纨过得好？李纨每个月不干活都可以拿那么多钱，有一群下人，老妈子伺候她以及她的儿子，婆婆即使不待见她（只是假设），但她是守节之人，按当时礼法，没有确凿把柄，再恶的恶婆婆都不敢随便给她脸色看（你得师出有名）；同辈的妯娌，姐妹都得尊敬她，因为她是“道德模范”嘛，在富家当一个寡妇（穷人家的那是另一回事儿），那可真是羡煞了不少有配偶的女人。

因此，张爱玲小说里，那些有老公的太太少奶奶们，会由衷地对当家寡妇大奶奶说：“还是你好”，至少寡妇奶奶不会遇到富家那些常见的，宠妾灭妻，争风吃醋之类的破事儿。

当然，有人会说，李纨没有性生活（好像元春，王夫人邢夫人她们有一样），女人可以不要任何东西，只要男人一个温暖的怀抱——一般来说，这样的故事，这样的句子，这样的意淫，只有男性作者才写的出来。我作为一个女性作者，根本写不出如此违背常情的文字。

男人总是喜欢站在他们男本位的立场上，以一种“天下女人离了男人（而男人的代表正是他本人）就活不了”的姿态，写尽少女恨嫁，寡妇思春，比如：一晚上把一串铜钱扔地上，然后再一个一个捡起来，夸张寡妇的凄凉。但，这样的故事不可能发生在李纨身上。

个人觉得，李纨和现在经济独立的时代女性差不多，她有钱有学识有自己过日子的乐趣，她也懂得如何过日子，找乐子，怎么还会孜孜不倦地独沽一味地只想要“性的满足”？另外，在现在的环境里，要想得到“性的满足”还不是一件信手拈来的事儿？而当这一起都唾手可得时，很多90后年轻人就都开始“性冷淡”了，辗转挣扎，或者追求于此最低层次满足的，大都还是性资源比较缺乏的人群。

曾经有评家有“李纨完美”之说，指的是李纨的性格和道德规范，我正好相反，我认为李纨和书中其他的薄命女子相比，当然她也是薄命的，可她似乎还过得更舒心一点。每次我看到李纨在书里说她把自己老公（贾珠）以前的女人们，全都“打发”走了时（她找的借口是这群小娘们都守不住），她内心那种昂扬，舒坦，扬眉吐气，眼前一清的姿态（忽略她说话时居然还落下泪来），是书里所有的妇人们都没有的，王夫人邢夫人没有，王熙凤秦可卿没有，林黛玉薛宝钗史湘云若是结了婚，亦是没有。

只有她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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