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爱你,与你无关
该如何提笔,我竟不知了。
此刻我的心情,是悲伤吗?是绝望吗?我想,都不是。那应该是一种失落的无助,空空荡荡。
一部电影,竟会给我这样的感觉。我后悔点开它,却又无法抗拒它对我的吸引。就这样反反复复,看一遍又一遍。
泛黄的色调,像一张张旧照片,背景是林海的《琵琶语》。这样的开场,太过阴郁,不会是一个轻松的故事。
Part 1
1948年,北平,深冬。一个男人在自己四十一岁生日当天,收到了一位“陌生女人”的来信。这封信里,藏着一个女人的一生,她用一生来诉说,对这个男人的爱恋。
“你,从来也没有认识过我的你。
我的儿子昨天死了,为了这条幼小的生命,我和死神搏斗了三天三夜。在他身边足足坐了四十个小时。
此刻,他那双聪明的黑眼睛,刚刚合上了。他的双手也合拢来,搁在他的白衬衣上面。现在在这个世界上,我只有你一个人,而你一无所知。
你从来也没有认识我,而我要和你谈谈,第一次把一切都告诉你。我要让你知道,我整个的一生一直是属于你的,而你对我的一生一无所知。
要是我还活着,我会把这封信撕掉,一直保持沉默,就像我过去一直的沉默一样。可是如果你拿到这封信,你就会知道,这是一个已死的女人,在向你诉说她的身世。
看到我这些话,你不要害怕。一个死者她别无祈求,她既不要求别人的爱,也不要求同情和慰藉,只对你有一个要求。那就是请你相信,我所告诉你的一切,请你相信我所说的一切。
这是我对你唯一的请求,一个人在自己独子死去的时刻,是不会说谎的。”
信的开头,一个濒死的女人用淡淡的语调开了口。我无法切身体会她的那种心情,只想努力从她的话语中揣摩出关于她一星半点的曾经。
Part 2
18年前,1930年。
“你肯定再也想不起我,想不起那个寒酸的,小学教员的寡妇,和她那尚未成年的瘦小的女儿。
我和你住在同一个四合院里,在你搬进来以前,住你那个屋子的人每天吵架。对邻居也是恶言相对。
终于有一天,这家人出了事。那男人是个飞贼,专偷大宅门。被侦缉队访着了,下了大牢,巡警来人抄了他们家。
封条在北屋的门上贴了三天,后来又给揭了下来。房东太太跟妈妈说,一位作家同时也是在报馆里做事的单身文雅的先生租了北屋。
那是我第一次听到你的名字。”
时光被镜头拉回到过去。一个小学教员的寡妇带着自己的独女住在北平的一家四合院里。在那困顿环境里长大的女孩,身上总是带着一种孤独,这种孤独里,有着强烈的自卑与高傲的自尊,敏感而忧伤。一张稚嫩的脸上,有一双仿佛能看透世事的眼眸。
女孩跟在母亲后面,看着北屋的管家带着佣人忙前忙后,打点着一切。心里开始了幻想,这里面住着的究竟会是怎样的一个人呢?那是一种期待,对于一个几乎没有什么阅历的女孩来说,这种变化让她觉得新奇。过惯了太久的平淡生活,一点点的风吹草动都足矣吸引她的注意力,激起她的好奇心。
“你有太多书了,我想。我只有十几本书,都是普通纸做的封面,很便宜。但我爱若珍宝。而这个人有这么多的书,还有这么多外国书,这个人应该长成什么样子呢?
我猜,你是一个戴眼镜的老先生,续着长长的胡子。严肃,和善,风趣,就像我的地理老师一样。
不同的是,你一定更和善,更温雅。第二天,你搬进来住了,但我没能见到你。只是听到从你屋子里传来的音乐声和笑声。
一连三天,都只是听到你屋子里的音乐声和笑声,很多人的笑声。你好像只是一种声音,音乐一样温柔,笑声一样快乐。
我看到你了,你和我孩子气的想象中老爷爷的形象,毫不沾边,我真的吓了一跳。”
女孩终于见到了作家先生,他很年轻,很有力,与她想象里的老者模样完全不同。这足够让一个花季少女感到惊喜。就像是一缕清风,吹开了她的心。
她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用手把原本放在耳前的头发捋到了耳后,又抚了抚额前的刘海。她对着镜子抿了抿嘴巴,勉强挤出了一个微笑,随后便是一声叹息。
我想,叹气的那一刻起,她便已经喜欢上了作家先生。而喜欢一个人的时候,便总是会觉得自己不够好。人们总是会在自己认为重要的人和事面前,变得小心翼翼,因为太在乎。
翌日,母亲准备了衣服给女孩,上面有一大块的补丁,女孩不愿意穿,可最后还是妥协了,她别无选择。我知道,她是怕喜欢的人,看到自己寒酸的样子。毕竟,谁不希望能在喜欢的人面前,展现最好的一面呢?
可越是害怕,越是担心的事情,就越是会发生。一出门,她便和作家先生撞了满怀。
“从那一秒钟起,我就爱上了你。我知道女人们经常向你这个骄纵惯坏了的人说这句话。可是请你相信,没有一个女人像我这样死心塌地的爱过你。
过去是这样,这么多年过去了仍然是这样。因为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东西,可以比得上一个孩子暗中怀有的,不为人察觉的爱情。
因为这种爱情不抱希望,低声下气,曲意逢迎,热情奔放。这和成年女人那种欲火炙烈,不知不觉中贪求无厌的爱情,完全不同。
只有孤独的孩子,才能把全部的热情聚集起来。我毫无阅历,毫无准备,我一头栽进我的命运,就像跌进一个深渊。
从那一秒钟起,我的心里只有一个人,就是你。”
什么是命运呢?放在爱情这件事情上来说,有时或许不过是一个眼神,一个拥抱,甚至是一个不为人在意的细节。女孩的热情被孤独滋养,那样炙烈,纯粹。
她不知道前方等待她的会是什么,只是陷进去,再陷进去。她透过窗户看到作家先生在写字,于是她也有模有样的学写起来,那样认真。她看到他带各种各样的女人回家,每一次都伴着欢声笑语,她不是很懂,但她不开心。
过年了,四合院里很热闹。女孩的母亲做了饺子,让她给北屋送去。女孩不去,并转身告诉母亲这样的做法不过是“巴结”。多么强烈的自尊心啊,她早已在不知不觉中把自己放低到尘埃里,她的内心深处,大抵上是觉得自己配不上作家先生,但却又想要离他再近一些吧。她是这样矛盾,这样执拗。
可当她看到母亲送了饺子,和作家先生一起放烟花的时候。她又是羡慕的,若是她去,就能离他这样近了。
终于有一天,她看到他的管家在院里收被子,她鼓起勇气上去帮忙。其实,她不过是想去他住的地方看一眼,好像这样做,就能让自己更了解他一些,他们的距离就能更近一些。
“那是我第一次走进你的房间,里面的一切都那么昏暗,懒散,舒适,像一个暧昧的邀请。我闻到你的味道,烟的味道。感到一种使人昏沉的幸福。
那匆匆几分钟,是我童年时期最幸福的时刻。我要把这个时刻告诉你,是为了让你,你这个从来也没有认识过我的人,终于感到有一个生命依恋着你,并且为你而憔悴。
我要把这个最幸福的时刻告诉你。同时,也要把那个最可怕的时刻也告诉你。可惜这二者之间,挨得如此之近。”
平静的生活就这样被打破。女孩的母亲改嫁,他们要离开北平,去山东了。为什么?我不想离开,我宁愿生活过的困苦,也只想要默默的在这里看着你。女孩这样想着,晕了过去。这对她而言,打击太大了。
“最后一夜了。明天,我们就要坐火车到山东去。那个夜里我忽然感到,不在你身边,我生命的时钟就要停止。”
离开的前一夜,女孩睡不着。她蹑手蹑脚的穿了衣服,来到作家先生的门前,胸口起起伏伏,里面的一颗心脏仿佛就要跳脱而出。伴着急促的呼吸,她叩响了他的门,嗒,嗒,嗒三声,没有人应答。
她在夜色中紧紧地抱住自己。凌晨的钟表敲了三下,又是欢笑,嬉闹。她再度看到他拥着一个女人而归。那该是怎样一种心情,你的眼里从来都没有我,而你却已是我生命里的全部。
该放弃对你的爱恋?不该再忍受你与旁人的你侬我侬,可哪里会这样容易?就这样离去吧。
“我的儿子昨天死了。如果现在我果真还要继续活下去的话,我又要孤零零的一个人了。
世界上再没有比置身于人群之中,却又孤独生活更可怕的了。我当时,在从山东漫无止境的六年里深深体会到了这一点。
我一心想着你,在心灵深处始终和你单独待在一起,一坐一整天。回想每一次见到你,每一次等你的情景,那只有一年,却像我一整个童年。
每一分钟我都记得,就像昨天才刚发生。我把你写的文章和书都买来了,为了能看到你的名字。只要能看到你的名字,那一天就是我的节日。
这六年,我一刻也不曾和你分离。这六年,我一心一意只想一件事,就是回到北平,回到你身边。
终于,那一年,我考上了北平的女子师范。”
Part 3
6年后,1936年。
一个人有多少个6年呢?这漫长而又短暂的6年,女孩只想一件事,就是回到作家先生身边。这该是一股怎样的力量?我想,努力地,却又不过分期待一个结果地去靠近一个人,要比远离和忘却他更需要勇气。如果说一开始我是同情她,那么此刻,我是敬佩她的。
女孩搬进了作家先生对面的屋子,每日透过窗户便能够看到他的身影。心情的起伏全因他而起,看到他出现时的欣喜,看到他走远后的落寞,看到他牵着别人手时的难过和看不到他时的思念。不过都是她一个人的事,从来没有人知晓。
直到那天,学生运动,他拿着相机站在旁边。女孩混在队伍里走过时,用调皮的眼神与他对视。他才有了一丝的心动。是啊,这样清纯的女学生,简单,干净,没有过多的城府,更不同于以往的那些胭脂俗粉。只是他永远不知道,这个女孩爱他是怎样之深。
借着骚乱,他牵起女孩的手。聊天,吃饭,带她回家。他说:你这个小巫婆,到底是从哪里来的。那一刻女孩是兴奋、悸动的,只要能和她的作家先生在一起,她是不在乎结果的,快乐淹没了她。可我想,日后的某一天,当女孩再次想起这句看似娇俏的情话,会不会很难过。因为,他竟从未记起过她。
“你不会明白的,在这一刻,在你的家里,过去的岁月犹如一股洪流,劈头盖脸向我冲了下来。我的童年,我的梦想,我的整个一生都在这里。
这是我千百次望眼欲穿盼着的一扇门,现在我迈进来了,被你搂在怀里。这就是我的梦,一个终于变成真实,醒了也不会消失的梦。”
后来,她和作家先生做了很多值得回味一生的事情,那段时间她是真的快乐。可这些都是短暂的。他怎么可能一直与她在一起呢?他就像是风,她永远也抓不住。
“几天后,你回来了,但再也没有找过我。那两个月里,我天天看着你在院子门口进出,那个时候我忽然发现,我对你的心灵来说,无论是相隔无数的山川峡谷,还是在我们的目光只有一线之隔,其实,都是同样的遥远。”
Part 4
3个月后,1936年。
“不久,我发现有了你的孩子,我决定搬走。你叫我怎么告诉你呢?你是永远也不会相信一个少女,她曾经也将一直对你,这么一个并不忠实的人坚贞不渝的。
你也永远不会坦然无疑的承认,这孩子是你的亲生之子。你也许还会觉得我另有企图,你会对我疑心,在你我之间会存在一片阴影,一片淡淡的,怀疑的阴影。
而我是有自尊心的,我要你一辈子想到我的时候,心里没有忧愁,我宁可独自承担一切后果,也不愿意变成你的一个累赘。
我希望你想起我来,总是怀着爱情,怀着感念。在这点上,我愿意在你结交的所有的女人当中成为独一无二的。可是当然了,你从来也没有想过我,你已经把我忘得一干二净。
我回到山东,在一个同学家住下,想在那儿生下孩子。后来发生的变故你也知道,战争爆发了,日本人打来了。
我怀着身孕逃亡内地,直到再也走不动了,所有的亲人朋友都失散了。我在四川江边的一个小镇,生下了孩子。
我不能把你留住。可是,现在可以把你永远交给我了。我可以在我的血管里,感觉到你在生长。你的生命在生长,我们的生命连在一起了。正因为如此,我感到如此幸福。
你再也不能从我身边溜走了。”
当女孩变成了女人,变成了一位母亲。她在对待爱情时的要求,依然是极致的。她了解他的为人,但她也心甘情愿投身其中。在他的冷漠与忘却面前,她选择独自离开,不吵闹,不纠缠。无关乎他怎么想,只是不愿让自己的这段感情被怀疑,被误解,即使一个人受苦,她也想要成为对方生命力的独一无二。
Part 5
8年后,1944年。
女人成熟,优雅,仪态举止端庄大方,成为了一名交际花。
“在这个世界上,穷人都是糟践踏,受凌辱的,总是牺牲品。我不愿意,更不愿意让我的孩子,我那聪明可爱的孩子,在陋巷的垃圾堆里,在肮脏的空气中长大成人。
不能让他稚嫩的嘴唇,说那些粗俗的言语;不能让他白净的身体,穿着破旧的衣裳。你的孩子应该拥有一切,拥有和你相等的生活。
所以我和别人在一起,跟那些可以给我提供这样生活的人。不管是年轻的还是老的。”
这是心痛的感觉。同样作为一个女人,我心疼她。看着出没在声色场所里的她,我觉得她傻,为什么要让自己沦落至此,曾今的高傲呢?自尊心呢?怎么能因为一个男人而荡然无存?这一切值得吗?
可是,爱又有谁能说得清,又如何能以凡尘俗世的标准来去评判呢?没有人有资格谈论别人的爱情,因为它没有对错,只有选择。
“时隔八年,我们又在同一个城市,同一个圈子里。我常去的地方,也是你常去的地方。我常遇见你,我们甚至有共同的朋友。
你又一次忘记了我,可怕的陌生。你总是认不出我是谁,而我也已经习惯了。经过了这些年的战乱,国破家亡。我对你的那份感情,显得那么微不足道,连我自己也羞于提起。
我只做一件事,就是在每年你的生日,给你送去一束白玫瑰。和我们第一次在一起时,你送给我的一样,以纪念那已经忘却的时刻。
可是今天我埋怨自己,我应该让你见孩子。因为你要是见了他,一定会爱他的。他是那么的开朗,可爱,他又是那样的漂亮,娇嫩。”
去听戏,同一个戏场,不同的位置,她和他身边,皆是不同的人。女人望着作家的方向,他的手指跟着鼓点有节奏的拍打,她的内心突然的就升起了一股烦躁,再也坐不下去,起身离开。家里有她的孩子,那是她唯一的慰藉。
舞会,他们又相遇了,他依旧不记得她是谁。技巧娴熟地上来搭讪,攀谈。意图很明显,不过是一夜贪欢。她怎么会不知道呢?所以当他提出要求的时候,她未曾有丝毫的犹疑。
“朋友算什么,自尊算什么。下一次我还会这样,你的声音有一种神秘的力量。让我无法抗拒,经过十几年的变迁,依然没变。
只要你叫我,我就是在坟墓里也会涌起一股力量,站起来,跟着你走。”
她再一次陷在自己的深渊里。可那又如何?相似的场景,相似的话语。她再熟悉不过,而他,竟以为这些都是巧合,说和她在前世一定有一段姻缘。
可笑至极。女人爱了他18年,到头来他却不记得丝毫,竟还扯出什么前世。这便是她倾尽一生的爱恋,她冷笑。对着镜子收拾妆容,她看到他动作娴熟地往她的包里塞钱。一夜贪欢,这是她在他心目中的标价。泪水在眼眶里流转,她望向桌子旁的白玫瑰,问他是不是一个女人送的。他说也许,不知道是谁,就是每年都会在生日的时候送来。
悲痛,绝望交织着,她只说一句:我走了。
庭院里,她看到了那位老管家。他颤栗着说“早啊,小姐”,他是她这些年心迹的见证者。连管家都记得我是当初的那个小女孩,可你为什么,就是不记得呢?
“我的儿子昨天死了,我们的孩子。现在我在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别的人可以爱,只除了你。可是你是我的什么人啊?你从来也没有认出我是谁。
你从我身边走过,你总是走啊走啊,不断向前走。曾经有一度,我以为可以把你抓住了。
在孩子身上抓住了你 ,他一天天长大,他的眉宇之间,他安静时的神态像极了你。可一夜之间,他就残忍的撇下我走了,一去永不复回。
我又是孤零零的一个人了,比过去任何时候都更加孤单。你现在也许知道了,不,你也许只是隐隐感到,我是多么爱你。可是谁,谁还会在每年你的生日,老送你白玫瑰。
花瓶将要空空的供在那里,一年一度的在你四周,吹拂着微弱的气息。而我轻微的呼吸,也将就此消散。
我写不下去了,亲爱的,保重。”
影片就这样结束了,镜头从空花瓶上滑过,男人打开窗,望向对面的屋子,仿佛看到了曾经那个孤独的女孩,青涩的脸庞。
这样细腻的描写一个女人一生的爱恋,兵荒马乱,太过沉重。我也写不下去了,就到这里吧。
浮世多少云烟,我爱你,与你无关。
《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根据奥地利作家茨威格同名小说改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