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里的月光
城里的月光
2019-6-2
我从薪酬主管孙小姐手里接过这个月的薪资条,去掉因为一次投诉扣除的500块共计10500,我很满意的眼神向孙小姐投以感激,她只是简单平静地说了声“谢谢你!”,低头又在招呼着下一位同事进门。
这是一间我熟悉的办公室,其实我对它的熟悉也就仅限于每个月到孙主管这边领取薪资条,当然还包括平时遇到自己工作失误遭致顾客投诉确认后薪资扣减的当面沟通,前后两种不同的心情,我在同一天就前后经历过,上午还在委屈摇着头从办公室里出来,下午又是感激的眼神望着孙主管,不管怎么说,当收到薪资到账的短消息,一丝欣慰爬上心头,今晚又可以在媳妇小梅面前跟她描绘起我们可以期待的未来。
可是最近两次,当我眉飞色舞,绘声绘色地讲述着我重复多遍的未来时,我发现小梅眼里并没有我所期待的等到房贷还清,孩子长大,简单幸福的开心的样子,而她一副心事沉重,满脸迷茫,欲言又止复杂的表情让我心生疑惑,这日渐明晰的生活她还有担心和怀疑吗?
(一)
我只是一名普通的快递员,三年前我还在老家生活,一个生活休闲安静的中部小城,我一直等到27岁在父母的一再催促下奉子成婚,一年后孩子出生,为了小梅他们娘俩有个温暖的家,我贷款买了一套居室,赶上媳妇生孩子又需要营养,靠我一个月开出租两千元的收入除房贷后基本上就入不敷出了,每个月饭桌上的素菜都还是从乡下父母那边运上来,小梅看到气喘吁吁的我把从乡下成捆的素菜抗上楼,她抱着孩子站在墙角,用心疼和怜惜地眼神望着我,从洗手间拿来毛巾递上,试探性地说:“成军,我听楼下矮子媳妇说现在大城市跑快递每月也能赚到好几大千,勤快点的还能1万出头”,她说话时不紧不慢,像是在观察着我的反应,“不过孩子还这么小,我们分开也不......”。我只是淡淡地笑了声,看着日渐发胖白净的妻子,没有再说什么,要不是家里日子紧巴,谁还希望刚刚开始日子的夫妻就分开呢。
我背着小梅跟矮子媳妇问起矮子在上海做外卖的情况,她脸上迅速堆满了开心和幸福,招呼着进门吃西瓜,六月的天气,夜晚凉风习习,我站在门外,推脱着还有其他事情,是下楼时突然想起他就顺便了解他在那边打工的真实生活。
“除掉他自己在那边的开销,每个月可以给家里六七千”,她故作低沉的声音回荡在我耳边,我一个月在家开车也就两千左右,而矮子每个月还能贴补家里六七千,我有点惭愧地摇摇头,翘起的嘴角露出一丝遗憾,我匆忙下楼,从门缝里看到矮子家里日渐丰实的家具在昏暗的灯光下格外显眼。
而矮子家一年前的日子比我现在还要紧张。
(二)
可等我真决定要学着子矮子去上海闯生活时,小梅显得担心又紧张,我虽是穷人家的孩子,但从职业学校毕业后就呆在家里并没有在外闯荡,小梅在家最小,她妈妈不同意她高中毕业后出门打工,认为女孩子在家找个好的婆家就行,其实是她妈妈担心小梅外出后就会变得不听话,邻居家小娟就是这样。
小梅为我准备了一年四季的衣服,好像我出门一年都不会回家的感觉,我没有心思整理,胡乱塞在箱子里的衣物被小梅清了出来归类理好,我望着她怀抱里出生才5个月的孩子,眼睛里透彻得看不出一丝杂念,想着本来相亲相爱的一家却要为了生活两地分离而难过,小梅整理好箱包站起来又拉了拉我的衣领,眼睛里含着的担忧我全看在眼里,我跟她讲从我们城里到上海也就一天的时间,晚上就能听到我平安到达的音讯了,她眼睛里的泪水又不知不觉地流了下来,我轻轻拍了拍她的脸,亲了亲她的额头,带着复杂的心情将她轻轻地揽入怀中,我和小梅从相恋到生子从来没有分开过,今天有了第一次痛苦但向着美好未来的分离。
我答应她等我安稳下来,我就会尽快接她过去,我心里计划着小两口在外面一起闯荡要让孩子和父母过上幸福的生活,想着这个,我看着她逐渐平复的脸也就踏实了起来。
(三)
见到矮子是在第二天中午了,昨晚他匆忙当中接了一个夜宵单子,本来以为时间充沛,结果店家忙碌留给派送员的时间比较赶,他让在上海认识的一位朋友来火车站接我,他估摸着送完那一单就能赶着回宿舍见到我,可昨晚突然的瓢泼大雨,硬生生地把矮子逼在了他熟悉的一个老乡那呆了一宿,他电话里一再的歉意反而让我觉得不好意思,在我的印象中,我和矮子的感情实际上也就认识和简单的寒暄。
我呆在矮子宿舍里辗转反侧。这是一片将要拆除的破旧的棚户区,潮湿阴暗的平房挤着三个人,都是从老家来上海做快递的,两个已经成家,从下班回到宿舍起就抱着手机和家里人视频,听得出来距离远了,时间久了男人的牵挂明显多于女人,而视频那端更多是无奈和怨言,言语中不是哪里人情世故需要钱又是小孩不听话加上和父母之间的误解等等,让人听着难过。我在家时尽管家庭经济不宽裕,可小梅从没有跟我这么抱怨过,我心里顿时一惊,想想接下来我和小梅之间是不是也会这样,背脊丝丝凉意。再看看那个年轻小伙,一会就窝在凌乱的床上,躲在被窝里的汗脚伸出来散发着阵阵酸臭味,眼睛盯着手机里的抖音视频痴痴地傻笑,总觉得怪异不自然,沿途的高铁上,身边一个漂亮的女孩也是看着快手上的视频发出嗤嗤的笑声让人浑身发毛,这年头越来越多的人生活在自己的世界里,根本不顾及周边人的感觉。
雨越下越大,今晚见到矮子是不可能了,我本想见到矮子后想仔细问问他这边做快递的情况,怎么入手?怎么才能赚到钱?这是我的心里话,我出来就是为了赚钱的,说出来一点都不觉得害羞。
矮子室友提醒我,赶紧跟嫂子通个电话吧,估计她还惦记着你呢?我看了看表,9:30,这个时间点,孩子应该睡着了,我轻轻地拨通了小梅的电话,铃声没响两下就听到小梅急切的声音。
“怎么到现在才回复,担心死我了”,我本想说孩子还没睡,眼睛里就有了泪花。
“见到矮子了吗?你打算怎么开始呢?”小梅层层递进,我支吾着,不知道怎么回复,如果说还没有见到,估计她会更着急,如果说见着了还要商量,她会怎么进一步问我呢?想着小梅在家比我还要着急的内心,眼睛里又开始潮湿了起来。窗外的雨滴声很大,伴随着狂风吹过树梢穿过窗户缝隙发出的呜咽声,觉得刚刚踏进上海的我并不受欢迎。
(四)
我和矮子室友聊起了他们的生活。他们的情况都比较类似,家里老婆管着两个孩子,父母亲年龄渐老,生活自理能力越来越差,都是生活所迫,其中一位的老婆前段时间还带着大孩子在上海一起跟他生活,最近三个回老家临盆生娃去了。
我忽然注意到两位说话时的表情无不透露着异地生活的艰辛和痛苦,可说到每个月的剩余时,他们疲倦的脸上又泛出一丝微笑,上海是座属于奋斗者的城市,即便你是做着最底层的工作,只要你吃得苦,愿意吃苦,就能得到回报。机会是属于勤勉者的。
我一开始紧绷的神经终于有了一丝放松。我比他们年轻,有驾照,是个有着3年经验的出租车司机,他们听到我的经历,列举了我多种可能的选择,可以做快递,可以做代驾,也可以做滴滴司机。
我兴致上来了,“那哪个最容易赚钱?”
“还是快递”两位思量了会,意见相似。
“代驾每个晚上要交80元的租子,扣除油钱,自己也就剩下120元左右,一个月下来并没有多少”
“滴滴司机审核越来越严,还要有居住证,这个估计对你刚到上海的来说很难”
实际上我也就只有送快递这条路了,我在家能赚上两千元还不用这么在外奔波劳累,我得赚上七八千的收入才能配得上当初小梅跟我说的扣除开销还有五千元的家用补贴,他们建议我去京东快递,那里管理规范,对员工厚爱,我忽然觉得自己来到一个陌生的城市闯生活并不是那么难。
(五)
我在矮子的陪同下参加了京东快递的面试,半路上矮子把他这两年快递外卖的经验跟我说了,在如何对待外客户的额外需求和异常情况下的应对和处理重点做了交待,一年不见,矮子俨然成了可以带得徒弟,深谙行业的快递骑手,他一路上严肃中透着轻松和自信的表情,我顿时觉得之前陌生有着距离的矮子如此亲切。
我被京东快递录用了,分配在浦东的另一个片区,匆忙中又把放在矮子那边的行李捆扎好辗转到公司统一安排的宿舍,矮子进了宿舍看了高低整洁的床位尖叫了起来,比他现在蜗居在棚户区要好多了,但他并不舍得离开现在的快递公司。他熟练业务,人员关系不错,关键是他每个月的收入较为稳定,他觉得一个人踏踏实实做好工作就能有回报,生活上相差一千块上下都没有太大的差异。
一千块在上海可能不是大事,可在我们那个小城,就是大部分人半个月的收入,按照矮子的能力,他是完全能游刃在这个收入上下浮动尺度的,我对矮子开始有了佩服和敬意。
(六)
我也开始沦陷在每天和小梅下班后视频的生活中了,视频中的孩子逐渐长大了,他经常扶着茶几,摇摇晃晃地在视频中走来走去,嘴里哇叽哇叽咕囔着什么,而妈妈窝在沙发上对着蹲在地上的孩子说:
“来,宝贝,跟爸爸视频......”
“宝贝,爸爸想你了”
“跟爸爸说话,爸爸,爸爸”
孩子很少情愿地喊着爸爸,他每天被强迫着视频,委屈的脸上有时能看到清晰的泪痕,而我这端,经常能看到小梅不拘小节地摊在沙发上,一手拿着手机,一手伸向茶几去捏盘子里洗好的水果往嘴里塞,轻松的表情看不出最初在家时的忧虑,嘴里有时喊着“老公,老公,你想我吗?”
在家时我们很少这么直接表达爱意的,小梅此时学着网上视频里的模样跟我发嗲,我害羞的面孔抬起来环视一周,确信周边没人,我才坦然地和她继续聊天。
“跟我讲个你今天遇到的让你快乐和让你难过的事情吧”,小梅每天都让我跟她说说在外面遇到的喜怒哀乐。
(七)
快递生活简单,单调,重复但不轻松,我每天早晨5点半就到了派发中心,要从成堆的快递包裹中按照标签上的编号找到对应的物件,如果遇到当天的包裹较多,我通常会有多次派单取包的机会,大多数派发中心并没有机器人分捡和跟踪溯源标签自动定位,仓库里有序的堆放全靠物流主管有条不紊地安排和调整,但遇到双11这种大型的促销活动,包裹的凌乱也是可以想象的,快递员大部分时间和耐心是消耗在每天的分拣和查找物品中,等到包裹装好绑好在摩托轻骑的后座,启动马达送到客户手里实际上还是比较轻松和容易的事情,绝大部分客户都十分友好,即便因为包裹上面地址不清晰或者地址变更重新沟通等,接通的电话都是温和的声音,遇到客户不在家,希望改时间派送,那更是柔和带有情愿。
我也遇到过个别不给人尊重的客户,记忆中是个漂亮显得高贵的女士,她在写字楼里接通了我的电话,电话里一听就是个精干的女人,语言干练恳切,她答应10分钟下楼,而我已经到了楼下,等客户十分钟是在我能接受的时间范围,我在楼下翻看着手机里派发的清单,今天的任务量较大,心里默念着客人早点下楼来。
十五分钟过去了,我再次电话这位女士,她一定是被她刚才的工作给扰乱了心情,开口就说“催什么催?你一个送快递的有什么急事,我在开会,没时间”,然后一片忙音。
我怔在那里半天没有吱声,给派发中心打了个电话,中心负责人同意我第二天派送。
“我好像没有做错什么,为什么送快递的就不能得到尊重呢?”,我一路上不停地问自己。
实际上这个还不算最坏的情况,华灯初上的夜晚,我在三栋住宿楼间打转,沿路看不到门牌,电话没人接,三栋楼六层爬上去跑下来,两条腿直打颤,几位刚毕业的女生租住在一起,宿舍里放着音乐,带着耳机拼命地摇着手中的游戏操作杆,这是我一辈子看到的如此疯狂的女游戏迷,她们说我错过了承诺的时间,给我差评,我厚着脸皮求情被她们无情地拒绝在门外。
差评对我而言就是两天多的活白干,我要被扣掉500块钱,电话那端留着眼泪的小梅听着我的描述开始催我回家。
“老公,我们不做快递了,你早点回来吧”,我第一次看到她近乎祈求的目光看着我,她是心疼我上下爬了18层楼吗?
“我们不干快递了,我要你回家还当出租车司机”,小梅眼泪汪汪地再次表明了她的意愿。
(八)
在外三年,小梅的账户上已经有了20来万的储蓄,如果提前清掉近20万的房贷,我还有几万的结余,每每想到我这三年来起早摸黑加班加点的工作终于有了我最初梦想的实现,心里都会升起一股前所未有的力量,这是小梅不知道的推着我继续努力的动力。皓月当空的的夜晚,我拖着疲惫的身躯绕过社区里错落有致高矮不一的楼群回到宿舍,夜晚轻拂的微风总能让我瞬时想起在家的小梅,她此刻应该守在孩子身边,轻轻拍打着他的身体,嘴里哼唱着她并不擅长的儿歌,我思乡的情绪又袭了上来。
她一个人在家带着孩子还要常回乡下看望父母,这种孤儿寡母的生活让她安静中透着压抑,我们一家人在一起的时间太少了,少到每年也就10来天的假期相见,碰到春节人手紧缺,我们还在掂量是留下来赚着3倍的工资还是挤破脑袋往家赶。我们这样分开着生活,除了每个月固定给小梅的卡上打钱,我根本无法让她感知我对她的感谢和关爱,她平时逐渐习惯生活的懒散和嘴里慢慢多起来的怨声让我揪心、沮丧、无能为力,生活中的夫妻理当共同成长和担当,可我只能隔着千万里,以在外赚钱谋生活为由,把持家照顾孩子的事情全都交给她,我看着城里人婀娜多姿的背影还在想起小梅发胖的身体懒散地窝在沙发让人生厌的姿势,我是多么自私和不近情理,我有什么资格跟她说着生活的艰辛,我有什么理由讲她要节食自律......
(九)
三年来,我除了有能力偿还房子的贷款,接受了来自公司对从业人员的培训,学会了在从业中如何待人接物外,我还只是一个带着赚钱梦想,眼睛里追问赚钱的机会,被生活磨砺逐渐老道有经验的快递员。
是啊,三年了,我除了做快递,我基本上没有任何其他长进,我在追随忙碌中逐渐丢失了自己,我变得没有了家,没有了孩子,没有了父母,我只是一个拼命攒着钱来回奔波的快递员!
(十)
“回家吧,老公”,我又想起了小梅的话,是啊,我们趋之若鹜跟着进城做着简单的工作忘记了回家的路,等到时间久远,我们甚至习惯了这种候鸟的生活,家在远处,孩子在末端,父母在我们嘴上说着的忠孝中老去,而我们,只是一只以赚钱为由的蜗牛,艰难又习惯地爬行在城市的车水马龙中......
回去吧,我决定结束上海三年的快递生涯,回到我魂牵梦萦的家中,那里有我的小梅,我的孩子,还有我正在老去的父母。
(十一)
今晚的月亮很亮,照在我久未透明的心田,如此宁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