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的那边是远方
我们家有几亩地是在最高的山头。我经常在那片地里拔麦子、割豌豆、拔胡麻……
那样的日子是辛苦的。
我的记忆中那片地里总是长各种各样的杂草和野花,铲了又生,拔了又长,一茬又一茬,生生不息,生命力比地里的正主都要顽强。
有一年,那片地里种着小麦。收割小麦的时节正是大夏天。
因为农活太多,我们打算用一天的时间把那两亩小麦全部拔完。于是,早晨,天刚麻麻亮,我们就戴上草帽,拿上工具,背上干粮出发了。
到地里拔了没一会儿,太阳光就已经毫不留情地照在身上了。头上的草帽只能保护半边脸免于太阳的照射。这个时候,身上已经微微出汗了。
随着太阳越来越高,身上的汗已是细细密密一层一层了。拔麦子时带出的麦土,也粘到了脸上、脖子上、胳膊上……黏黏的、痒痒的,极不舒服!
我站起来看看前面还剩多少麦子没有拔,再看看后面拔倒的麦子。嗯,还多着呢!还得加油啊!喝口水继续干吧!
接近中午,太阳越来越毒辣。豆大的汗珠裹挟着脸上的麦土,颗颗滚落,脸上留下一道道深深浅浅的汗渍。有时候,汗珠来不及擦去,滑落到嘴唇上,渗到嘴巴里,咸咸的,像眼泪的味道,苦苦的,又不像眼泪的味道。
大人们都已经习惯了在这样炙热的天气中劳作,他们一边扯着嗓子聊着天,一边左一把右一把地拔着麦子。
只有我觉得天大的痛苦。我拔的这一片麦子,杂草野花格外多,它们在太阳下摇着摆着,简直是在挑战我的耐心。我小鸡啄米地把一根又一根麦子从野草野花中揪出来,然后再把那野花野草连根拔起,愤愤地扔在一旁。
“缓干粮咯!缓干粮咯!”奶奶的声音从另一片地里传来。
我“噌——”一下翻起来,朝奶奶跑过去,拿起馍馍坐在一旁慢慢啃起来。
随后,大家都过来了。我们吃着馍,喝着水,聊着天,山顶上偶有风儿吹过,偶有片片白云停留,这简直是夏天里最美的恩赐。
我们坐在白云投下的阴凉里,享受着难得的轻风。望着远方的一座又一座山头。
爸爸指着最远处的一座山头对我说:“你看那座山,翻过那座山就是远方。”
“远方是哪儿呀?”我顺着爸爸的手指看过去,那山隐隐约约,显得很小很小。
“远方啊,就是银川,是北京。”爸爸的目光没有离开过那远处的山,“到了远方,就不用年年夏天在大太阳下面拔麦子了。”
“真的吗?”我激动极了,“爸爸,我要去远方,我不想长大了还在这里拔麦子。”
“你要到远方去,就要好好学习,学好了,就可以坐汽车、坐火车、坐飞机去想去的地方。”随后,爸爸给我讲了一些通过努力学习去到山的那边、去到远方的一些亲戚的故事。
我呆呆着望着最远的那座山,觉得它很近,近到把一根手指头放到眼睛前面就可以到达;又觉得它很远,远到仅仅靠双脚去走,走几天几夜都到不了。
从那时起,我就暗暗地在心里起了誓:总有一天我要到山的那边去看看。
后来,每到那座山顶的地里干活,每到“缓干粮”的时候,我都会坐下来,静静地看着那远远的山头。
爸爸也会静静地看着那远远的山头。
有时候,爸爸会跟我聊一聊。但很多时候,我们都静默不言,我们默默地吃着馍、喝着水、看着远方。
爸爸曾经也有一个去远方的梦吧!他小时候的学习也是很好的,尤其是作文写得极好。可是因为在小伙伴的诱骗下做了错事,被学校开除。自此,他再也无缘上学。
所以,爸爸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了我和弟弟的身上。
爸爸常常会用行动告诉我们要好好学习。
他会极具耐心非常温柔地手把手教我们写生字。我还依稀记得在昏暗的煤油灯下,一年级的我学写生字,总是写不好,总是写不好,要么就是横和竖写得歪歪扭扭,要么就是把左边的部件写到右边。爸爸就用他的大手握着我的小手,一笔一画给我教。我坐在爸爸的腿上,脑袋抵着爸爸的下巴,认认真真地学啊学!
我也还清楚地记得,有一次我一边看书一边跟小弟玩耍,恰巧被割苜蓿回来的爸爸看到了,他二话不说,扔下肩头扛着的苜蓿,拿着镰刀怒气冲冲地直奔我而来。
“你就是这样学习的?”
“啊?”
“你就是这样学习的吗?”
“我打断你的腿,你信不信?”
说着,爸爸扬起手里的镰刀,似乎要狠狠地收拾我。
那一连串的质问和那光亮的镰刀吓得我后退了好几步,眼泪一下子涌了上来,充满了两只眼睛。
我和爸爸对望着,空气瞬间凝滞。
我努力噙住眼泪不让它掉下来,爸爸也努力握住镰刀不让它落下来。
从那以后,对待学习,我不敢三心二意。
后来,在我的努力下,我如愿考上了省城的高中,如愿来到了山的另一边。再后来,我在这里上大学,工作,结婚,生子。
现在,我早已经到达了小时候巴巴望着的远方。同时我也明白了很多真相。
远方不仅有工作上的劳心劳神,也有生活中的无能为力;远方不仅有人来人往、车水马龙的热闹,也有独坐窗前、不知心事与谁言的孤独;远方不仅有灯红酒绿、高脚杯互相碰撞的欢愉,也有在夜色中踽踽独行的落寞。甚至,远方有更多的贪嗔痴、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
原来,无论走到哪里,都走不出人之常情和人之本性。
我常常梦回故乡。我依然和小时候一样,在那山顶的地里拔麦子,拔累了就坐下来,抱着双膝,静静地望着远方,就那么望着……
而现在,山的那边依然是远方,是我回不去的故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