斜阳暮（8）
【8】他和她和他和她（上）
天恨五年，九月十二。
这一天发生了很多事情：号称有上古圣兽烛照血脉的大妖巫楚，结束了南荒妖族三年内战，推翻了长期施行的部落联邦制，模仿人类建立圣国，于该日登基，自封巫妖王。
西川起义失败，陈涉吴广所率鸿鹄军于打鸟坡被大将项籍伏击而败，2万人皆被活埋，天下反叛军一时偃旗息鼓，转入地下。
大儒澹台灭明离开鲁国，开始自己的五十八诸侯国游学之路，鲁国国主姬发亲自迎送十里。
野僧李青与武林榜第三武侯决战西杭，两人整整打了一天一夜，最后武侯收回双剑，李青双目流红，竟已尽瞎；武侯便撕下自己红袍衣布，亲自为李青包扎止血，而后含笑坠落西湖逝世，震动武林。
这里每一件事都是了不得的大事，被全天下人传唱议论，一定程度上创造了历史，并影响了接下来的历史。
但历史并不总是大人物的历史，有时候改变全世界的，往往只是一只蝴蝶，或者，一个小小的宫女。
这一天的炎城气候并不算友好，持续了数天的凉爽被突如其来的烈日打得措手不及，汗如雨下。人们说，这是南荒的妖王在宣告自己的强大；人们说，这是乱世将至的征兆。
小红说，爹爹，我要吃雪糕。
说的时候，小红的身边并没有她爹，事实上，除了她，这里一个人也没有。说的时候，小红正挽起袖子看自己胳膊上的青痕，他们一条一条的，像极了刚蜕皮的小青蛇，在他们下面，还有一些更淡的痕迹，那是更早些留下的印记。至于再早的，那就只有小红心里记得了。
这里是后宫，占据了整个皇宫近四分之一的地方，曾经有上千个女人同时生活在这里，叽叽喳喳，勾心斗角。现在，只有一个人住在这——倾国倾城苏妲己。
贝龙大帝说整个后宫都是妲己的，包括所有的土地，空气，楼阁和曾经惨死在这里的女人的亡魂。妲己就下令，让这里荒着，要看着像坟墓一样杂草丛生。
所有这里没有宫女，也没有太监。只有终年不散的阴冷和孤独。小红是偶然间通过一个小狗洞发现了这里，然后便爱上了这里。这篇土地就像她一样，生机勃勃并且一无所有。反正这里这么大，妲己真正呆的时间很少，呆的地方也很小，没理由会遇到的。所以这个后宫其实是她的，所有的杂草和阴冷都是她的。
在这里，这么热的天，她汗都不会流，眼泪也不会流。终日陪伴的扫把也在一侧安安稳稳地躺着，一切静谧美好。要是那个老太监不整天打她就更好了。她就这样躺在草地上躺啊躺，躺到太阳快掉下来的样子，躺到口水流到嘴角又吸了回去。
“啊呀呀呀，完了完了完了，迟到了迟到了！”小红是突然惊醒的。醒的时候，已经过了晚饭的点了。本来她应该在三小时前去接班打扫御花园，这下睡的，运气好扣三两钱，要是运气坏，人头落地都是可能的。她慌慌张张地爬起来，少女的小情绪，刚清醒的小迷糊还在脑海里晃荡不止，心下又只念着不知所措，于是只任由身体带着东西乱窜，撞了好几次墙，还给人家说对不起。好容易钻回狗洞一路小跑，不觉跑错了路，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等回过神来真是眼泪都快掉下来了。
就是在这个时候，那个男人出现了，那个她一直躲着，不知道怎么面对的男人——当今圣上，贝龙。
贝龙穿着一身运动衫，手持一把青铜重剑，一身大汗淋漓，大抵刚从演武场回来。青铜剑身上殷红的血正一滴一滴往下淌，不知是谁又遭了秧。小红吓得屏住呼吸，这跟那天晚上那个蠢萌的皇上明显判若两人。这四下一片空旷，也没地方去躲，小红慌忙跪在路旁，头尽量低垂，祈祷皇上没有注意到自己。
脚步声越来越近，越来越近，透过自己的睫毛，小红看到了那双绣着五爪金龙的布鞋，他们一前一后，不怒而威；他们生性善良，不会跟小红过不去的。果然，那双布鞋连带着他们的主人一带而过，根本没注意到这里有一只内心万马奔腾的小宫女。呼，小红慢慢抬起头目送皇帝伟岸的身影远去。
突然，没有征兆的，皇上回了头：“朕，是不是见过你？”
“没有没有没有~”小红吓了一跳，条件反射地摇头。
“嗯？”
“啊啊啊，是是是，皇上万岁，皇上吉祥。奴婢，呜呜呜，奴婢该死。”小红把头垂得更低了。
“抬起头来见朕。”贝龙转身走了回来，一个大宝剑伸到了小红头下，把小红的下巴挑了起来。还未干透的血浆粘在小红的下巴上，滴到小红的胸前。一股刺鼻的腥味令人作呕。但这么一刺激小红倒是冷静下来了，至少能说人话了。
“对对对不起皇上，那天晚上您让奴婢洗的衣服，奴婢，奴婢弄丢了。”
“朕的黄袍？”
“恩，恩……”
贝龙当然记得自己丢了一件心爱的衣服，可他对眼前这个宫女一点印象都没有，没胸没屁股，姿色平平，就是眼睛亮了点，可是心下却有一股莫名的亲近感。
“详细说说。”
“奴，奴婢把衣服交给了盥洗房，第二天去找就……奴婢怕皇上怪罪，所以，所以……”
“我是说那天晚上的事，你怎么见的我，我在做什么，又说了什么，原原本本地一字一句地告诉我。”
“啊，是，皇上。那天，那天夜里正轮到奴婢打扫西侧小屋外的花园，皇上您……”
那次与皇帝的偶遇是小红生命中发生的最大的事，所以她每一个细节都记得，她记得皇帝的温柔，记得皇帝的碎月亮，记得皇帝的歌还有皇帝的难过。但不知道为什么，面对现在这个拿着剑挑着自己的人，她就是不想说，她不认识这样的皇帝，虽然这看起来更像是传说中的那个人。所以她只是一通夸赞了贝龙大帝如何如何好。说贝龙怕她冷给了她衣服，让她第二天洗好还回去。她倒也没说谎，他们之间的联系就只有这么多，剩下的，都是她偷偷看来的。
当然，对贝龙来说，这一些完全就够了。
“半夜十二点，送衣服……我还挺善良的嘛。”贝龙低声念了几句，突然俯下身来，几乎贴着小红的脸说，“以后每晚12点，都去那里找我，然后把发生的一切告诉我，明白么？”
贝龙温柔地摸着小红的脸，“只要让我听到一句谎话，我就在你脸上划一道。”
这是什么莫名其妙的要求，小红难以理解，发生什么皇帝自己不知道么？不过好像确实有一种病就是一些人夜间发生的事，再睡一觉就会忘掉。可是干嘛要让自己去找他么？果然是伟人都会有一些怪癖么？小红心想这也没什么难的，于是自然满口答应。而且这下有了皇帝钦赐的任务，区区睡过头简直不在话下。哇，说不定皇帝真的看上自己了，现在是在考核她，然后就会让她当妃子，把妲己休了，然后整个后宫就真的是她的了，嘻嘻嘻。
想到开心处，小红忍不住笑出了声。也就是在这时，脸上突然一凉，感觉有什么液体就流了出来。伸手一摸，是是是……是血！小红错愕地看向皇帝。
“回去先好好想想，朕的衣服，到底是怎么丢的。下去吧。”
“是……”小红心下一颤，知道自己刚刚撒的谎被识破了；那件皇袍当然不是弄丢了，它被小红拿去换很廉价但很重要的东西去了。
果然，皇帝陛下太可怕了，小红像受了惊的小兔子，跌跌撞撞地跑了开去。
“你走反了，那是朕的澡堂。”
“啊，是。”
于是小红又跌跌撞撞地跑了回来，再往另一个方向跑去。
贝龙一阵摇头，“朕怎么会有这么蠢的宫女。”，他随手丢了宝剑，掏出腰间的左轮手枪。
“你也挺蠢的。”贝龙对着手枪说，然后举起手枪顶着自己的太阳穴来了一发，是个空弹。“但是运气不错”，他说。
太阳就这样在皇帝的背后落了下去。
凌晨十二点的时候，包扎完好的宫女小红准时来到了曾经的那个小花园，随身还带了一个小本本。哇，虽然伤口很浅，但是惊吓可以说是很深了。小红生怕自己哪记错了，脸上再来一刀。
但她心里又隐隐期待，期待着与贝龙的第二次见面。
是的，不是第三次，是第二次。
可今天晚上，贝龙一整晚没有出现。小红往那个小房间的方向张望着，层层的树和屋檐把什么都挡住了，她不敢往前，也不敢离开。就拿出扫把，把叶子都扫在一起，再打散，再扫到一起，再打散……
至于贝龙呢？
贝龙今晚从另一个方向离开了屋子，他觉得自己的时间似乎又多了一点，所以他就想走得远一点……
我下次再告诉你他去了哪，又做了什么。现在可以告诉你的是，第二天贝龙大帝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并不在小屋子里。
他躺在了桃园，一地的花瓣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