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六的肚子
在大街上卖艺的人随处可见,杂耍的没处提。其中有这么一类,拉小曲儿,谈调卖嗓子。田六就是这众多随处可见中最平凡不过的一个。
没土地的人,沾不得泥尘味,下不得苦力气。田六乐呵,要那玩意做啥啊,又不抵饭。不成你给我一块地,我使着试试?
给你一块地?你田六臊不臊得慌。一个到处流窜的二混子,搁别人手里那是粮食屯子,到你这就是泼粪圈子。
话赶到这,田六也不恼,拉饱了,唱足了,颠着几个铜板,还有人陪着扯个北,挺好。
好在还称了这一样谋生的本领,老天爷给门手艺赏口饭吃,四海为家,彼不得邻。顾不得那些个体面意思,只求死后能有块像样的坟堆子。
从来生不出一丁点的抱怨心思,人人都是这样活的。你不乐意,你死去,但你得有地埋。
土地是好东西,可惜田六没有,他想好了,死了之后的事他不管,也管不着。活着的事还没整明白,操那闲心。
脚沾着的方寸之间是大老爷的,大老爷姓甚名谁,不知道,也没多余的精气神去探听这个,反正不是咱的,管那闲事。
田六本来不叫田六,他也不叫任何个名字,赤条条的来,如果没有田大海,他也想赤条条的去。
可田大海捡了他,捡了他就得照着程序给他起个名字。人怎么能没有名字?
田六想,既然你想起,那我就受着。名字,你喊我啥都成,我应,高兴地应。只要你给我饭吃。
所以从这事看,田六其实是个没原则的人。他守不住自己的心,他为一口吃的能放弃一切。
田六有理,你别跟我掰扯些没用的,我就想活着,每天都有饭吃的活着。
起初田六是跟着田大海卖唱,田大海会拉二胡,而田六有一副好嗓子。可惜了,现在只剩他一个人。
田大海死了,被毒死的。
死时两眼发青,嘴唇上全是白色的死皮,脸色蜡黄却透着股祥宁。
田六摸了摸干瘪的肚子,没哭一声没嚎一句,倒是浪费了那副好嗓子。田大海死得不冤,他饱着肚子走的。
田六知道田大海知道那果子有毒,这话说着有些绕口,可就是这么个事,也是这么个理。人饿急了,哪里还有个人样。
田六没有立即把田大海埋了,他没钱,也没力气。
他得吃饭。
田六带着俩人唯一的家当,那把被田大海接了一次又一次弦的旧二胡,到了金鼎古玩。
直冲门,有个柜台,比弯着腰的田六高。
田六腆着脸颤巍巍地把那把二胡递上,轻轻往里推了推。
“看着给点。”
田六握着几个铜板出了门,顶头太阳直直地冲着田六的脸上扑,刺的田六禁不住闭了闭眼。
再睁眼,他看着不远处巷子里疯跑的几个小童,脚下踩着结实的青石板子,严密妥厚。
田六买了两个包子,最大的,往怀里一揣,热乎乎,烫得胸口熨帖。他慢吞吞地往回走,在一户敞着门的人家门口停了下来。
院子里晒了一大块麻布。
田六一动不动,眼神里的情绪纷杂。他停了片刻,从怀里掏出买包子剩下的铜板,一个一个摩挲着,圆的,方口。真好。
田六再继续往前走的时候,怀里变得鼓鼓囊囊的。
田大海依然躺在原地,田六一屁股坐在田大海旁边,从怀里掏出早已经凉透了的包子,小心地掰了一块,放进了嘴里。
已经很久没有接触过这么绵软的食物的牙齿似乎已经忘了该如何和它打招呼,终于只能羞涩的退后,由舌头一卷,直接进了肚子。
一块又一块,田六吃得小心翼翼却又速度极快,他吃完半个后将剩下的一个半再次包好,放回了胸口。
田六看了一眼田大海,开始挖坑。
饿了就吃一口包子,田六终于在吃完剩下的半个包子后,把一个刚能装下一个人的土坑挖好。他将手上的泥土往身上抹了几把,把麻布往田大海身上一卷,拖到了土坑里。
田六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他的胳膊似乎已经疲软地抬不起来。是啊,哪里还抬得起来。
田六摇摇头,慢慢地把手伸进怀里,掏出了一个包子。
香。现在吃应该还记得怎么用牙齿嚼吧,可不能这么健忘了,上次碰见它不还是中午吗。
埋好田大海之后,田六彻底没了力气。他喘着粗气,太饿了,他得吃饭。田六摸了摸自己干瘪的肚子,刚才脑子里嚼包子的情形还历历在目,吃过好的就变得娇气了。田六,你可不地道啊。
田六转过头,看着刚才田大海躺着的地方,几个圆溜溜的果子沾满了泥土。
田六一乐,爬了过去。好得很,今晚就用你解决肚子了。
田六一手抓着一个,把嘴里胡乱塞着。不远处坟堆子上的包子被风吹得褶子发黄。
果子真甜,甜得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