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照与幻想青春连载小说

囚徒恋语(1)

2018-08-16  本文已影响86人  元为

自序

人在世上,谁不是囚徒呢?经上说:人生来有罪性,他便不得自由。所以我入狱之后,我从前的恋人就说:“我们只是囚在不同的地方而已。”——这是在无神论的时代一个20岁的少女凭自己的直觉得出的结论。

人世是复杂的,其实又是简单的。失道的人总是惶惶不安,无所满足,如奴隶一般;可是一旦得道,就获得了自由并能从容赴死了。道是什么呢?道就是神,神就是爱,神说:我就是道路、真理、生命;若不藉着我,没有人能到上帝那里去。我们凡人须由爱登上帝之堂,入上帝之殿。我的囚徒恋语虽说是囚禁中的独白,乃是对上帝的忏悔与告白。

爱是一种思念

在我入狱之前,我的恋人就已经用她的冷漠建立起长长的囚墙令我失去了自由。我感觉到她的冷漠里有不可测的怨恨,然而,她知我心——这颗心是属于她的,却充满了巨大的凶险。她曾经说我是当今的唐吉坷德——的确,我,一个叛逆者,xxxx年中国9号案件的主犯。嗜死欲望在那年冬天以及随之而来的那场千人审判会上被释放了——凶险基本上结束了,尤其是后来xx年之夏开始的长达十个月的禁闭还有后来在SZ监狱的劳役把我的狂热的激情磨损得相当厉害…… 我眼看着它们被我的唐吉坷德之举给渐渐消耗掉了。

没有比我对痛苦更敏感的了,可是无论我受怎样的苦难,我似乎都是满不在乎的——我没有为自己被判重刑和被关长期禁闭而流过一滴眼泪,可是我倒因为回忆从前的的恋人而常常泪下。我已经离开世界了,当一个人激进到世界的边缘,下一步便是与世隔绝。在这种与世隔绝的囚禁生活中,我有时自怜,有时愤懑,有时焦躁。我感叹:世俗的荣名与我何干?人间的争战与我何干?我只想长久地斜倚在摇椅上一边翻阅书册一边冷眼旁观人类的种种蠢行,可是我还年轻,我似乎还不能抗拒世上俗物庶务对我的诱惑。我还想着基本欢乐的补偿……

如果囚禁中没有对爱情的回忆和憧憬,而只有对哲学和政治的苦思和冥想,那么囚禁生活是多么枯燥无味啊。悄然回忆的感动成了我的文字而被保留在我的笔记本里。我好像要在其中觅取人生的甘露。

是的,如今,我在囚禁中断断续续写着我的恋爱独白,回忆着,思考着,自怜着,感伤着……为什么,为什么,我不知道什么为什么,我只是不时地把我这颗涨满混乱与模糊回忆的脑袋放置在狱中简陋的书桌上。

如今,我在囚禁中断断续续写着我的恋爱独白,回忆着,思考着,自怜着,感伤着……为什么,为什么,我不知道什么为什么,我只是不时地把我这颗涨满混乱与模糊回忆的脑袋放置在狱中简陋的书桌上。

轻轻一吻,短暂的相爱,却成为一种神秘的琼浆,长久长久地在我的囚徒生涯中被细细品味,竟成了我一生的至宝——我似乎已经接近了人生伟大神秘的道的核心。

遇之我缘,失之我幸——永恒的距离产生永恒的思念,爱是一种思念,我的爱是永恒的。

预感

“我就要走了,去寻找危险去了
那些留下来的人们仍然在哭泣
还有我那温柔的爱人

每天早上人们匆匆上班
象往日一样,
晚上依然是枯坐空谈

那些曾与我为伴的人们将会死去
而在遥远的地方
我将会为他们洒下眼泪

我就要起程了,纵然孑然一身
没有朋友,没有家园
可我宁愿用无数的苦难
来磨砺我的灵魂。”

这是我在大学一年级的一次写作课上摹仿西门尼斯的一首诗歌而写下的分行的句子。没有想到它竟然预示了我的将来。写这些分行句子的时候,我还从没有恋爱过,更谈不上我有什么温柔的爱人了;但是我却朦胧地意识到我是注定要奔向远方,注定要离开爱人,去奔赴那充满磨难的凶险之途的。至于我将要遭遇到怎样一种磨难、怎样一种结局,却不是我当时所清楚的。

是啊,我是注定要离开我所深爱着的佳偶的。也许对我潜意识深处的灵魂来说,如果我深爱一位女郎,那么我最好是远远地离开她,因为我将要遭逢的巨大苦难已预先使我怜惜我深爱的女郎……我没有意识到我的反常行为所给予她的伤害,我更没有意识到我对她的伤害乃是一种最深的爱。

我为什么入狱?

假神死了以后,我只有一个信仰,那就是不惜以暴力来嘲弄假神颓倒后的余威。当然,我落网了,成了重刑囚徒——是谁决定了我的生?又是谁决定了我的死?刚刚二十出头,我还没有来得及细细啜饮生命的甘露,便进入了死地。究竟什么样的一种命运悬在我的头顶,使我无法主宰自己?啊,耻辱,一想自己落入这样的境地,我的内心就被耻辱所灼烤。唉,我的行为到底是由什么支配的?是我内心深处的某个东西,还是悬在我头顶上的某个东西?我预定选择一条和平的上层路线,结果却落入同一空门,这是怎么一回事啊,是命运的作弄,还是一种意志的崩溃?我昂首向上,但脚却不知不觉地走向冥府,难道上天必须入地?我的行为没有把我带到所希望的地方,而是相反,我本能地滑向我的毁灭。为什么我的行为要与我崇高的目的作对呢?如今我还能做什么呢?只剩下思考了——这不是生活,可是生活也不能缺少理智的指导。如果不沉思与冥想,我们又怎么能提高我们的生命?

悲剧是免不了的,并且是酿造真理的酵母。但是一个人饱尝悲剧的苦果远比一个人带着一群人饱尝悲剧的苦果要好得多。因此一个社会似乎在本能地选择一些个人的心灵作为试验场,并把这些个人的悲剧作成社会进步所需的酵母——我这样想,似乎我的入狱乃是不可避免的了。在哈姆雷特的眼里,整个丹麦都是一座监狱;而我呢,我只不过在我祖国的废墟上自掘了一座坟墓——这坟墓决不是法国诗人波特莱尔眼中女人的乳房。

我的身体只有一个,灵魂却有许多。灵魂破碎,外貌成了变色的面具……我并不是我,我只不过是我许多灵魂的一个个面具,至于我那个真正的灵魂,我不知他在哪儿——为什么我要放任我的身体为各种痛苦的实验场呢?

旧道已死,新道还没有诞生。我还没有肯定什么就已经否定了一切:凡旧道拥护的便是我反对的。

我能够肯定什么呢?胸中充满了灵魂的碎片,太混乱了——真是纷乱如麻,唉,我从何处得一把快刀?

我失了道,便放纵了本能——勃勃而又敏感的野心激起了无穷的烦恼……

我失了道,知识又有什么用——没有条理分明的结构,没有实在的用途!

我失了道,读的愈多,理性反而更弱。

我失了道,便开始妄想——这是凶;我藐视权威,无视法律,妄想又妄作——我窃得了暴力的兵器,这更是凶(老子说,兵,不祥之物)可是我却因为呼啸的心灵充满着崇高的梦想而自命不凡。我的眼光热烈而忧郁,同时还有几分轻浮、几分欢快……

我失了道,我的生活支离破碎,没有心灵的快乐,也没有轻松的消遣,有的只是狂躁的性情以及躺在床上的阴沉沉的懒散……啊,病,病态,健壮而又病态的身体,健壮而又病态的心灵——多情而敏感,能够感受到多么丰富的诗意,然而这个时代却不是一个需要诗歌的时代。现实的大厦正是由粗俗的灵魂建造的。因此我不是一个文雅的人,我就是一个粗俗的野蛮人!

我失了道,所以我忧道;我贫穷,但我不忧贫,因为我们大家都贫穷,但我却狂妄地以为自己是国王——我对着向钱看的人群说:“如果你们爱财,那么我也要一样:加重你们的税收。”

我是攻击者,因为我是失了道的匮乏者,又自以为是压抑的豪杰——贫富差距太大,富人便成为被攻击者;大家都贫穷,国家便成为被攻击者——我是国家的攻击者。

你与世界格格不入,你岂不是要倾向遁世吗,为什么还要愤懑不已地入世?如果你对牛弹琴,那么错的不是牛,而是你自己;而如果你发怒,对牛放了一响空枪,那么这头野蛮的犀牛用角刺伤了你,你能怨怪谁呢,更何况世界这个专制政权比野蛮的犀牛要厉害得多!

为什么我竟要举枪,难道这是戏中摆造型,一个象征之举?

啊啊,原来这凶险就在我的体内,我又到哪里去躲呢?这世界并无凶险,凶险就在我的体内:失了道的灵在我体内,这难道不是最大的凶险?

我写故我在

面对漫漫长刑,我并没有感到灰心、绝望。往事历历在目,如昨天经历一般。墙,是一堵墙切断了时间,切断了生活;然而这种寺院生涯可以静心,可以反省。不必耽于悔恨和痛苦,一切皆可从记忆中搜寻,并复制下来。这是另一种生活,是借助于心灵的活跃翅膀而有所体验的一种生活。有时梦境来临,这是灿烂的一瞬,也是该复制下来的留在纸上的艺术。

立言也是不朽之途,但是为什么写不下去呢?我从来没有对我写的东西满意过,可能是因为我读的东西太多了(在全国所有的监狱里,我的藏书恐怕是最多的),我的鉴赏力大大高于我的写作能力,所以一写出来东西,我马上就看到了不足从而抑制了自己的写作激情——这大概就叫眼高手低吧;也可能是我脑子里装的东西太乱了,以致无从下笔;还有一种可能就是我一直没有理解我的写作对象即我的生命本身:我存在吗?我为什么存在?我究竟需要什么?……由于我还没有理解这些,所以我写不下去,也就是说我不存在,因为我写故我在——在监狱里。

爱,我的回忆之母

今晚是什么引发了我迸涌的泪水?没有怨恨,没有感伤,没有羞愧,鼻咽里酸疼,脸颊上凉爽……在我这种生活中,回忆便是一次深刻的人生体验——哦,晓星呀,“我的回忆之母,情人中的情人。”(波特莱尔诗句)

不管怎么说,我真的摔落在炼狱里受苦难的煎熬了。回首往事,除了她,我没有什么值得纪念和追忆的了。在囚禁的最初的日子里,我对她的爱似乎平静了——我的意思是说,我极力淡化她在我心中的地位以至于我把她丢之脑后了;可是在灵魂深处我对她的恋爱持续了三年,然后又是十年。头三年是我感受最痛苦的时期。随后的十年是一种周期性的再体验过程——在囚禁的日子里,那些曾经体验过的狂喜幸福我已经忘怀,而狂喜幸福的果子——痛苦——我却反复而饕餮般地品尝;是的,在监狱里,关于我的爱,除了回忆,还有什么呢?我不是靠回忆来取暖,我是靠回忆来熄灭我爱的激情。

的确,我只知道自己爱她的强烈程度,却不清楚自己对她伤害的深浅——反而我认为自己受伤害以至休克了。

我休克了,就如同身体沉沉睡去了一样。在睡梦里我能见到什么呢?在睡梦里我只看见我过去的生活,但我却忘了我是怎么受囚禁的。入狱只是一刹那,但为什么入狱简直太复杂了,你无法说清楚。

哦,我过去的生活,它还有什么让我魂牵梦绕的呢?除了野心,我还有什么呢?除了相信这个世界已朽,我还相信什么?我在一阵恍惚之后仍然还在渴念着一个女人。唉,纵然我心志高远,我仍然在这个尘世中,我仍然是一个俗物而已!

序曲

大学二年级那一年我看见她从小路上轻快地走了过来。那是春天,荡漾着三月里的风和绿。我想起了上一年的初夏,也是在这里,我等着她从小路上过来;可是那天她没有从这里经过。于是夏天飘逝了,秋天和冬天也飘逝了。

刚入学时,我第一次远远看见她时就怦然心动:“我一定要在她的灵魂里打下‘我’的深深的烙印!”可是那时候我并没有设法去接近她,相反却下意识地远远躲开,把自己藏在黑暗中:我还缺乏信心和勇气。很长时间里,我只是怀着对女性所有的温情在内心里编织着女性的花环,我想象她从神仙世界里走来,熟知我内心的热望,我不时把头枕在她柔软的膝上。

现在她终于走过来了,我也终于压住心跳,镇静地走上去,叫出了她的名字——晓星。我一出口马上就觉得自己的声音有点别扭。我露出了少年人那种面对美丽女性才有的羞涩。我尽量随便地与她说着话。在快要分开的时刻,我把准备好的小纸片——在上面我写着这样一句话:“你是否希望有一个坚强的少年男子牵在你的手上?”——递给她,然后就在大街上漫无目的地快步走了起来。我异常兴奋,因与一个我朝思暮想的少女发生联系而激动。我觉得过去由于胆怯而流逝掉的狂喜和飞跃,现在终于降落到我的心头。我奔到我的朋友那里,取了钥匙准备第二天把她约到一幢安静的新居里。在热情冲动中我一点儿也没考虑她会不会答应我的邀请。

第二天上午,我们又见面了。开始她拒绝我的邀请,但很快又同意了,可能是被我诚挚的轻柔语调打动了。她欢欣地与我并肩走着。她对我表现出来的微妙的温顺使我兴奋而惬意,以致于我觉得她很久以前就对我暗怀了一种遐想,就象我一直对她所憧憬的那样。我的心完全被三月里和煦的春风熏醉了。在新居里,我向她倾诉着,但不知道倾诉的是什么。一个小时又一个小时过去了,我却没能细致地体验我当时所正在经历的一切。天下起雨来,我站起来送她回家。我把外衣披在她的身上,她要和我共披一件外衣,我感到不好意思,我浑身热血奔腾,无丝毫冷意。平生第一次和意中人共披一件外衣,共撑一把雨伞,在这春天温馨而宁静的雨夜里,缓缓步行,心里充满了一种神圣的喜乐……

相识后的第三天,我才开始穿上一套别致的新装去约她到郊外会餐。我从她的笑意里看出了她的满意心情。在路上,我的恋人看我衣裳不整,我的意思是说我的西装敞开,围巾未系——她便把我围巾系好,西装扣紧,并说我:“你哪象个学中文的大学生,一点不文,反倒有点儿匪气。”可我就是不喜欢文人,文绉绉,文质彬彬,这听起来就让我不舒服。我记得郁达夫说过什么半去势的文人。但是还真的他妈的怪事,中国的女人就偏偏喜欢那种半去势的白脸书生。我就是高兴我身上有那么一点儿匪气,这不算是坏事。人们说“蒋匪”“共匪”,这匪不就是非法的、地下的意思吗?地下只有两种事物:新生事物和腐朽事物。到底谁是新生谁是腐朽,这还真的有待商榷呢!想想看,我们的恋爱不就带有地下生活的色彩吗?

餐前别人闲聊的时候,她很细心地把她衣袋里的巧克力切成了两半,然后悄悄地递给了我。我从这个小动作里感到了一位少女的天真和娇媚。

我兴奋地站了起来,望着窗外。只见树木青翠,一切都充满了郊外那种宁静温馨的气息。我眺望空朦中的山景,可是我无法垂顾大自然的雄壮和秀美,因为心中火热的野心压抑了我对大自然的情感。我不知道我这颗漂泊不定的呼啸的心灵将萦系在哪件事物上面。在忧郁的求学岁月里,我经常与一些野性少年在一起消磨时光。我参加他们的械斗、游荡、摔跤、会饮……对这些我并不感到兴趣,我以无所谓的态度观赏我的同伴们的活泼的情形。饮酒时,他们摔瓶打闹,甚至我也玩起了对社会的某些危险的恶作剧,并以此为傲,可是另一方面,我又与学校里的青年教师称兄道弟,还常与一些青年诗人们聚会。我们甚至还想创办刊物,以成为江南之魂;但实际上我又并不感到满意,我的心悬念着未来,悬念着远方,也被历史上的壮举所鼓舞;然而一接触现实我就变得郁郁寡欢、烦躁不安。我不能好好地享受此时此地所经历的,我总是杞人忧天,没来由地自寻烦恼。我常常表情僵硬,痴闷在写字桌上,而内心却狂躁不安。难道命运注定我不是一个生活的享受者?生命如此短暂,而时光却又白白地流逝掉了。究竟是这个世界病了,还是我的心病了?我烦躁不安,所见到的无不让我感到痛苦。美在哪儿?伟大的事业在哪儿?然而现在……一个对象出现了,我把这样一个对象视为唯一可用双臂搂着的星球,以致于我认为征服了她就等于确保了自己在未来星球上的位置。看来,我正需要吻合我的另一半而活过来——初恋成了征服世界的预演。

郊外的小小酒宴开始了。尽管我身体强壮却只能经受少量的酒;我告诉晓星:我从来没有从酒当中得到过丝毫快乐。因此当别人又一次给我斟酒时,我感到自己在桌子下面的一双脚被轻轻地踩了几下,我抬头就看见了她脸上温存的笑意。我不再多喝了,而她甚至悄悄地把我杯里的酒倒进了自己的杯里,我意识到这些小动作把我们双方包裹在一种充满温馨的秘密之中。为此我后来还写了一首短歌:

“仿佛夕阳泛滥时分一次世外会饮
是谁温柔地在筵桌下触踏我的脚?”

我的学友醉了,而她的脸上也泛起了红晕。也许感到气闷和头晕,她要和我一道去室外走一走。周围的一切无声无息,她的身体紧贴着我慢慢往前走。溶溶的月色射进了廊道,我们倚靠在廊道一角的石栏上。月光下的面孔是银色的,当我的脸靠上去时,我才相信那不是清凉的石雕,而是一团静止无声的火焰,我们只是脸碰脸摩挲着,好长时间后,我们的嘴唇才接到一起,但仅仅几秒种就移开了。我们还年轻,除了彼此的纯洁,我们还没有什么可奉献的,我对着她的耳朵温存地轻轻地说了唯一的话:“这几年里,我的生命荒废了,只除了认识你。”她的双目闭拢着,什么话也没说,身子软软地往下坠,这时我才感到我搂着的她是那么丰满,那么高大。我感到惊奇,我不敢相信这样一位充满柔情蜜意的天使会在我的怀里渐渐下沉。我怀疑我抱住的只是一个泛香的幻影。不知过了多久,我忽然听到一个醒过来的声音:“回房间去吧,恐怕有人要找我们了”。于是我们又慢慢走过宁静的廊道,回到了房间。伙伴们提议我俩各唱一首歌……

在回城的路上,我亲热地靠近她,想挽着她一道走。她将我的手轻轻地挪到她的腰际,于是我们就这样并肩走着,说着,笑着,似乎忘记了伙伴们的存在。夜幕降临,犹如爱情降临,遮掩了现实世界的寒酸与破落,但是我们所目睹的已不再是现实的世界了,我们已进入了那个五彩缤纷的梦幻世界,我们全身潜行于其中最繁华的天道上。

当别的姑娘小伙都规矩地坐在大学方正的课堂,
我们却各自飞了出来,成了空中迷惘的的飞鸟。

在晴朗的午后,我垂手在身旁的葡萄酒瓶上。
在冥冥的醉意中,我怀着永远年轻的心情,对着游过来的温润的圆口,倾诉着天国的香醪。

啊,我的佳偶,你能勇敢地参与一位少年男子内心的动乱吗?
在原始混沌的激情中,你将看见上帝的一颗眼泪,为我们的贬谪下凡而流下的眼泪。

哦,佳偶,别哭泣,年轻的心息息相通。
当你含糊地说自己常常莫名其妙地流泪时,我就已经看见你泪水晶莹的双颊上那层被梦吹乱的红晕!

初尝禁果

我们约好星期天在我的学友家聚会。我已经邀请了周涛和叶飞。那天我直截了当地对他们说:“明天我要见我的女朋友,你们来给我‘造造势’吧。”在恋爱上需要造势意味着我内心的不自信,我对待女人那种满不在乎的外表乃是一种假象。

我已经准备好了一切。到了最后的时刻,我还真的担心她不来。这种不确定性的确让我难熬。

我终于看到她来了——她活泼又快乐,我是多么兴奋啊。她是那样的美丽和温柔,她的性格大方又内向,而且她的大大的眼睛有着那种忧郁的神情尤其令我怦然心动。

我不知道我的未来会怎样,我不知道我该做什么。但是我的悬着未来的反叛的心现在只是沉浸在爱情里。我的老师和学友,我和我的女友,我们大家一起聚餐宴饮,我们谈笑着,随后我们跳舞。她领先跳了起来,我知道她学过芭蕾。所以她的交际舞跳得也很好,但是我就是不恭维她。我是一个傻瓜,不懂得对女人甜言蜜语,其实这都由于我不自信的缘故。

聚会结束,我的一个中学同学说道:“我们走了,你和女朋友今晚留下来吗?”这句话提醒了我,于是我心里有了想留她过夜的想法。

别人都走了,只有我和我的女朋友在房间里。突然的安静让我不自在,我点着了一根烟。我的女友还是很高兴的样子。她看我抽烟就夺走了我手上的烟,把它扔了。其实我心里喜欢她这样做,但是我故作深沉,继续点着了第二根烟,她又夺走了,我又点着了。这时她不再夺我手里的烟了。我一句话也不说,她突然问我什么时候送她回家。这时我走上来,把她搂住,然后轻轻地说道:“今晚就留下来吧!”她说我真坏,然后就仰面躺在了床上。这是多么美好的春夜啊,少女身体那种特有的清香,还有我对意中人那种纯洁而强烈爱情让我幸福而安详。我们虽然睡在一起,我们也做爱了,但那神秘的战栗的纯洁仍然高悬于碧蓝碧蓝的天空。

过了一周,我突然想带她去我家一趟。我家在100公里以外另一座城市。我说我有一个孪生兄弟S。她当时倒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可是当她看见S时,显得十分兴奋。她惊讶于我有这样一个兄弟——一个外表与我十分相象但气质又完全不同的兄弟。S穿着时尚,说话不多,很有少年优美的风度。她说他有绅士风度,还说如果我沉默寡言,那我的气质比我的兄弟更有魅力。

“为什么你走路喜欢低着头?”她问S,“我走路总是昂着头。”

S笑着用伟人的话回答道:“因为走上坡路的人是要低头的,而走下坡路当然是昂着头了。”

她真是满心欢喜S这样幽默可爱的回答。

在我的家乡,我的一些社会上的朋友热情款待了我们。在小型聚会上,我美丽的女友还用流利的英文唱起了美国的乡村歌曲——这在那个文化贫瘠的年代简直就是文化盛宴。

晓星也见到了我的朋友A。是的,她看到了我的两面性:我在学校结交的是一群有理想有文化的莘莘学子,而在故乡却又结交这样一群无知粗鲁的叛逆少年。我以为她喜欢我的这种性格,所以我不加掩盖我这粗野的一面。我的人生悲剧的根源就是我的双重人格,就是斯太尔夫人所说的那种“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的悲剧性格。很快,我女友灵敏的直觉就感知了这一点。

就这样,在大学二年级时,我热烈地爱上了我选中的女人——那时,我雄心勃勃,充满激情,但这是我的初恋。我欣喜而不安,多么瞒不在乎又多么柔软脆弱啊!各种感受、情绪在我心中冲撞着。我保持着童贞,对别的女人视若无睹,因为我觉得自己爱着的是最好的;能得到这最好女人的爱,我还需要别的女人的青睐吗?我活着不是为了享受女人的爱,而是要干一番事业的;但是如果我现在就能得到这样一个最好女人的爱,那么我将来的事业岂不有了成功的保障!我对我的伙伴们说:“我们是卓越的,所以爱我们的女人也是卓越的”我想那时我的实际意思是说:“我们所爱的女人是卓越的,所以一旦发现我们为她们所爱,我们也就是卓越的了。”少年人常常就象我这样用美人的爱情来作为衡量自己潜能的尺度——唉,多么荒谬啊,历史上有多少伟人是因为被美人所爱而成为伟人的!

她的信

我曾莫名其妙地在给她的信中写道:“堕落便是反抗。”然而我所说的堕落指的又是什么呢?决不是沉坠的晕眩,卑俗的快乐。可是我这么说将会给我的恋人造成怎样一种误解和迷惑啊!哎,我记不清我给她写了多少封信了,50封还是100封,这无关紧要;我也记不清我究竟写了些什么。而她给我写的信就是那么几封——恰恰只有一封信我保留了下来,而这封信表面上还是写给我弟弟S的——

“……最大的痛苦莫过于得不到别人的理解。我沉默,所以我充实。过去对我来说已经死了,可是现在呢?也不过彷徨于天地之间,连昼夜都分不清了,心里想的就是,我被这个世界吞噬了,那么这个世界也全然属于我自己了。……目前我感到很绝望,换句话说感到很寂寞。且不说什么爱与恨吧,就连一些人的本能仿佛都遗失了,而周围呢,好象一切都未老先衰了,成了冷硬的化石。可是在这以前我也曾有过美好的幻想,充满过青春的热情。现在我只不过徒然抱有自欺的希望来安慰自己。生命如此短暂,而又如此悲惨,人们只有望洋兴叹。有人说过,我们的社会是一片沙漠——可是如果当真是一片沙漠,那么虽荒芜寂寞,但也空旷静肃,总不至于象现在这般浑浊阴沉而又古怪多变。我太疲惫了,真想在混乱的思绪中合上我那双迷惘的眼睛,希望能看到什么幸福的东西;可是除了黑暗还是黑暗。有时我站在窗口抬起我这个糊涂的脑袋,向着天空,仿佛能看见一颗奇特的星在一片乌云中哆嗦着,却转而发射出雷电般的闪光,使高空中的云涛翻滚……他现在的处境我是这样认为的:有点‘离奇’。我总觉得他好象生活在高台顶端的云雾中漂浮不定。我真希望他能脚踏实地干一些他力所能及的面对现实的事情,可总也不成。由于年轻的缘故,他无悔于他自己的过失,谁要指出他的短处,他就不高兴。说真的,这也许是青年人的普遍的毛病,即那种不知道自己想要干什么而又拼命地想要干的毛病。这个毛病在他身上尤其突出。也许我不该说这些话。唉,我不知道这世界到底怎么啦,我远离人群,回避一切,可是究竟让我痛苦的又是什么呢?我只觉得心里一片焦土,惟有干涸可言。我无法解脱此境,也无意解脱此境。我愤世嫉俗,想否定一切,想摧毁一切,但愿一切都和我再也不相干……”

最后她提到青春和爱情。她说有两种青春:一种是危险的,另一种是不危险的。显然她赞成前者——我不知道她是否是为了迎合我。接着她提到爱情,她这样写道:“爱情或许就是一种接近所爱之物所产生的绝望的反抗情绪,一种内心的恐怖。可我恐怕只考虑自己有欲望而无爱情……”

她把我当作所爱的“物品”,已让我很不乐意;又说她没有爱情只有欲望,这更让我不高兴。可是她接着说什么因为有了欲望人总是能顺利地解决问题,好象欲望比爱情高级;最后她又说她是我事业成功的一个出色的支持者。我真的无法理解,是我的智力不成熟,还是她的头脑也很混乱——她说自己过于敏感,总把自己弄成一个不可接近的人。她写道:“认识他以后,萦绕在我心头的烦闷猛地全然消散,然而幸福是一道很快就被吃光的佳肴,好象任何事物都不足以使我那种甘愿孤独的愿望有所缓和,……心里一片焦土,”——我当时确实认为她过于夸张她的痛苦与孤僻了。我认为那真是“少年不识愁滋味,为赋新词强作愁”。

我保留这封信是因为我认为这是唯一对我有价值的一封信,其实在热恋中,情人的每一句话,每个眼神都是激动人心的。只是我本能地感觉到这封信孕含了我的某种命运的东西。后来我每每读这封信的时候,都从内心里佩服女人的直觉。是的,我不知道自己要干什么——我内心里澎湃着强烈的渴望,但是好象这个世界上的任何东西都不能满足我这颗深深激动的心。“除了一颗呼啸的心,一个崇高的梦想,我一无所长”——这就是我对自己的评价,当然我的长处还包括其他方面,但并不比其他人更高明。我否定了一切,我什么也没有继承,除了反叛的思想。但是,什么是善的,什么是恶的,什么是可行的,什么是不可行的,什么是现实的,什么是空幻的,所有这一类的问题,我都不清楚其答案;我不知道自己该干什么,我也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我只是感到自己身上的潜能是多方面的,我的人格是是分裂的,多重的,我的心地是善良的,我的梦想是宏大的,我的激情是剧烈的。

裂痕

 我们相爱后不到两个月,我们之间便产生了裂痕。直到八个月以后发生破裂。而后十五个月后我们又再次相逢——破镜重圆——最后就是诀别,就是无边无际的长达十多年的狱中的单恋。

在我们短暂的相恋期间,我的恋人并不知道我在校外的行踪,我们在一起除了亲吻拥抱,说一些无关痛痒的悄悄话,便不再有别的什么了;她自己也承认不了解我,不了解我的过去,也不了解我的现在,甚至不了解我的将来,那么,她又如何知晓我的长处和短处呢!每一次我和她在一起时我都不跟她谈心,不谈关乎我们命运的重要的事情,这是多么愚蠢啊!初恋的头一两个月里,我们总是隔一个星期约会一次。我们除了亲热还是亲热,而实际上,我是不满足于彼此在一起搂搂抱抱或手牵手的。我总想更进一步做出些什么以表现我的英雄气概。更进一步什么呢?我指的不是那最后的合一——我并不在乎什么肉体关系,我只在乎她是否更进一步地爱我——而是干些让她感到吃惊的或者是危险的事情,让每一次约会都充满了刺激和新奇。后来她不再和我定期约会,也不与我搂搂抱抱了。唉,我真不该故弄玄虚,尤其不该在信纸上随便发话。但是我知道她沉默不语、与我避而不见,并不是由于我在纸上随便说了什么。不是山,不是水,不是我们肉眼看见的任何东西分开了我们,是什么呢?我不知道。

分手

我忆起我们第一次仇人似的分手。当时我去看她,我有一两个月的时间没有得到她的消息了。我已经不知道怎么约会了,她无法从我瞒不在乎的外表上知道我心里有多爱她!我象个流氓似扯拉着她,她说她不认识我,我松开她走了。我想我当时一定是头脑昏了,我怎么会卑贱地跑来寻得羞辱呢?我的身心是那样坚强,但那天晚上我的朋友为我准备了佳肴,我一口也吃不下,心里一潭死水。夜里我不由自主地流泪……我记得在我七岁的时候,母亲带我出门,在路上遇见她害怕的猛犬。在那种情形下母亲就偎依着我,我为能护卫着母亲而感到男性的骄傲。如今我走在黑暗的小径上默默流泪——母亲虽然没有看见我流眼泪,但母亲因为溺爱我而十分敏感,她能感受到我心里的痛苦和软弱,她责怪我象一个女人似的。但我为什么会这样呢?尽管我强忍住泪水,但我还是不止一次地暗自流泪——我并不觉得会流泪的男人不是一个男人,并不觉得自己心灵软弱,相反我认为眼泪会净化人的心肠,而且觉得自己更强悍了……  我经常拿起歌德的这首抒情诗来吟诵:

“  ……

让我哭吧!这并不难为情;

哭的男人都是好人

阿喀琉斯为他的布里赛伊斯哭过!

薛克斯哭过尚未溃败的大军

亚历山大哭过被他亲手

杀死的宠臣

让我哭吧!眼泪给予尘土以生机

已使它发出草青 ”

我甚至也摹仿此诗写了一首短歌,后来我不知有没有寄给她。

啊,令我感到幸福的这唯一的人竟然以其冷漠的南墙来迎撞我狂热的头颅,这样一种发晕的彻骨的痛苦已超过了社会刑罚加于我的痛苦的总和了。啊,爱难道是一种罪、一种巨大的罪?

你就这样用你的冷漠驱逐我,

难道我的爱火会灼伤你的花容?

我不由自主地走向户外,

走向我的伙伴们那儿

那儿真是人影憧憧,花容灿烂,

可是我目无所见,耳无所闻

——我已成了行尸走肉

那时,我清醒地意识到自己是那样强烈地爱她,可是自己的行为却又恰恰令她痛苦而给自己带来羞辱。难道我的心灵深处有另一种力量在阻挠我爱她?这未知的力量究竟要干什么呢?

我更深地爱你反而远离了你,

怎么会落得这样一种境地?

冥冥之中谁在主宰着我的祸福?

今天傍晚,幻想的空中现出异象,

我渴望再见到你。

唉,要是我们能离开各自的凡尘片刻,

要是我们能再有一次口舌相亲,

什么样的灾祸不能避免?

啊,我曾经那样地拥吻过你,

如今我在孤单愁思中被死亡笼罩

啊,我的生命早已告终,

我已经永远地离开了你!

我曾经是一名教师

是的,我二十岁,已是一名初中毕业班的中学教师了。虽然年轻,但我却不以为年轻;虽是少年模样,却是一付忧心忡忡的愁郁神态。在学校里,我安慰自己:我并没有与世界隔绝,相反无论在哪儿,书、报纸、电视、广播、特别是空中飘来的音乐,都会让我觉得自己并没有远离世界的中心,同时我又确实生活在世界的边缘上——我自绝于人民、自绝于政府,如此我只能生活在世界的边缘上;可我有勇气坚持自己是对的,世界是不对的——于是我便自认自己超脱于世界之上。但我是在自我安慰。很明显,我的生活被规定了,一种无以名状的焦虑情绪在我心头咆哮着,我仍然是惶惶无主啊!

在学校我和同事们相处很好。校长说我“不俗”,我起初以为是“不熟”,当我明白了他的意思时,我还真的有点儿不好意思。他的确很欣赏我,说只要我把学生的成绩提升上去,任我用什么教材都行,哪怕上课读《红楼梦》都可以。但我对自己不满意,我有几次向他提起过要辞职。在那个年代,辞职几乎是不可想象的——它恐怕又是一个叛逆行为。

在那些上班的早晨,我总是行色匆匆。在路上,我看见天空、大地、街道和郊野都被一种灰蒙蒙的气息包裹着。短暂初恋的幸福恍如隔世一般,我不知道这幸福是否属于乐园里的幸福,如果是的话,那么真正的痛苦是从失去乐园以后开始的。坐在车里,我的眼泪禁不住从指缝间滑落窗外,我极力否定这眼泪是为失去夏娃而流的,但这眼泪分明是由她引起的。

在我的工作的单位里,有一种亲切温暖的家庭气氛,但我却不能深为所动。我常常独自一人爬上附近的小山坡。在那儿,我象古代的放牧少年一样伤感。偶尔,夕阳中传来悠扬的音乐,使我感觉到自己并没有远离世界的中心。唉,我叹沉重的气。我究竟要干什么呢?我的强烈的愿望使我感到自己已被这个世界抛了出去。啊,现实的丑陋,习俗的愚蠢,良心的麻痹,民众的自满,还有对国家落后的忧愤,对建功立业的渴望,这些都不是我乐于托之诗赋而聊以遣散的,我倒更愿意写一首超现实主义诗歌——持枪在大街上扫射。为什么我热衷于暴力?为什么我要反叛……我有雄心要征服世界——“征服世界,能征服一个女人就不错了”我的兄长的嘲讽声又来了。他甚至对我说:“多结交几个女朋友,多与她们来往胜过你与那些男朋友来往。”我的兄长似乎也已经感觉到我身上的凶险。可是凶险的狂热抓住一个人如同凶险的热病抓住一个人一样。

在城郊单位附近的山坡上,我时常对着空寂无人的树林狂呼大喊,说着连自己也不懂的语言。有时我晚上不回去,就住在单位里。夜幕降临,周围一片死寂。我在室内肩倚墙壁,长时间以拳击掌。当我拉开房门时,单位的守门老人退缩一旁,为自己的好奇心而憨笑着。我常和老人闲聊一阵,并不时地逗弄身旁的那条大黑犬……在一般人眼里,我有点儿不正常,但却是一个让人羡慕的人。可是我却经常长吁短叹,露出一脸凄楚的神情。这让我的母亲感到担忧。有一次,我母亲对我说:“你要是自杀,就先跟我打个招呼,让我先死,然后你再自杀,我总不能死在我子女的前头吧!”这之后,我不敢再用唉声叹气和苦闷的表情来惊扰我的母亲了。在通常情况下,父母看见自己的子女升学、就业,安安稳稳地过普通人的生活,就满心欢喜了。而倘若子女做出什么不合社会规范的事情来,他们往往就要悲痛欲绝了。烦闷之极,我是想寻找一点刺激,但我还没有堕落,对我来说,堕落是指寻欢作乐,是指与世俗妥协、酗酒、赌博以及与不爱的女人睡觉。我觉得满世界的人都是丑陋可朽的生命,他们的快乐就象猪圈里猪的快乐一样,是丢人现眼的。然而,如果我自己是高等健康的生命,那么我为什么会如此愁肠百结呢?幸福的人、健康的人倒是那些为蝇头小利而奔忙的人,难道心志高远、永不满足的人反而是病态的生命?

重逢

在我囚禁的岁月里,除了回忆、咀嚼着我有生以来唯一尝到过的不圆满的幸福,我便是在死亡中蹀躞。

啊,我怎能忘记那决定我未来命运的重逢,那分手之后短暂的绝妙的重逢——

唉,我和晓星分手后第二年的春天,她突然跑来看我,使我多么惊讶。当我含泪看着她出现在我的房门前时,当我夜晚俯在她身上默然流泪时,她能感受到我心中的惨痛吗?但愿她爱我已超出常规,但愿那次仇人似的分手给她的打击太厉害,以至她只能想到自己的痛苦了。

“你为什么来?”

“报复你!”我听不出回答里的确切含义。

她来了,这本身就是答案,然而我却常常对明摆着的事实产生疑问。究竟我想知道什么呢?我们分手有多久了?就算十五个月吧,为什么要让这十五个月的光阴白白地消逝于寂寞、痛苦、屈辱和绝望中呢?为什么她不写信,为什么我只能在纸上低语而不能开口?

在重逢后的头两天里,由于过去的痛苦使眼前的幸福变得丰满而迷乱,我竟丝毫没有注意她容貌上的变化。只是在第三天下午,她刚洗过浴,坐着喝茶,她的发型,她的眉毛、面孔、眼睛和嘴唇,生气勃勃,光彩照人,我发现她作为少女已丰满到了极致。我躺在沙发上,感到她留在我眼睛上的吻有一种活泼的温凉韵味。她的神情调皮而庄重,当我看见桌子上手提包里露出了一个化妆盒时,我便突然好奇地想打开它,看看里面藏着什么,可是她像守宝物似的不让我碰它,这就更增添了我对它感到的神秘,仿佛里面藏着戴奥尼森及其将女人变为女神的魔术——你不可能窥见你的爱人在镜子前是怎样添添补补的,因为她的美实在是天然生成 !

在重逢的日子里,我们的活动也不外乎会友、登山、听音乐、看电影、吃夜宵、亲吻、说悄悄话,这些平常的活动,正因为心中有了爱情这唯一的圣灵而充满了神圣的光辉;然而我很快便在这种神圣的光辉中看见了人生的无常和幸福的短暂。啊,吻、被吻,带着灵与肉的全部热诚趋于蓝空下的静谧和安祥,一次次吻和被吻,谁能一直这样亲密相爱以至生命终结?我们的灵和肉都会疲倦的,上帝给了我们这短暂的生命,又赋予它这样一种可悲的性质,我们又怎能不为这短暂人生中无数的隔绝而感叹呢?

那些揪心的误解和往日的痛苦似乎在重逢接吻时的泪花中消融了。拥吻着她,如胶似漆。在此时此刻,我的精神强而有力地支配着她,然而女人身体本能的抗拒却熄灭了我想进入她体内的欲望。啊,无论如何,我也不愿意违背她的意愿,然而我了解她的意愿吗?我对她说:“你想把你的处女的贞操献给别人吗?”“不,我是害怕怀孕。”我在想,这是真的吗?如果我爱一个女人,那么我当然不愿意看见她的身体受伤害。她本能地拒绝发生关系,这也许是对上帝强加于女人的惩罚所表示的一种无意识的暧昧的反抗?

纯洁的爱情,狂热的爱情,容不下一粒沙子。

我对贞洁的要求是苛刻而又温和的。当她用笑脸迎望着我,并把我的双手按在她的胸脯上时,我发现我的妒意使她显露出一种充满快意的温婉。我不嫉妒我所熟悉的人,我只嫉妒远处那些朦胧的身体,我不能想象这么一个横陈的丰盈玉体曾被某个燃烧的灵魂烙下过深深的印记……我怎么会有这样一种幻象?

象从前一样,除了身体上那最后的合一,我们什么都做了。当我一再地亲吻着她,盘桓于欢乐颠峰的边缘上时,她又对我说:“你不要做一个冷血动物!”是的,在恋爱中,女人的意愿究竟是什么呢?……有时,我甚至在想,她可能已不是处女,而她害怕我知道这一点,所以才拒绝与我发生关系。倘若真是这样,我倒满心高兴,然而可能不是这样。我是多么希望她主动地献身啊。然而我的那些伙伴们却没有一个与女人同床而不发生关系——这在他们看来是不可思议的,他们说:“没有一个女人最初是甘心任人摆布的,她们愿意的不是服从,而是屈从,在强力下屈从,而一旦屈从了,她们也就愿意服从了,她们在身体上为你付出的越多,她们也就服从的越多。”我的朋友A直截了当地对我说:“所有的处女都是被强暴而成为女人的,哪怕她们成为妻子之后也是如此。希腊学者就认为,爱情的起始便是野蛮的。”他说的可能是对的,也许我没有意识到我那强大的原始生命力已被文明稀释了,但我固执地要求女人自觉清醒地委身于我……不,我不能接受“委身”这个词。

不久,天空里就荡漾着淡淡的不安之雾了。雾,在这初春的早晨仍然紧裹着灿烂的花容,使人断定不出它上面的细珠是怎样一种清露。多么神秘、洁白而令人颤栗的美色啊!是的,在那时,我不曾想到这短短的三、四天的美色温柔,将穿过我整个阴暗的青年岁月,漫长的十五年光阴,啊无法预料,无法想象!

那一年我在笔记本上为重逢写下了两首短诗:

(一)

午夜:突然而来的静谧里

温馨如晨曦中的白色花瓣

泪洒在红红的唇上

(二)

中心街的酒楼上

你和我,还有我们绿色的伙伴们

窗外:纷纷扬扬的雨花

而你灼热的面影上

潜流着一股散乱的阴郁

她走了,又一次走了,而且一去不回了。这其中的原因是一个不朽之谜。临别前,我曾交给她一本笔记本——在上面,我写了些什么呢?我暗示了自己对她的不满,我表达了我们分手之后的苦情……也许是因为那天晚上我们回来时看见台历上那一行字迹:“柳暗花明又一村,想不到这间熟悉又陌生的房子又换了一位女主人”。(这是雪芳的恶作剧)我记得,那天晚上我们分床而寝。她睡着后,我便从沙发上起来独自跑到外面小酌一杯,然后写了一夜的信。早上四点钟,她醒来,开始柔婉地呻吟——是的,昨晚临睡时她头疼……她知道我裹着大衣在沙发上假寐,她想以她的病痛来引发我的爱怜,从而让我拥她共寝,这好像是赐予我温暖,我置之未理。她的呻吟变成了低泣,我走上去,没有去拥吻她,只是替她盖紧了被子,她的低泣开始带着一种喘息声了。我放了一张唱片,优美的旋律淹没了她的低泣。她终于伤心地哭出声来,她的脸朝着墙壁,从背后看去,她的上身、肩、背和颈部都在颤动着,但不久她的哭泣就渐渐沉寂下来。

到了上午,我的朋友们来送晓星。晓星问A:那台历上的字是谁写的?A也说不出个所以然,唉,我们怎么会想到是雪芳的恶作剧呢!如果仅仅是这一点导致我们的诀别,那我真是该死啊,我为什么后来不向她解释呢!

随后她就好象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似的,轻松地接过我交给她的一本我昨夜在其中写上几段的笔记本,还有我父亲养的几盆鲜花,然后我和我的朋友们一起送我的恋人晓星上火车,啊,我当时真的想和她一起上火车,一直送她回到家——可是为什么我就没有去做呢,否则我们在路上会说怎样的话啊!

“重逢令人高兴,离别令人伤情。

再次重逢令人感到格外幸福。

多少光阴的相思转瞬得到报偿——

然而阴险地,分别已窥视着我们”

默读着歌德的诗句,想着那次重逢,想着那次重逢之后的离去——是的,去了,而且一去不回了,重逢竟成永诀!

如今,除了对晓星怀有一腔单恋,我到哪儿去抓住她的爱呢?我有什么证据?没有一件信物,什么也没有,她还剩些什么呢?唉,只有一片虚无,无边的冷漠,渗透我灵魂的泪珠。

邂逅

除了短暂的重逢,还有重逢之后唯一的一次邂逅——

那是在晓星走后我第一次去她居住的城市与她见面后的那天当晚。我的友人建议我参观一下那儿新的晚间娱乐——我指的是打开国门之后风靡在国内各大影院的社交舞会,于是我们便一起走了出去。

在舞厅门口,我突然碰见了她。她像对待极普通的相识者一样,只和我们打了个招呼就进去了。我的友人也催着我进去。我站在石台阶上没动——漫长的革命运动之后,人们又兴起了跳交谊舞,正如在一战后那个冬天一种新的狐步舞风靡了整个欧洲一样。然而我的天性与欢乐无缘,而且我缺少跳舞的才能:活泼、开朗、无忧而又天真。我站在石阶上楞了半天才和我的友人一起走了进去,我在想:那个伴她一道的男孩会不会是她新的恋人。

中午我刚和她见过面。两个月前她和我共约在明天去w城。上午我是从w城来接应她的,她微笑地接过我送给她的礼物,然后说也许有空也许没空。这种回答并没有出乎我的意料,我们之间的纠纷之谜实在太微妙了。我坐在舞厅的一角,只看着她和那个男孩共舞。她跳得并不娴熟,但她那温和的矜持仍然保留了优雅的特色。我不再看她了,她的种种行为使我感到冷心,她加于我的痛苦太不寻常了。

舞厅里乱糟糟的,拥挤不堪。我的友人也邀她共舞了一曲。然而此时此刻,这种公共的大众化的娱乐场所使我感到很不自在,我不明白人们来这儿究竟能得到什么,我在想这群人是可怜虫,他们的欢乐是丢人现眼的。

从前我想到她是一位神奇的佳人,而只有自己才能与她亲密无间,心里会充满不可言喻的欢喜。现在这种欢喜已经化为泡影了。我站了起来,刚才她还神情自若地坐在我身旁,使我恍惚了一会儿,现在我要离开这个地方,趁她不注意赶快溜掉,好让她处于被动的地位——她会用目光搜寻我一阵子的。

我们一直在恋爱——但我们无法沟通,这种两地相思两不知的痛苦竟然无法克服!唉,什么时候,我们突然对彼此感到了陌生?很久以来,我一直陷入在狂想之中。我的意志已经解体,我无法确定她,而终究把她置于一个遥远迷蒙的境界。啊,感到自己的所爱完全陌生,这是多么可畏啊——然而,真正可畏的乃是我这颗已经发生动乱的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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