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走的终于走了,想留的没有留下(怀念战友)
一个干部,一个战士,有人想走,有人想留。他们在这个小小的修理所相遇,在这支军队的历史里相遇,在他们军旅路上这个节点相交了。命运弄人,但存在即合理。当时云淡风轻也好,纠结难安也罢,终会时过境迁。江湖路远再相见时,尚能一笑或一哭,也算无愧于这段因缘际会。
——简明估
训练的我们如果大雨倾盆
文 / 简明估
1
周明星来的那天是周末下午三点五十多,反正快四点了我还拉着窗帘,躺在被窝里,醒了但我没起床。
我告诉值班员,如果机关或者领导来了,或者打电话找我就说我病了。问什么病就说我头疼。如果问我怎么什么时候疼的,你就说好像昨天就是,具体不知道。
其他人也一样,其实我想说包括我老婆。
我想清静一下。
我必须交代明白,才好安心睡觉。前段时间军务打电话跟我要人出公差,我一看军务的电话直接就没接。他们倒是舒服,成天找基层出公差,不是打扫卫生就是搬家再就是拔草种树甚至帮他们收拾办公室,他们却像大爷似的背着手挑三拣四,连水都不给兄弟们喝。我有点来气,看着手机屏幕上的号码在一直闪就不接,然后我诉值班员,说打单位座机就说我不在。值班员倒也真听话,电话来了直接告诉人家说我们所长说他不在,把军务气个半死。
人跟人还真不一样,有的兵聪明的很,你不用说他就知道你要干什么。有的兵木头疙瘩似的,笨得你哭笑不得。
周明星就很笨。本来他是警卫连的,分兵的时候因为老实本分分到了警卫连。机关把他分到警卫连的原因一是警卫连涉枪涉弹,他思想稳定不会出现让人不放心的事;二是他听话让干什么干什么,还能吃苦,机关说这是他的优点。
到警卫连第一次打靶,别人打完都站好等指令,他打完端着枪就去找班长,直接把班长吓趴了,连长腿都软了。这事让警卫连长开了眼也很后怕,他带过的兵少说也有150多个了,这样的选手还是第一次遇到。于是他踢着周明星的屁股让他站岗去了,而周明星在新岗位的第二天就把师副政委家属拦在门外死活不让进,说不认识。这两件事让他彻底离开警卫连了,机关这回对他的评价是:呆板、笨、木,还是到我们修理所合适,毕竟这里没什么大事。
我说这样的兵我不要,直到副参谋长答应下次新兵下连时候多给我分两个好兵我才松口,谁让他是我同学了,这个时候不勒索啥时候勒索?
军中的夜晚2
我把夏季迷彩套身上,窗帘拉开,然后把被子掀到一边,说你们进来吧。
周明星就背着背包跟在老王后面进来了,可能因为甘肃乡下的原因,周明星看起来有点显老。
你叫周明星啊?你可真是个大明星啊,你现在都火了你知道吗?
我看到他站在墙边,在门口站着背包都靠墙上了,手紧张的抓着裤子,上衣扣子也扣串错了,嘴轻轻的张了下但没发出声。
老王就训他,你不会说话啊?
足足有五秒钟,他才憋出来一句:我……我不是大明星的明星,我是明亮的星星的明星。嗯,是……。
老王没憋住,我也差点笑出声。
明亮的星星?谁给你起的?
小……小学老师。
这样吧,你有什么特长?
他好像没听懂,扭头看老王。老王叹了口气,特长,特长就是你会干啥,能干什么?估计老王当了十六年兵,也没遇上这样的。
我不知道。他用眼睛看着我,好像也怕这个答案我不满意,而自己又不知道怎么说。
我把烟叼在嘴里抽了一口,我问他,你当兵前在家干什么的,做什么,在家呆着啥也不干吗?
他这回知道了。那个,我帮我妈种土豆,养猪,打草,还有……
好了,行了。老王带他去炊事班吧,让他给你打个下手,另外主要负责养猪吧。
正好这时候我老婆来电话了,我很烦,说你们去吧。
我接起电话,他刚走出去,又回来了。我用眼睛问他什么事,他给我敬了个礼,转身时候还没站稳:我还想年底套士官。
我朝他扬了下手。 这兵真要命,我正心烦呢。
3
我能不心烦吗?媳妇催我转业催了好几年了,最后通牒都给我下了三次了。去年孩子扔单位一个礼拜,让我在孩子和部队之间选择。
我不怪她,家里有病的老人需要照顾,孩子需要照顾,她辞去了三份工作,在家抽空靠翻译产品说明书挣钱。而我的角色只是一个取款机,用她的话说还是不太好用的取款机。我不是不想走,但也无奈。一眼看不到头,不知道啥时候能走,不是没有名额就是没有指标。两年了我一直想走,可走不了,走不了就得继续干。我这一米八的大个子被拖的手不可缚鸡,只能拿动打火机,然后烟就一根一根的抽。
有时候从吐出的烟雾,我还能恍惚看到当年首师校园里,那个很清秀又有点小资的她。而今歇斯底里的她不能说全是拜我所赐,也绝对与我有关。她说爱情那杯酒,让当年的她醉过了头,现在所有的一切都是酒后上头的疼痛和不适。她学的是英文,生活却让她成了哲人。
我去找了政委,你放心,有名额就会考虑我。
你这句话说了多少次了?
没骗你,你要不相信你可以问我们领导。
你把政委电话给我。
133XXXXXXXXX,你打吧。他这样我习惯了,也无奈了,干脆把政委电话报给她。
接着我慌神了,她哭了,她嗷嗷大哭,哭得我猝不及防。她说老公孩子病了,说我岳父也病了,她说知道胡闹不好,她说知道我也要面子,她说她讨厌自己现在的样子。她说她实在扛不动了。她说她不会给领导打电话。她还说求求老公你早点回来吧。
我在这头答应着,烟呛的我眼泪都下来了,烟头烧了手。
4
我再一次向领导汇报了思想,领导再一次给了我安慰,又给我一支烟,一次假。
休假回来的路上,老王打电话说周明星掉猪棚里了,脸破皮了,胳膊肘轻微骨折打了石膏,脚扭了。说人没事,从去医院回来了,现在在单位养的。
人没事就好,其他的我没多听。回去放下包,我就去看周明星。他知道我回来了,穿好衣服在房间站着等我。
我说大明星你躺下别站着,怎么回事你跟我说说。
我……,我不是大明星。
恩,对,你不是大明星,你是明亮的星星。我说这话的时候老王笑了,周明星笑了,在场的人笑了,我他妈的也笑了。
那天晚上我看天快下雨,大壮、二牛的棚修了一半还没完事……
大壮?二牛?
嗯。老王告诉我周明星把猪圈的六头猪都起了名字,分别叫大壮,二牛,三儿,四柱,五强和六亮。那天晚上十点多天要下雨,周明星看大壮和二牛的的猪圈棚还没整好,就爬起来用塑料布和玉米秸秆去盖,一不小心从猪圈棚上掉下去了。后来老王带人把他拽了出来,当晚上直接送医院去了。
老王说,周明星人是笨了点,但是工作的劲是没得说。他把我带到猪圈棚,大雨过后几个猪圈鹏都换用石棉瓦搭好了。六头猪长得相当好,没有一个像我这样萎靡不振。
周明星在猪圈棚外,一支胳膊吊着石膏,一边给我介绍哪个是大壮、哪个是二牛、哪个是三儿……。
怎么起的名字?
他不好意思地告诉我,他是用小时候伙伴的名字给猪起名的。
真有才啊你,大壮,二牛,三儿,四柱,五强和六亮,其他几个都有名,怎么就三儿单独叫三儿?用小伙伴们的名字起的,那你是谁?你是三儿?
他满脸通红,憨憨地笑了下,算是承认了。
那你可把三儿养好了。
5
周明星胳膊好了以后,炊事兵从原来枯燥的做饭、喂猪的单调生活变成吃饭、喂猪、打小三的相对不单调生活。炊事兵根本不像《炊事班的故事》讲的那样,油头粉面穿的干干净净的,没事还扯扯淡,开开班务会做做笔记。那是电视,电视虽然讲究源于生活,但给我们看的都是高于生活的那部分。
周明星跟他们玩的挺好,大家都挺喜欢他,也喜欢逗他。老王有时候没事的时候会喊他:大明星,三儿,你给我们讲讲你在警卫连打靶还有站岗的事呗?接着大家就起哄。周明刚开始还不好意思,后来就笑呵呵给大家讲,有时候他自己还比划着,把大家乐的前俯后仰。
就这样,周明星像他们老家甘肃定西的土豆一样在我们这个荒凉的地方扎根了。不管每天多忙,晚上他都要去看看自己养的猪才肯睡觉。他能吃苦也老实,军务的说的没错,这确实是他的优点。慢慢的他跟老王学了不少菜,口味也一天天好起来。
那天我吃完饭叫他,我说你炒菜炒的不错啊,我吃着挺好。好好干啊大明星。
是,我一定让所长吃好,大家吃好,让……猪也吃好。
老王看到了,上来就踢了他一脚,三儿你会不会说话。这一脚把他踢蒙了。我本来就没看过周明星表态,难得表态一次还让老王给踢了。老王兵龄比我都长,也只有他敢在我面前这样放肆。
我听周明星的话本来也有些别扭,我吃好、大家吃好、猪也吃好,全当猪一起养了呗?但是我知道他嘴笨。我说老王你蹄子痒了?人家周明星说的没毛病,大家吃好,把猪喂好,这两个活干好了就没毛病。说的不错,去干活吧。我本来想说我吃好,但我没说。
6
说实话最开始我就挺喜欢周明星,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这个最开始可以追溯到他在警卫连把他们连长气的半死的时候。我也说不上为什么。当时我说不要他,其实我是想明年多要两个人而已。
周明星没让我操什么心,他就像土豆一样基本不用怎么打理。操心的是家里,但是家里我真帮不上忙。团里半年大检查时候,我还跟领导反映了一下我的难处,请他们来年务必考虑下我。我像周明星那天跟我表态一样跟领导表态:一定会把这最后一班岗站好,把领导交给的任务完成好,保证好单位的安全稳定。
我把这空头支票划给老婆,她说要给爸和孩子做饭,爸又打了十几天吊瓶,没跟我说几句她就挂了电话,说让我自己看着办,其实她早就麻木了。
我又开始抽烟,老王敲门进来了然后坐了下来。
能走吗,明年。
操,我哪知道。
别着急,明年差不多了,排你前面也没几个了。
你年底就走了,以后回家打算干点啥?
我也不知道,可能跟我舅哥去北京卖水果吧。到时候再说吧。你呢?
我?得先走再说吧。我同学在老家政府干副处了,到时候找找,看能不能帮上忙,不行转业钱都用了呗,但是现在说这还早。
周明星……,周星星你感觉怎样?
挺好啊,你是替他说套改的事吗?
老王笑笑,说他挺不错的一个孩子。
我知道。
我们就有一搭没一搭的聊了挺多。跟老王聊聊挺好,主官抓官兵思想,然后疏导引导,可是主官往往自己的烦心事没人疏导,也不能啥事都找领导唠。而老王走,我也挺舍不得,单位有这样一个老同志,有时候强过两个排长。
7
老王不说周明星套改的事我也在心里记着,周明星我必须让他套上,这事其实对我来讲并不难。一个单位想保留多了不一定,但是要想保留一个好点的并不太难。
官兵测评没问题,组织推荐也没问题,体能更没问题。
问题是他的笔试成绩,周明星一考试就不行,成绩一般都在五十几分那个阶段转悠,而且相当稳定,也就偶尔发挥失常才会过六十。老王那段时间天天拿着军用马扎一有空就逼着他背条令、背题库。我把这个任务交给老王了,他也乐得发挥余热。
其实我心里有底,我跟副参谋长说了,考完先帮我看看周明星的成绩,不行的话就让他给提提分。毕竟条令考试这东西本身就很扯,很多背不下来的战士比倒背如流的战士做得要好多了。
我跟我同学说实在不行你给我压点题呗。
我同学说我给他提干得了呗?
我说那不用,你直接给我套上就行。
他说你别跟我墨迹,我保证他考试能过,其他的我可管不了。
那就行,我要的就是他这句话。我没告诉老王,更没告诉周明星。不过每天看周明星背的头昏脑涨的样子我就挺乐。
晚点名过后,我溜达到炊事班,老王正在带周明星背题。我说大明星啊,今年考试要求的挺紧,你好好背哈,能不能留下就看你自己的了。老王说他给模拟考了几次,成绩越来越好了,现在基本七十五分以上了。我说那不行啊大明星,最少八十五分才勉强及格。周明星说,我继续背,所长我好好背。
我说先歇会吧,我们去看看猪。这回他立马活泛起来了。功夫不负养猪人,几头猪长得一个比一个好。两个三儿都挺开心,还一问一答的聊了一会。
我跟老王说,也别让三儿太累了,这个分数够了。
晚上熄灯后,周明星敲门给我送来一盘水饺。我说你这是干嘛?他说看我一天挺累的,就包了点饺子。我说是老王让你送的吧,他就不说话了。
8
套改前的那段时间挺忙的,要买留念品、组织活动、照相、茶话会,班级里面还要聚一聚会餐合影。这些都是表面的例行的工作,我们主官真正要抓的是想留的人要留下的问题和想走的人安全问题。我们虽然是副营单位,但是人也就五十左右,战士四十七个,没那么大压力。
这段时间我把老王的工作停了,他转悠了两天感觉没意思,说所长你还让我干吧,我这一闲下来自己闲得慌。就像一个陀螺一直在旋转,一下子停下来不得劲。我说那你就自己看着办吧。没事的时候我就拉着老王打牌,打勾级。那是山东扑克,六个人开局,对抗性娱乐性趣味性都很强的一种打法,不知道什么时候成了普及性很强的军牌了。晚上我也会拉着老王整点火锅。我们其实什么都不说,其实想说的也都在这静静翻过的一天天之中了。
我和我老婆基本上是有事说事,没事各忙各的的,周明星活干的很起劲,猪养的很好,大家吃的也很好,我自然也是。周明星套改的事在有条不紊的进行着,一切都很顺利。条令考试出奇的好,竟然考了91分。
第二天就要宣布命令了,我和单位几个要走的同志打牌打到后半夜两点多。其实这个时候如果有人哭,我们会哭成一片,没人哭都在笑,都在玩,大家起码表面乐在其中。
9
头一天晚上打牌累得要死,睡得像猪圈里的猪一样。六点十分,我同学打电话给我。
周明星没留下。只这一句话就把我震得从床上弹了起来。
怎么回事?
年龄、高中文凭都是假的,今年整档案要求的特别严,师里军务科通知的。
我靠,我挂了他电话直接给参谋长打了电话,参谋长说没戏了,这个时候这样的问题,只能安排退伍了。你找谁都没用。
我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周明星,也不知道该怎么面对老王,虽然这事出乎我的意料,虽然这事确实与我无关,但是我就是不知道怎么怎么跟他们说,我就像一个做错了事的孩子,这时候我真他妈需要人来安慰我下。
我还是说了,我不能不说啊。而周明星出奇的平静,他反而安慰我。没事的所长,留不下我就回家,回家也一样。
周明星没有更多的反常,没有痛哭流涕痛不欲生痛彻心扉,反倒是我掉了魂一样。我知道留队对他意味着什么,而回家之后他又要面对什么样的生活。
他们两个离队的那天,我们在猪圈棚前照了一张相,石棉瓦的猪圈棚已经有点破旧了,硬挤出来的笑容让照片很难看。
那天天下起了雨,皖南小县城的这个火车站看起来就像一张黑白照片,火车站循环播放着刀郎的《送战友》,我陪着他们木木的站着等着火车。
我们商量好了似的不说话,也不哭就在那一直等着。终于进站火车的一声长笛,像打开了闸门一样,让我们一下子就嚎了出来。周明星把他的大鼻涕甩我冬常服上了。
10
他们走之后两三个月,我还会在楼里下意识的喊老王喊三儿,话一出口然后才会意识到他们已经离队了。值班员看着我不知道说啥,我叹口气回屋去了。干了六年主官,每年这个时候的情形大都如此,就像病了一场,很久缓不过神来。
周明星走后养猪的又换了一个,我却再也没去猪圈看猪。
按以往的惯例,春节时候要杀头猪,我没说杀,也没人来问我。我怕我吃不下,我也怕三儿来电话问我猪长得怎么样了。有时候我就会想,三儿应该回去跟他小时候的大壮、二牛他们在一起了吧,他们会不会过的像猪圈里面的那几位那么潇洒?
我的战友年后三儿在大连给我打了个电话,他在那找了份活,他说他得挣钱给弟弟治病,弟弟得了不好的病三年了。他说当时来当兵因为自己年龄大就用了弟弟的名字,毕业证花钱找人办的,他本想套个士官挣点工资给家里。而帮他改档案的人,很随意的在政审表上把年龄直接改了下。这一笔,改变了三儿的命运。
三儿想留在部队,而我却拼命想逃离,有时候我觉得我们两个其实都很可怜。
年后我终于脱下了穿了十五年的军装,干部离队不像战士离队那么热闹,我把东西邮寄走之后,拎着迷彩包上了归乡的火车。
我去大连看三儿的时候已经是七月份了,那天下了好大的雨,三儿和老王站在雨中等我出站,很像我当时在火车站送他们的那天。
我看到他们冲我招手。雨越下越大,我的眼泪就出来了……